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圆雪映神树林
sun mar 22 19:25:09 cst 2015
那一天夜晚，黑的不那么纯粹。
先是一盘闪耀的银月高悬天空，照耀远处高峰顶尖白皑皑的雪。雪光泛射到山下一大片树林梢头，树叶生辉发出青光，被风吹舞沙沙作响。如同千万个树精神祗，手捧着油灯向天祈祷。
远处传来鼓点声，高坡下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着，溪边一排面无表情的羌族老者，头戴金丝猴皮三角帽，敲打着羊皮鼓和铜铃，踏着舞步走上高坡。这是释比们在跳“莫恩纳沙”――羊皮鼓舞。看来一场大型的祭祀祈祷活动即将开始。
高坡上，半月形的放着九块白色石墩，这是释比就坐的法位，可以眺望着百丈之遥的树林。释比们跳舞上坡之后，依次选择石墩坐下。居中坐着的释比老人，正是十八年前赴杨家选婴传经的那位，也是释比团的领袖。
老人无言的望着极远处的树林。这片树林意义非凡。羌族称为神树林，倍加爱护。羌族自古居住在半山腰或山脊上，因为古代战争频发，累遭外敌侵扰。选择此种地形建寨，易守难攻，一旦部落失陷，则全族退入山上森林。因此每个寨子周围都有一片森林，作为屏障，佑护山寨。
大山、白石，神树林，象征着这个民族坚韧的意志、圣洁的品行和兴旺的族群。
在神树林前举行盖封仪式，是每个新释比的必经之路。众释比祷告天神降下旨意，需要盖封的学徒，则一个人走到神树林前跪拜，如听见或看见树林中任何异象，则认为天神显灵，获得进阶资格。然后回到高坡之上，回答九位释比轮番的经书考问，答辩无碍后，全部九位师父认可，才能获得象征释比权利的猴皮帽与法器。
释比老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初那场盖封仪式。自己如何战战兢兢的走向神树林，背后是长老们刀子般锐利的目光；跪拜祷告多时，神树林仍是万籁俱静；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那只金丝猴又是如何从林中跃出，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互相凝视片刻后纵身消失在密林之中；他回身走向高坡时，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坚信天降大任与他，如同王者归来。
“一切好像就在眼前，只是隔了六十年。”释比老人内心在感慨。
一阵古朴醇厚、低沉悲壮的音乐从西侧传来，九大长老眼光齐齐斜视。一个羌族华服少年手持握埙吹着，走上高坡。埙声厚重，如高山巨石，曲调高雅，彰显名门望族之风。身后百名羌族武士，及寨中各户男丁，相拥跟随，象征支持此人进行盖封。少年走上高坡，对众释比施礼。老人点头，说道：“杨云，你准备好了吗？”
杨云尚未开口回答，一缕清笛之声从东坡响起，九大长老又望向另一侧。一位身材高挑的羌族少女，足登云云鞋，身着绣花衫，佩戴银牌，头戴花巾，手持羌笛，吹奏一首古曲，笛声幽扬，九大长老有的闭目倾听，频频点头，有的合拍踏步，显然此乐曲吹奏的功力，更胜刚才的埙声一筹。
释比老人暗叹一口气，把杨云那一丝嫉妒的眼光看的一清二楚。那女孩身后并无人群拥簇，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脚步蹒跚的跟着。释比问道：“杨会首，你是来支持自己孙女的吗。”
杨会首出列施礼道：“我是劝她不要来啦。释比皆选自男性，女娃儿性子倔得很，偏要来看看。”
释比老人在仪式上罕见的露出笑容，问道：“杨笛，这里八位师父，都喜欢你的笛子，做个演奏家不好么，何必来凑热闹？”
杨笛笑吟吟的答道：“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何这寨子还是重男轻女？我本不想来，昨晚梦见山神爷爷，喊我一定要来看看。”
