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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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哈欠

    sun apr 05 08:48:51 cst 2015

    我们敲门进了307房间,是在半小时之后。

    房间非常宽敞,中央摆着硕大的树根茶几,木凳围成一圈。墙上挂着电视,放着新闻节目,但没有声音,大概嫌吵,音量被调到最低。茶桌边坐着那老头,面前放着一只剥开的柑子,老头却没有吃水果,正在闭目养神。

    那中年人在远离茶桌的窗边抽着烟,见我们来了,把烟掐灭,招呼一起坐下。

    倒茶的时候,我观察那老头。他头发掉的很厉害,尤其那脸,皱纹深得跟核桃皮差不多,人精瘦,气色看起来非常憔悴。我正看着,老头一睁眼,我赶忙躲开眼光,低头喝茶。

    那中年人也不说话,倒完茶,拿了几个柑子给我们吃。凌骁三下五除二,一口半个,两下消灭干净。

    老头开口说话:“刚才吓着你们了,不好意思。”

    这事和古全真完全不相关,他倒抢着客气:“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担心您呢,身体还好?”

    那老头瞄了古全真一眼,说道:“托你关心,没有事。我这身体,从小就不太好,一直到现在,从没太平过,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

    我一听,人老嘴碎,打开话匣子了;古全真也陪笑着,想接话,不料老人继续自言自语。

    “我小的时候,就是五六岁刚懂事那会,一开始常做噩梦,经常哭醒。到了小学那会,晚上经常失眠,每天都睡不好......”

    我一听扯远了,望望古全真,他也装着倾听,又看看中年人,这人不露声色。

    老头继续说:“我妈那时常说我,别人小孩贪睡,你这娃倒好,晚上还失眠,怎么办?我就是那会生长发育阶段,睡眠不好,折腾我一辈子体弱多病。遇上失眠怎么办,我父亲就在床边给我讲故事,他这人,现在回忆起来笨嘴笨舌,满嘴粗口。说故事也只说一个,颠来倒去就是那么一个故事。我哪天睡不着,他就说这个故事,说了几百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我们几个一听,完了,刚才没发现,现在后悔晚喽,碰上超级唠叨的老头了。怪不得中年人要我们进来聊天,估计他也受不了吧

    老头接着回忆道:“说也奇怪,他一说这故事,我就爱听。一听准睡着,然后梦里就重演他故事里的情节,翻来覆去几百次。其实这个情节也吓人,也算恶梦,但是就能把我自己的噩梦生生盖过去,而且一梦做到天亮,从不惊醒。除了早晨起床的时候精神不太好,其余一切正常。所以我妈也由着他给我说这个故事。”

    这种“以毒攻毒,以梦压梦”的说法有点新鲜,我慢慢产生兴趣。

    古全真也好奇了,问道:“令尊当年说的什么故事?”

    那老头话不对题,慢悠悠的说:“我少年长大后,失眠好转很多,我父亲也不说故事了。后来**动乱,我父亲被迫害身亡,走了好多年喽。但是这故事一直在我心底藏着,压着。今天你们在桑拿房谈论金钱鼠三个字,我一下子想起童年那段恶梦,头一晕,差点摔了。”

    听到这里,我和古全真四目相对,这事居然这么巧?

    老头看我们吃惊不小,解释道:“我父亲姓马,他解放前认识一个姓齐的,就养过这种金钱鼠。”

    这时我们真的忍不住了,连凌骁都惊讶的喊了一声,我追问道:“您父亲是不是留着大胡子,被关进过苦役营?”

    那老头点点头说道:“看来的确与你有缘啊,你是齐家后人吗?”

    我摇摇头,说道:“我们是寻找金钱鼠的旅行者,只是听人提起过马二胡子和齐娃子的故事,听说被关进苦役营,被解放军救了。“

    老头笑了笑,说道:“马二胡子是我父亲的诨名,解放后就不敢用了,我只听我妈说起过。齐娃子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你说的解放军,我父亲故事里可没说过。”

    我憋不住问道:“他到底说了什么故事?”

