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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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无字之书(一)

    在陆言加面前,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无法说谎,好比被催眠一般,无论她问什么我都只能如实供述。

    有人认为说真话肯定比说谎轻松,但我认为要看对谁什么人去讲。实话是暴露真实的自我,如果面对非常看重的人,说真话不比说谎话轻松,因为我会十分在意他人对我的感觉和判断。

    当我直言不讳的表现出自己的感觉,陆言加的反应没有很大波澜。她面对状况先会表现出一点惊讶或者惊喜,转瞬恢复平静,回复的话语很认真,很礼貌且有条理,但不会把个人情绪表现于外,这让我难以判断她内心的想法。

    “嗯......”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秒,转而点点头,平静的说:“我们是第一次见吧?”

    我赶忙说:“我上个月见过你,也是在这儿,我在23号位置......”话语能完整断句,还是有点颤,但说完心里畅快许多。

    “你很紧张。”

    “是,有点,有点紧张。”

    “你把这个空间,想像成是在火车上,对面坐了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乘客。”

    她这么一说,这里的环境确实很像车厢,如果再来点火车运行的震动和杂声,就更像了。

    她继续说:“我第一次来就这样设想的,紧张感会少很多。”

    我试着按照她的办法去改变思维,这些座椅成了一列驶往某处的绿皮火车,速度很慢,路途平缓。

    乘客偶尔会发出吵闹声、嬉笑声,有的在打牌有的在补眠,学者在我的眼中成了帅气的列车长,播报车况和到站信息。

    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地和蓝天,云很多挡去了不少午间直射的阳光,有风带着蒲公英飞絮掠过车窗。云层间偷溜下来的光束,依着风变幻方位。

    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可以吹嘘无法求证的丰功伟绩,可以抱怨工作的烦扰心酸,反正这里没人会在意各自的过去背景。

    爱说话的能多聊聊天,不爱说话的可以继续沉默寡言。相见是陌生人,离开时亦是,不用留联系方式,甚至可以招呼都不打,在自己的终点站下车。

    “我是,看上去,还不错的乘客?”她的办法很管用,我暂时忘记她的名字,忘记上次看到她的悸动,完完全全当成陌生人从零了解。

    身份未知的状态下,才能实现平等的对话。一旦掺杂任何社会身份、年龄喜好、人际关系,交流便无法纯粹。

    她歪头思考了一瞬:“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我解开后脑勺的绳索,摘下面具,哪怕是遮住半面,也是对陆言加的不坦诚:“这样呢?是不是有点显老?”

    她想阻止我却没来得及:“我不是让你摘面具。”

    她皱着眉,紧闭着嘴,手还停留在阻止我摘面具的动作。这像是我做了件非常不好的事情,让她为难。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急于表现自己的坦诚,以至于忘记从对方的立场考虑。

    一个女孩见到陌生人,这个人还莫名其妙的说要坦诚的聊天,确实有点勉强,哪怕是在火车上。我的急躁和不安让我彻底沦为傻瓜,第一面的印象如此不堪,我拾回面具抓在手里,丧失继续聊下去的勇气。

    她喃喃的说了句话,眼神回避了我,声音很小,仿佛是在对她个人说话:“有时候人会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

    我前不久刚读完的书中,似乎有类似的语句,只能不太确定的脱口而出:“《挪威的森林》?”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通透,带着光辉:“你看过?”

    “几天前看过,还有点印象.......”

    “你会摘抄喜欢的句子吗?”

    “不太会,除非是非常喜欢的,会留在手机备忘录里。”这个习惯是老同学逼我养成的,因为他有时候写信需要引用名言警句,久而久之开始拜托我搜集。其实很多书只是扫几行,看到顺眼的句子就留下来,极少是从头到尾看完的。村上春树的这本书太有名,都还是几天前才断断续续的看完。

    我立刻打开手机翻看备忘录,看到“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这句,觉得太过直白,又翻看其他。

    “我觉得手抄好些,更有人味。”

    她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停下了手部所有动作。确实不该在用自己的臆测行事了,差点又毁了这个难得的聊点。

    “各有各的好处吧,放手机里能随时翻出来看。”我如此回答着,换种策略,显得有主见,至少可以保持话题继续。

    她指了指脑袋:“背下来更好。”

    言加的眼神里满满的自信感,博学、想象力丰富,性格有那么点不服输。不轻易妥协自己的观点,但也不是坚硬无比,她没有直接反对别人的观点。

    我憨笑道:“我记性不好......”

    毕业后开始过着熬夜晚睡的日子,再加上不学习新知识,久而久之,记忆力减退得令我头疼。当年临考前背新闻史、传播学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

    言加居然用食指横挡住嘴,笑了一声:“对不起,不是笑你,我是笑,我们莫名其妙就聊歪了,你不是有话要说么,还没说完吧……”

    她的笑点还很奇怪,不过女孩子在陌生人面前笑出声,应该是真的开心。

    经过简单的几句来回对话,多少放松了我的紧张感,现在氛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

    考虑到我还是个陌生人角色,不敢大胆直接问对我的感觉如何,只能先慢慢了解熟络:“你每个月27号都来?”

    “嗯。”

    “又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我每个月27号休息。”

    “只休息一天?”感觉自己回到当初咄咄逼人的记者状态,不放过任何未知因素:“什么工作这么紧张?”

    “保密。”

    “我的问题是不是越界了?”

    “没有,我不想回答。你呢,什么时候来餐厅的?”

    “上个月,27号。我那天第一次见你......”

    她抿嘴回想了下:“你上个月戴的是罩住全脸的面具?”

    “是啊。”

    “有点印象,往我这里看过几次。”

    原来我的行为这么明显,怪不得学者能看出来,赶紧换话题:“......呃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在附近逛了逛,太饿就来了。”

    “也是,餐厅嘛……”

    “你呢?”她追求公平交换信息,保证双方处于相同阶段。

    “我?我是送外卖来这里,然后就成了替补。”羞于把外送单品说出口,那份泡胀的麻辣烫就让它留在过去吧:“不过我就来三四次,没听几个故事,有我很喜欢的,也有让我厌烦的。”

    “加上这次,12次,整整一年了……”言加随着我的话题聊下去:“我居然说了十几个故事。”

    “如果不是这规定不能外传,你说的故事我很想听听看。”她的任何信息我都想了解,无论是做朋友还是更深层的关系。言加的声音和动作让人感觉很舒服,那种山涧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的舒适感。

    “可以说啊。”

    “能说?”

    “我们又不在外面。”

    不能外传,但我和她确实不在外面,她抠字眼的本事也很一流,不知道该夸还是该大夸特夸。

    她向我确认了下时间,11点16分,还剩下四十多分钟:“你真想听,我加快速度说一些......”

    我无比乐意,如果没说完,正好可以找理由约定下个月的交谈。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怎么?为什么?”

    “因为没有故事了,”她的表情没有表现出落寞或者悲伤,还是那样平静如水:“我一年多前,去海边闲逛,捡到一个漂流瓶,里边有张图......”

    过程和寻宝游戏一般,新奇但不惊险。言加凭那张蜡笔绘画的图,找到了藏在海滩的铁盒。里边放着一本书。扉页写着:送给有梦的人——无字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