释比老人轻轻闭目，杨云和杨笛这两个娃儿，着实让他为难。要知道选传人固然艰难，培养释比更是难上加难。羌族本无自身的文字，所有释比经典全凭口传耳授，全部在农闲或阴雨天时进行传授，释比经文必须每天早晚背诵。记忆好，悟性高，心无恶念之人方可有资格拜师。杨云和杨笛，他从小亲手教化，历时九年，方有两位佼佼者。
但是新释比只能二选一，一旦选中，将成为本族唯一的新生代释比。这方圆千里的大小祭祀，宗教活动，未来几十年都将交给新释比来传承与掌管。权力之大，责任之重，常人难以想象。因此在这一刻，这个强悍固守传统的民族，毫无疑问的偏向男性一方。
身旁的几位长老中，已有人轻轻呵斥：“女娃儿胡闹！”
杨云也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身后数百男性族人，发出一阵喧哗声。
释比老人一挥手，众人立即噤声肃立。老人转头对杨云说：“杨云，你有何建议？”
杨云似乎早有准备，这才答道：“好男不和女斗。不过妹妹既然来了，我就大方点，让她一回。妹妹可以先去跪拜，看看神树林有何动静。”
这建议似乎让释比老人出乎意料，颇为赞许的望了杨云一眼，随即挥手，让杨笛先去跪拜。
杨笛向九大长老和杨云施了一礼，收好笛子，玉足轻点地，纵身下坡，几个起落便在数丈开外。有人轻叹：“好轻身功夫。”
杨云看着妹妹黑夜中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隐隐的微笑。今天下午他已经秘密派出几十名心腹，借着搜山的名头，反而去了神树林子，把里面的飞禽走兽，统统赶了个精光。今晚晴朗天气，虽有微风，也不会有疾风暴雨。任妹妹跪到天亮，怕是也不会有动静。等她回来，自己去拜的时候，心腹再放几只惊慌的野山羊出来。羌人一向敬羊，以羊为图腾。胜负结果可想而知。想到此，他难掩心中的激动，一撇眼却看见杨会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一慌，忙躲开爷爷的目光。
“寨子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爷子。”杨云心里嘀咕道。
这片树林两侧傍山，极远处乃是大雪山。数十丈外，杨笛的身影在夜色中早已化成一个黯淡的小点，如一粒微尘，被吹向山林怀抱。
杨笛在神树林前停下，虔诚的跪下，心中祈祷众神显灵，给予她启示。昨晚那梦做的非常奇怪。山神轻轻告诉她，孩子们，今晚来吧，幸福的启示等着你，但是等她来了，山神却狰狞的反手把她压住，她想哭想喊，却醒了。
此刻跪拜在这里，凉风使她的肌肤微微颤栗，万物悄然无声，安静是唯一的神启。
百丈之外的高坡上，人群默默的看着神树林。以远山为布景，以树林为舞台，以人神对话为演出，这台戏唱了千年，未曾改变。
忽然，有人惊叫：“那是什么！”
杨云一惊，抬眼望去。
树林上空，明月之下，远山雪景为白布，白布之上两只黑点盘旋渐渐升起。有人似乎觉得是眼花了，擦擦眼睛一看仍是如此，人群一片哗然。
两只黑点越升越高，直到盘旋在明月之前，这下月光照映，赫然可辨。
“是黑颈鹤，黑颈鹤！”
“是啊，肯定是一对夫妻鹤！”
“比如瑟，比如瑟显灵了！”
比如瑟是羌族人的森林之神，黑颈鹤是林中神鸟毫无疑问。羌族有人骨折时，就在它巢中卵上画上一个黑色的圆圈，使雌黑颈鹤误以为卵要裂开，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以免卵壳裂开。羌族人将这个“接骨石”拿走，就能治好骨折。神奇的黑颈鹤，是羌族人的天赐神医。
杨云回头一看，身后的众人都诚惶诚恐的跪拜下来，心中恼怒，哼了一声。转身一看九大长老一齐站立起来，有人赞叹，也有人皱眉。
树林前，杨笛抬头仰望天空的那一对鹤，心中升起无限爱怜。不由摸出羌笛，吹奏起来。羌笛幽怨，情真意切，那双鹤闻曲飞舞的更急，直奔明月而去，最终飘渺不知所踪。杨笛怔怔的望着远去的黑颈鹤，思绪万千。
释比老人正想说话，高坡之下，急冲冲跑来一个羌族短装汉子，手持鸡毛令牌，显然是有要事来报。
这人顾不得礼节，穿过人群，越过长老们，直奔释比面前，一躬身，在老人耳边私语几句。
杨云及众人都奇怪的看着这一幕，显然忘了神树林前的杨笛。释比听完通报，脸色大变，喝令道：“今晚盖封仪式暂停，其他释比随我回去。杨会首，你派人速去把杨笛召回。杨云，你也随我来。”