    老头闭上眼睛,悠悠说道:“我父亲说都是亲身经历。那故事很短,用来骗小孩子睡觉的,不过说说也无妨……”

    “那是1949年夏天,我父亲和那个姓齐的被关在苦役营。至于为啥被关进去,他从不告诉我和母亲。只说那是青海无人区,茫茫戈壁望不到边,营地生活太苦了,虽然有绿洲,勉强自给自足,每天都有人病倒或者死掉。

    那天营地牢头也不知发什么疯,把全营犯人喊去烈日底下站着。我父亲大概顶撞了几句,被单独罚站。

    牢头正歇斯底里喊着呢,忽然营地外面轰隆隆打雷似得,大家脚下颤动。我父亲本来就站的摇摇晃晃,被地面一震双腿发软,一下就瘫在地上。

    那响声越来越近,非常像装甲坦克部队开过来。你说的解放军,也有点道理。牢头吓得不轻,大家都慌了神,一阵骚乱。

    姓齐的那人,跑过来拉我父亲起身,我父亲说他力气小,根本拉不动他。两人就傻蹲在那里。

    这时营地墙头被轰隆一声撞开了。墙一倒,扬起一片黄尘。

    我父亲形容是漫天黄烟雾里钻出几团怪云,怪云这词我至今印象非常深刻。

    那怪云有黄有黑有红的,还有灰的等等,怪云贴着地飞过来。

    飞近了一看,哪里是什么云,满地的耗子,颜色不同罢了。

    那耗子个个凶神恶煞似得,全都不怕人,见人扑上去就咬。站的离墙近的人先被扑倒,满地打滚惨叫,身上爬满了耗子,没多久血肉就被撕咬掉,都露出骨头了。

    其他人都吓傻了,哭爹叫娘的跑,哪里跑得掉。

    我父亲是当兵打仗的出身,一看就印象深刻,他说起来绘声绘色,那群耗子就像千军万马打仗一样,这里包围,那里追击,极有章法。还有一只极大的巨型老鼠,像只小羊大小,横冲直撞,在群鼠中像将军一样。

    那牢头死的也惨,眼珠都被吃掉,就是被这只老鼠将军一口咬断喉管,死在我父亲眼前。

    我父亲胆子大,心一横,死就死,坐着不动看个痛快。姓齐的吓得头埋在我父亲怀里,不敢看一眼。这时我父亲发现,两只金毛鼠站在姓齐的肩头,一动不动,吱吱怪叫。

    天下真有奇怪的事,那耗子千军万马涌来涌去,遇到我父亲和姓齐的,都自动绕开。我父亲这才明白,可能是金钱鼠保护的缘故。

    那场面血腥惨烈,空气里弥漫血腥的味道,打那以后,父亲从不去菜场卖肉摊或是屠宰场这些地方,说是怕那股味道。

    烈日底下一营人活生生全被吃光,地上根根白骨戳在那里,养的猪,羊,马一个不留,地里种的所有青的绿的红的,席卷一空,连房子木头都被咬坏了。

    我父亲抱着那个齐娃子,坐在满地鲜血里。他大概受了刺激,说那时控制不住自己,打仗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疯子般的哈哈大笑;那姓齐的在他怀里呜呜乱哭,两个人一个哭一个笑。每次他说故事到这里,他都呵呵傻笑,我那时不懂事,也跟着笑。

    然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老鼠将军爬了过来,冲我父亲嘶叫。我父亲傻笑着,毫无怯意。两只金钱鼠从姓齐的身上跳下来,对着那只老鼠将军叫了几声。

    我父亲说,那时好奇怪哦,那只老鼠将军居然,居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回身就跑了,老鼠的千军万马跟着跑掉了!

    我一直觉得父亲在骗我,哪有什么老鼠将军打哈欠,这不明摆着骗小孩么。

    我父亲说到这里,还会拿手挠我痒痒,说些哄我的鬼话,说什么老鼠将军都打哈欠了,你这娃子怎么还不打哈欠,还不睡觉啊?小孩子躺在床上,打满三个哈欠,就能睡着。

    我那时就会缠着父亲再多说一点,再说点故事,我肯定睡觉。

    父亲拗不过我,就会唠唠叨叨多说一些,他和姓齐的爬起来去水源喝水,然后找东西装水,怎么捡死耗子剥皮洗净当做干粮,又然后轮流推着独轮木板车,装满水和死耗子干粮,穿越戈壁。走了半多个月才走出来。

    我这时常常听得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父亲会接着哄我,逃亡路上,姓齐的还告诉我父亲一副对子,还说了一遍一文钱的怪事。

    这些都是每次故事的结尾,都是一样的无聊重复。甚至每次我父亲说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但是他什么表情我就记不住了,因为我常常就在这千篇一律的故事结尾里,哈欠连天,慢慢睡着了。”

    那老头说完,喝了口茶。

    见我们都呆若木鸡不说话,大概他自己也觉得累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