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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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两处访问(3)

    子爵夫人嚷道:“哦呀!您这个孩子,特·雷斯多太太就是高里奥的女儿啊。”

    “面粉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您不记得吗,格拉拉?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皇帝笑开了,还用拉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

    “和面粉没什么差别。”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对。”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她是他的女儿。”大学生终于弄明白了。

    三、什么是女婿

    “可不是!他有两个女儿,都十分喜欢,但是两个女儿几乎都已经不认他了。”

    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那小的一个,不是嫁给一个姓名像德国人的银行家了吗?叫做特·纽沁根男爵的,她的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好像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总是笑得很大声以引起人家注意,是不是她?”

    “噢,亲爱的,真佩服您。为什么会留神那些人呢?也只有像特·雷斯多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大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做生意。他太太落在特·脱拉伊手里,早晚都是要倒霉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子爵夫人接着说:“是啊,不承认她们的亲生父亲。我听说他为了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他却只给自己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他认为女儿永远是女儿,等到有一天女儿嫁了人,这也就是说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谁知还没到两年,他就被两个女婿赶出了他们的圈子,把他当做一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滴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会着骨肉亲情,他现在还没有把青年人的信仰抛弃掉,而且还是第一天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具感染力的:三个人都闷不出声,愣了好一会儿。

    特·朗日太太说:“唉!天哪,我们天天看得到这一类该死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亲爱的,您告诉我,这些您有没有想过,女婿是什么?女婿是我们替他自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似的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像诗人拉马丁所说的是洁白的灵魂,是全家的快乐天使,随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她被女婿从我们手里抢走,她的爱情被女婿当做一把刀,活生生地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娘家的感情全部斩断。昨天我们还和女儿相依为命,明天她就会变做我们的敌人。在这里不是天天都有这种悲剧吗?我完全理解那个老面粉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在大革命时代这个高里奥当过他所在的那个区的区长;因为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在当时,他抛售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就这样他发了财。他在那时囤足面粉,仅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和所有的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那些人一样。我还记得总管那时还安慰祖母,说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她尽可以太太平平地住在葛朗维里哀。至于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们指大革命时代的公安委员会,它是逮捕并处决反革命犯的机构,在保王党人口中就变了“刽子手”。的高里奥,溺爱女儿是他唯一的痴情事。他把大女儿高高地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在帝政时代,家里有个老革命党这并不叫两位女婿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政,那还可以将就。在波旁家复辟之后,老头儿就让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是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这或许是因为她们终究是爱着父亲的。她们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高里奥。‘爸爸,您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她们用诸如此类的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亲爱的,我相信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一定伤心死了。他看出了女儿们嫌弃他;也看出了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那就非牺牲自己不可了。所以他便牺牲了自己,因为他是父亲,于是他自动退了出来。他明白他做得很对,因为他看到女儿因此高兴。这种情形实在是随处可见。难道高老头在女儿的客厅里,不是一个污迹吗?他常常感觉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也会在一个最美的女子与她最心爱的男人身上发生的,如果他厌烦了她的爱情,他会走开,躲着他,并且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如同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是得不到人家原谅的。如果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高里奥是一个把什么都给了女儿的父亲。二十年间他把他的心血,他的慈爱都给了女儿,并且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那两个女儿就想把榨干柠檬后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说道:“真是个卑鄙的社会!”她的心有些被特·朗日太太讲的这个故事刺痛了。

    公爵夫人回答:“这不是卑鄙,社会就是这样。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这个社会。实际我也跟您有着一样的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现在的社会就像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亲爱的,您今天真是漂亮。”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

    然后她也对欧也纳点点头,走了。

    “高老头真是伟大!”欧也纳忽然想起那夜高老头扭镀金盘子的情形。

    特·鲍赛昂太太正想得出神,所以没有听见。就这样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既不敢走,也不敢留,更不敢开口,只好愣在那儿。

    “这真是个又卑鄙又残忍的社会。”子爵夫人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份,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您还在这里!”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