那一天夜晚，黑的不那么纯粹。
先是一盘闪耀的银月高悬天空，照耀远处高峰顶尖白皑皑的雪。雪光泛射到山下一大片树林梢头，树叶生辉发出青光，被风吹舞沙沙作响。如同千万个树精神祗，手捧着油灯向天祈祷。
远处传来鼓点声，高坡下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着，溪边一排面无表情的羌族老者，头戴金丝猴皮三角帽，敲打着羊皮鼓和铜铃，踏着舞步走上高坡。这是释比们在跳“莫恩纳沙”――羊皮鼓舞。看来一场大型的祭祀祈祷活动即将开始。
高坡上，半月形的放着九块白色石墩，这是释比就坐的法位，可以眺望着百丈之遥的树林。释比们跳舞上坡之后，依次选择石墩坐下。居中坐着的释比老人，正是十八年前赴杨家选婴传经的那位，也是释比团的领袖。
老人无言的望着极远处的树林。这片树林意义非凡。羌族称为神树林，倍加爱护。羌族自古居住在半山腰或山脊上，因为古代战争频发，累遭外敌侵扰。选择此种地形建寨，易守难攻，一旦部落失陷，则全族退入山上森林。因此每个寨子周围都有一片森林，作为屏障，佑护山寨。
大山、白石，神树林，象征着这个民族坚韧的意志、圣洁的品行和兴旺的族群。
在神树林前举行盖封仪式，是每个新释比的必经之路。众释比祷告天神降下旨意，需要盖封的学徒，则一个人走到神树林前跪拜，如听见或看见树林中任何异象，则认为天神显灵，获得进阶资格。然后回到高坡之上，回答九位释比轮番的经书考问，答辩无碍后，全部九位师父认可，才能获得象征释比权利的猴皮帽与法器。
释比老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初那场盖封仪式。自己如何战战兢兢的走向神树林，背后是长老们刀子般锐利的目光；跪拜祷告多时，神树林仍是万籁俱静；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那只金丝猴又是如何从林中跃出，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互相凝视片刻后纵身消失在密林之中；他回身走向高坡时，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坚信天降大任与他，如同王者归来。
“一切好像就在眼前，只是隔了六十年。”释比老人内心在感慨。
一阵古朴醇厚、低沉悲壮的音乐从西侧传来，九大长老眼光齐齐斜视。一个羌族华服少年手持握埙吹着，走上高坡。埙声厚重，如高山巨石，曲调高雅，彰显名门望族之风。身后百名羌族武士，及寨中各户男丁，相拥跟随，象征支持此人进行盖封。少年走上高坡，对众释比施礼。老人点头，说道：“杨云，你准备好了吗？”
杨云尚未开口回答，一缕清笛之声从东坡响起，九大长老又望向另一侧。一位身材高挑的羌族少女，足登云云鞋，身着绣花衫，佩戴银牌，头戴花巾，手持羌笛，吹奏一首古曲，笛声幽扬，九大长老有的闭目倾听，频频点头，有的合拍踏步，显然此乐曲吹奏的功力，更胜刚才的埙声一筹。
释比老人暗叹一口气，把杨云那一丝嫉妒的眼光看的一清二楚。那女孩身后并无人群拥簇，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脚步蹒跚的跟着。释比问道：“杨会首，你是来支持自己孙女的吗。”
杨会首出列施礼道：“我是劝她不要来啦。释比皆选自男性，女娃儿性子倔得很，偏要来看看。”
释比老人在仪式上罕见的露出笑容，问道：“杨笛，这里八位师父，都喜欢你的笛子，做个演奏家不好么，何必来凑热闹？”
杨笛笑吟吟的答道：“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何这寨子还是重男轻女？我本不想来，昨晚梦见山神爷爷，喊我一定要来看看。”
释比老人轻轻闭目，杨云和杨笛这两个娃儿，着实让他为难。要知道选传人固然艰难，培养释比更是难上加难。羌族本无自身的文字，所有释比经典全凭口传耳授，全部在农闲或阴雨天时进行传授，释比经文必须每天早晚背诵。记忆好，悟性高，心无恶念之人方可有资格拜师。杨云和杨笛，他从小亲手教化，历时九年，方有两位佼佼者。
