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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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3)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您。到时您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儿您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您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来:“哟!要命!您的屋子比父亲的还要糟糕。欧也纳,您心地太好了,我更要爱您。可是孩子,倘使您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两千法郎随便往窗外扔。特·脱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姐姐不愿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两个情人走进去,听见他说了声:“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地感动了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您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您别担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留下和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皮安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粉商的座位,看他嗅着面包辨别面粉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己,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皮安训很乐意搬个位置,可以和老头儿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要脑出血了。下半个脸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往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睛不是像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也许可以拖几天。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您知道吗?一定是精神上受了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地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唯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

    “您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不过今儿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您可知道这件倒霉事儿多么严重?要不是您的爱情使我支撑下来,我就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爱了。您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您喜欢。说句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您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可是有了您,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您是没有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您能替我补赎就行了。您把我当做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能不爱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必然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吗他当初不拦阻我们?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齿忍耐吗?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窄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等到有一般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正确,也教欧也纳暗暗吃惊。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您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您的话,我一向以为您爱我不及我爱您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您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儿消息不让走漏,皇帝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约,您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促成这种事!您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您不了解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的人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这是托您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前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纽沁根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特·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公寓。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在楼上看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后来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您。”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您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是您肯担保高老头,只请您说一声就行。”

    “干吗?您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这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脸色像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只以为他擦了粉,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唯恐出了乱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旁边。

    “您好,老爹。”

    老人对他温柔地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

    “她怎么样?”

    “很好,您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皮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发生奇迹才能改变情况。脑出血已经发作,现在靠着芥子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儿早上又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僵得像头驴。我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地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竭!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儿。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

    “您放心。”

    高老头等皮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爹,您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唉!别瞒我啦。她又向您要什么?”

    “唉!”他迸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金线绣的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让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边不是有传言说她卖掉了吗?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愧死了,我要拼这条老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啊!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快快活活地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地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像话!明儿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像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便宜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啊,啊,啊!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您歇歇吧,别说话……”

    皮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妹妹。

    三、高老头的会诊

    第二天,病人的症状,据皮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断地治疗,那也唯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热敷,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如果不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换作别人,恐怕是不能对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太没有来,只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好像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丹兰士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您在干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照的那些心腹话中,您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您是永久忠实的。感情的微妙,您了解太深刻了,正如您听摩才的祷告洛西尼歌剧《摩才》中最精彩的一幕。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等您一同赴特·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特·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的子爵夫人到两点才会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葛兰佛广场去看执行死刑。您想,去瞧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我也是为您去的。我等您。要是两小时内您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您。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您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通知您,恐怕竟是死刑。您能不能赴舞会,倒是您斟酌的时候了。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致马上就死。他说病情时好时坏,经常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儿死为好,可以少受一些痛苦。”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皮安训,向特·纽沁根太太报告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