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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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处访问(2)

    他想了很多,脑袋里转着许多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提纲。欧也纳望着雨景,镇静了些,他的胆气也恢复了些。他思索着虽然花掉了本月仅存的十法郎,但是衣服鞋帽毕竟是保住了。他一听马夫喊了声:“请打开门哪!”这不由得使他大为得意。那些穿着金镶边大红制服的门丁,他们把大门拉得咕咕直叫,这下欧也纳更加心满意足了,他看着车子穿过门洞,绕进了院子,停在了阶前玻璃棚下。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的马夫,放下了踏脚。拉斯蒂涅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窃笑,有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着,他们在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正是他们的笑声提醒了欧也纳,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停在院中,套着两匹十分精壮的马,马的耳边还插着蔷薇花,嘴里咬着嚼子;头上扑着粉的马夫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像在害怕牲口逃走似的。就在唐打区的雷斯多太太府上,也停着一辆这样轻巧的两轮车。

    “会是谁在这里呢?该死的!表姐一定也有她的玛克辛!”拉斯蒂涅这时候才明白,在巴黎是很难找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的。要征服如同王后一样的女人,恐怕要付出比流血还要大的代价。

    当他跨上台阶,他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一本正经的仆人,像是被痛打了一顿的骡子。上次他参加的跳舞会,就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他还不曾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因为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姐。所以说,这也是欧也纳第一次瞻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从布置上面可以看出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因为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厅作比较,所以他对研究鲍府也就变得更有意思。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子爵夫人可以见客了。如果再早五分钟,那她就不会接见表弟。对巴黎规矩完全不懂的欧也纳,慢慢地走上一个有着金漆栏杆的楼梯,楼梯上铺着大红色的毯子,两边摆满鲜花,然后进入了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她的那些小史,是巴黎交际场中的人们经常交头接耳地说不完的,可是这些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特·阿瞿达-宾多侯爵在这三年来都有着来往。像那样纯洁天真的交情,对这对当事人来说真是兴味浓厚,容不得第三者打扰。特·鲍赛昂子爵本人也是以身作则的,不说心里如何,但是面上总尊重这位有些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交的初期,所有在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是会遇见特·阿瞿达-宾多侯爵在座。为了体统关系,特·鲍赛昂太太不能闭门谢客,但是确是十分冷淡地对待一般的客人,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壁上面的嵌线,最后大家都知道她在那里受罪。一直到整个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特·鲍赛昂太太,她这才得到了清静。每次她到意大利剧院或者歌剧院一定是由特·鲍赛昂和特·阿瞿达-宾多这两个先生陪伴着,精于世故的特·鲍赛昂先生在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马上就托故走开。特·阿瞿达先生最近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不知道的人就只有特·鲍赛昂太太了。当然也曾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以为朋友们妒忌她的幸福,想要从中破坏。但是马上就要颁布教堂的婚约公告西方风俗。所有教徒结婚前一个月,教堂一定要前后颁布三次公告,征询大众对当事人的人品私德有没有看法。,那天这位葡萄牙美男子特意来想对子爵夫人宣布婚事,最后却终于不敢吐出一个负心的字儿。总是有那么一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都比一个哭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易于应对。那时特·阿瞿达侯爵坐立不安,心里只想要溜走,他准备回去写信来告诉她,这时候书面总比口头好办,特别是对于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于是在听见仆人通报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来了的时候,特·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想跳起来。一旦一个动真情的女人猜疑起来,这比变着花样寻欢作乐还要机敏。于是一旦到了被遗弃的时候,一个姿势的含义,她能够一下子就猜中,这比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嗅到刺激爱情的气息都快得多。那个不由自主的、微妙的却又直率得可怕的表情一下子就被特·鲍赛昂太太看破了。

    拉斯蒂涅不知道在巴黎如果要拜访什么人,就应该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者是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这样才能避免闹出什么笑话来,这就像波兰俗语所说的,“要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法国还没有名词来对谈话中出乱子进行概括说明,这也许是因为谣言十分普遍,所以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在特·雷斯多家闹了乱子以后,也没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上车,这位拉斯蒂涅又莽莽撞撞地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不同的是,他在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脱拉伊先生的家里使他们发窘,但是在这里却是帮特·阿瞿达解了围。