    “是的,还没有离开。”他诚惶诚恐地回答。

    “哦,拉斯蒂涅先生,您必须得对这个社会睚眦必报。我可以帮您成功。我想您能够计算得出来,女人和男人都堕落到什么田地,虚荣到什么田地。我本来还是有一些篇章不是很明白,即使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如今我全明白了:如果您想升得越高您就要越没有心肝;您还得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即使知道人家怕您;您只能把人们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之后抛弃他们;只有这样您才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难道不是吗?如果您没有一个女人的关切,您就是一文不值。而且还一定得是年轻、有钱、漂亮的女人。您必须像藏宝贝一样把您的真情藏起来,让人家永远也猜不到,如果不这样做,您不但成不了刽子手,反过来却要给人家开刀了。如果有一天您动了爱情,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能在没有弄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掏出您的心来。您现在还没有得到爱情,您先得学会提防人家,这样才能保住您的爱情。米盖尔,您听我说……(她不知不觉说错了名字)米盖尔是她的情人阿瞿达侯爵的名字。像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这还称不上可怕呢。那两姐妹也是非常嫉妒彼此的。由于雷斯多是旧世家出身,他的太太有钱了,所以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银行家太太,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却伤心得很,她的心被忌妒狠狠地咬着,姐妹俩貌合神离,还不如路人。姐姐早已不是她的姐姐,两个人就像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你不认我,我不认你。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就会非常乐意地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她甘心情愿做特·玛塞的奴隶,因为她以为他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她把他缠得头痛,却不知道特·玛塞根本就不在意她。如果您能把她介绍到我这儿来,她就会把您当成心肝宝贝。在这之后您想爱她就爱她,要不您就利用她一下好了。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单独招待她的,在看见她的时候我打个招呼就够了。在您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的时候,您就已经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在这之后无论您去她家多少次,她都不会在家的。因为您已经不受他们的欢迎了。那么,您就叫高老头替您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您可以把那位漂亮太太当做幌子,一旦您被她另眼相看了,那么跟她竞争的对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地来追您,她们都想把您抢过去。到那个时候您就能走红。在巴黎,走红就是拿到权势的钥匙,走红相当于万事亨通。如果那些女人觉得您有才气,有能耐,只要您不露马脚,那些男人就会相信。那时候您可以任意做您想做的事情,随便去您想去的地方。您会明白,社会就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只是您别做傻子和骗子。我会把我的姓氏借给您用,这就好比一根引您进这座迷宫阿里安纳的线希腊神话:阿里安纳把一根线授给丹才,让他杀了牛头人身的米诺多,然后逃出迷宫。,但是您得记着,千万别污辱了我的姓氏。”她转动了下脖子,十分神气地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您得清清白白地还给我。好,我不留您了,您去吧。我还有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去为您弄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了拍胸脯,太太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已经五点了,他想恐怕回去也没有晚饭吃了。现在的他感到在巴黎飞快地平步青云的快乐。得意之下,他立即让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像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对整个社会挥着拳头,虽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就这样气得发疯。拉斯蒂涅那时正为了“您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发急,心想:“就让我去试一试吧!如果特·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以后无论走到哪一家的沙龙,都会遇见我。我要学击剑、放枪,直到把她的玛克辛打死!——可是我哪里来的钱呢?”他忽然问自己,“那儿去弄钱呢?”忽然他眼前出现了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他在那儿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像暴发户一样的恶俗排场,金碧辉煌的屋子,随处可见的贵重物品,做人家的外室那样的铺张。忽然这幅迷人的图画又被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接着他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他明白了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这也是这个社会的本质,他不禁想到:“伏脱冷说得真对,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立即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当他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看见十八个食客正在吃着饭,他们好像马槽前的牲口一样。他讨厌死了这丑恶的饭厅,对比太强烈了,这环境转变得太突然了,这也刺激了他的野心。一面是阔绰的排场,另一面是溅满污泥的悲惨的画面。他一下子回想起因为被人遗弃,特·鲍赛昂太太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谋划的计策,而眼前的景象似乎又为这做了充分的标注。最后欧也纳决心从两个方面获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爱情,既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博士,同时又做一个时尚人物。可笑的是,他竟幼稚到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侯爵大人,我看您的神色十分忧郁。”伏脱冷说。他好像能看穿每个人心底最隐蔽的秘密。

    “我经受不起像这样的玩笑,要想真正在这儿当一个侯爵就应该有十万法郎的进款,而住在伏盖公寓里的人不会有这么走运的。”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轻蔑地说:“您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她把我撵走了,因为我告诉她我和她的父亲在一张桌子旁吃饭。”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只有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一下。

    他对邻座的人说:“喂!您的鼻烟都撇在我眼里了。”

    欧也纳对高老头邻座的人说:“从今天起,欺负高老头就等于欺负我,当然这不包括太太们,高老头他比我们都强。”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大学生说话的神气让桌上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伏脱冷嘲讽地回答:“您得先学会击剑跟放枪,才能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