但是新释比只能二选一，一旦选中，将成为本族唯一的新生代释比。这方圆千里的大小祭祀，宗教活动，未来几十年都将交给新释比来传承与掌管。权力之大，责任之重，常人难以想象。因此在这一刻，这个强悍固守传统的民族，毫无疑问的偏向男性一方。
身旁的几位长老中，已有人轻轻呵斥：“女娃儿胡闹！”
杨云也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身后数百男性族人，发出一阵喧哗声。
释比老人一挥手，众人立即噤声肃立。老人转头对杨云说：“杨云，你有何建议？”
杨云似乎早有准备，这才答道：“好男不和女斗。不过妹妹既然来了，我就大方点，让她一回。妹妹可以先去跪拜，看看神树林有何动静。”
这建议似乎让释比老人出乎意料，颇为赞许的望了杨云一眼，随即挥手，让杨笛先去跪拜。
杨笛向九大长老和杨云施了一礼，收好笛子，玉足轻点地，纵身下坡，几个起落便在数丈开外。有人轻叹：“好轻身功夫。”
杨云看着妹妹黑夜中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隐隐的微笑。今天下午他已经秘密派出几十名心腹，借着搜山的名头，反而去了神树林子，把里面的飞禽走兽，统统赶了个精光。今晚晴朗天气，虽有微风，也不会有疾风暴雨。任妹妹跪到天亮，怕是也不会有动静。等她回来，自己去拜的时候，心腹再放几只惊慌的野山羊出来。羌人一向敬羊，以羊为图腾。胜负结果可想而知。想到此，他难掩心中的激动，一撇眼却看见杨会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一慌，忙躲开爷爷的目光。
“寨子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爷子。”杨云心里嘀咕道。
这片树林两侧傍山，极远处乃是大雪山。数十丈外，杨笛的身影在夜色中早已化成一个黯淡的小点，如一粒微尘，被吹向山林怀抱。
杨笛在神树林前停下，虔诚的跪下，心中祈祷众神显灵，给予她启示。昨晚那梦做的非常奇怪。山神轻轻告诉她，孩子们，今晚来吧，幸福的启示等着你，但是等她来了，山神却狰狞的反手把她压住，她想哭想喊，却醒了。
此刻跪拜在这里，凉风使她的肌肤微微颤栗，万物悄然无声，安静是唯一的神启。
百丈之外的高坡上，人群默默的看着神树林。以远山为布景，以树林为舞台，以人神对话为演出，这台戏唱了千年，未曾改变。
忽然，有人惊叫：“那是什么！”
杨云一惊，抬眼望去。
树林上空，明月之下，远山雪景为白布，白布之上两只黑点盘旋渐渐升起。有人似乎觉得是眼花了，擦擦眼睛一看仍是如此，人群一片哗然。
两只黑点越升越高，直到盘旋在明月之前，这下月光照映，赫然可辨。
“是黑颈鹤，黑颈鹤！”
“是啊，肯定是一对夫妻鹤！”
“比如瑟，比如瑟显灵了！”
比如瑟是羌族人的森林之神，黑颈鹤是林中神鸟毫无疑问。羌族有人骨折时，就在它巢中卵上画上一个黑色的圆圈，使雌黑颈鹤误以为卵要裂开，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以免卵壳裂开。羌族人将这个“接骨石”拿走，就能治好骨折。神奇的黑颈鹤，是羌族人的天赐神医。
杨云回头一看，身后的众人都诚惶诚恐的跪拜下来，心中恼怒，哼了一声。转身一看九大长老一齐站立起来，有人赞叹，也有人皱眉。
树林前，杨笛抬头仰望天空的那一对鹤，心中升起无限爱怜。不由摸出羌笛，吹奏起来。羌笛幽怨，情真意切，那双鹤闻曲飞舞的更急，直奔明月而去，最终飘渺不知所踪。杨笛怔怔的望着远去的黑颈鹤，思绪万千。
释比老人正想说话，高坡之下，急冲冲跑来一个羌族短装汉子，手持鸡毛令牌，显然是有要事来报。
这人顾不得礼节，穿过人群，越过长老们，直奔释比面前，一躬身，在老人耳边私语几句。
杨云及众人都奇怪的看着这一幕，显然忘了神树林前的杨笛。释比听完通报，脸色大变，喝令道：“今晚盖封仪式暂停，其他释比随我回去。杨会首，你派人速去把杨笛召回。杨云，你也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