    这是一间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的小巧玲珑的客室,这里陈设精美却没有丝毫富贵气。欧也纳刚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马上向特·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火急火燎地抢着往门边走。

    特·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说:“我们不是要上意大利剧院吗?那么晚上见咯。”

    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恐怕不能奉陪了。”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让他走回来,她丝毫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被这华丽的排场弄得晕头转向,以为是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于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子爵夫人做了个美妙的动作,她举起右手食指指着面前的地方要侯爵站过来。这是有股热情的威势的姿态,侯爵没有办法只好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十分羡慕地望着他。

    欧也纳私下想:“这就是轿车中的人物!哼!难道只有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睐吗?”他被像魔鬼一样的奢侈的欲望咬着他的心,他的头脑充满了攫取财富的狂热,对于黄金的渴望使他口干舌燥。一百三十法郎是他每个季度的生活费;而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每月总共花不到两百法郎。此时的他感到十分惊慌,因为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地比较了一下。

    子爵夫人笑着问:“为什么您不能上意大利剧院呢?”

    “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这可是正经事。”

    “那您也可以先走一步啊。”

    当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就一定会接二连三地扯谎。特·阿瞿达先生笑着说:“您一定要我先走吗?”

    “当然。”

    “喛,亲爱的,我要的就是您这一句呀。”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会被他回答时的那种媚眼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拉斯蒂涅用手掠了掠头发,准备弓着身子行礼,他以为这一下特·鲍赛昂太太总该想到他了。没想到她向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了窗前,看着特·阿瞿达先生上车。她留神地听着,却只是听见身旁跟班的小厮传令给马夫:“上洛希斐特府邸。”

    就是这几个字,连同特·阿瞿达坐在车厢里那仿佛解脱了的神气,对子爵夫人来说不啻闪电和雷击。这可是上流社会中最可怕的祸事。她回身走进卧室,坐下来拿起一张信纸,写道:

    “只要您是在洛希斐特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那么您必须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您。”

    因为手指发抖而使得几个字母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然后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兰·特·蒲尔高涅的缩写。在这之后她打铃叫人。

    她咐吩仆人:“在七点半的时候你上洛希斐特府邸去见特·阿瞿达侯爵。要是他在那儿的话,你就把这条子交给他,也不用等他的回音;如果他不在,那么你就把原信带回。”

    “客厅里还有人等着您呢,太太。”

    “对啊!”她说完了这话就推门进去了。

    这时候的拉斯蒂涅早已经觉得很不自在了,但是当他终于看见了夫人的时候,又被她情绪激动的语气搅乱了心。她说:

    “抱歉,先生,我刚才因为有事得写个字条,我现在有时间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此时她心里正思索着:“唉!他要和洛希斐特小姐结婚了。但是他的身子是自由的吗?今晚上就应该毁掉这件亲事,要不然……噢!明天事情就会解决了,我急什么!”

    “表姐……”欧也纳叫了一声。

    “嗯?”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不禁让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拉斯蒂涅懂得了这个“嗯”。他在这三个小时间里长了不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他马上警觉起来,马上红着脸改口叫道:“太太。”他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又说:“抱歉,请原谅我,我真需要人家提拔,所以即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

    特·鲍赛昂太太微笑着,笑得那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厄运即将来临。

    他接着说:“要是您知道我家庭的处境,您一定会愿意做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攻克难关。”

    她笑道:“那么,表弟,您需要我怎样的帮助呢?”

    “我也不知道。能够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我被您弄得心慌意乱,我简直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在巴黎我只认得您一个人。求您可怜可怜我,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愿意绕在您裙下,为您出生入死。”

    “那么,您是否能为我杀人?”

    欧也纳回答:“杀两个都可以。”

    “说真的,您真是个孩子,”她咽住了眼泪,“只有您才会有真诚的爱!”

    “噢!”他甩了甩头。

    听了大学生这句充满激情的回答,子爵夫人不禁对他十分注意。这是欧也纳第一次耍弄心计。他读完了三年的巴黎法律——就在特·雷斯多太太的蓝客厅和特·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这是一部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的法典,如果学成并且善于运用的话,那将会无所不能。

    “噢!我想起我要说的话了,我刚才去看了在您的舞会里认识的特·雷斯多太太。”

    特·鲍赛昂太太笑着说:“那您可是大大地打搅她了。”

    “唉!是呀,我什么都不懂,如果您不帮我,这里的所有的人都会跟我作对。我觉得,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是很难在巴黎遇到的,而我恰巧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来引导我,来帮我诠释无比美妙的人生,但是到处有的却是一个脱拉伊先生。我这次来是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我想求您告诉我,我究竟闹了一个什么性质的乱子。我只是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

    “特·朗日公爵夫人到!”雅各通报了一声,这打断了欧也纳的话,他不禁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如果您要想成功,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

    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嘿!亲爱的,您好!”她握着她的手,充满感情,即使是对待亲生姐妹也不过如此。当然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热的样子回应。

    欧也纳心里想:“这不是一对好朋友吗?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个人想必口味差不多,表姐关切我,她也一定会关切我的。”

    特·鲍赛昂太太说:“亲爱的安多纳德,您真好,想到来看我。”

    “我看见特·阿瞿达先生到洛希斐特府邸去了,于是便想到您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幸灾乐祸的话,特·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脸红,反而是目光镇静的样子,她的额角反倒开朗起来了。

    “如果我知道您有客人……”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拉斯蒂涅,又补充了一句。

    “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您有蒙脱里伏将军的消息吗?昨天赛里齐告诉我,所有人都没见到他,他今天有没有到府上去过?”子爵夫人说。

    大家都知道公爵夫人最近被她热恋的特·蒙脱里伏先生遗弃了。这句问话使她非常刺心,公爵夫人红着脸回答:“昨天他在爱丽舍宫。”

    特·鲍赛昂太太又问:“值班吗?爱丽舍宫当时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斐里公爵的府第。蒙脱里伏将军属于王家禁卫军,所以说“值班”。”

    “格拉拉,您一定是知道的,特·阿瞿达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约,明天就会由教堂公布的,是不是呢?”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说着这狠毒的话。

    这个凶狠的打击使得子爵夫人不禁脸色发白,但她还是笑着回答:

    “哦,准又是那些傻瓜乱造的谣言。”

    “但是,我听人家说贝尔德的陪嫁有二十万法郎利息呢。”

    “特·阿瞿达先生是多么有钱的人,他是不会有这种心思的。”

    “可是,亲爱的,洛希斐特小姐确实是非常可爱呢。”

    “是吗?”

    “还有,还有,他今天是在那边吃的饭,而且已经谈妥婚约的条件。真是奇怪,您的消息这样不灵通!”

    “唉,先生,您到底闯了什么乱子呢?”特·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是个刚踏入社会的可怜的孩子,对于我们才说的话,我想他是一句也不懂的。我亲爱的安多纳德,请您照顾照顾他。明天再谈我们的事,等到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您帮助我也就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地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从头到脚看尽,能把一个人缩小,甚至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我的罪名就是‘无意之间’这四个字。”欧也纳发觉眼前的两位太太亲切的谈话中伴随着狠毒的讽刺,他灵机一动接着说,“你们会照常接见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也许还会怕他们。一个伤了人却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会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所以谁都瞧不起他。”

    特·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地瞟了他一下,表示她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像拍卖行估价员似的眼光打量着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他的伤口仿佛被特·鲍赛昂太太的眼神涂了止痛的药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不会想到,我竟然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欢心,因为……”接着他十分谦卑狡猾地对公爵夫人说,“我只不过是个又穷又孤独的可怜的大学生。”

    “先生,别说这个话。谁都不爱听哭诉,更何况是我们女人。”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该忍受属于这个年纪上所遭受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忏悔,再没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忏悔室了,我们就是在这儿犯下了那些在教士前面忏悔的罪孽。”

    公爵夫人一听到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斥责一番,于是沉着脸,她对子爵夫人说:“这位先生刚才……”

    特·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十分好笑,所以也就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是这样的,他是刚刚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的女教师。”

    欧也纳接着说:“公爵夫人,我们想找门路,想要把所爱的对象摸清根底,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呸!他心里想,这简直像理发匠说的话。)

    公爵夫人说:“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脱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太太,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才会莽撞地闯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好我和他丈夫关系处得不错,那位太太也还客气,可是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在一条过道尽头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道。

    “他是一个和我一样住在圣·玛梭区的老头,像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他是经常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做高里奥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