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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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点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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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时节,灯火通明。

    转过长街角有一个半掩着门的吹糖铺子,里面一位白衣少年抖了抖小炉中滚烫的糖浆,拿起门闩走向写了打烊二字的木门。

    少年姓姜,名如晦,是这里的最后一位吹糖人。此时此刻,这个在百姓眼中颇有口碑的年轻手艺师傅,在为交不起租金发愁。

    大概就是前几天驻扎在此的朝廷官员发布了一份苛刻到极致的条文,勒令长街租金加倍。

    这个条文刚出来没多久,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恶少就带着一群恶仆来到这里,说他要么老老实实交上租金,要么现在就收拾铺盖滚蛋,看那架势,就差没有关上门放恶犬咬人。最后要不是有人出面好说歹说把这位恶少劝回去,后果可想而知。

    这年头手艺人的生意终究惨淡,姜如晦开了几年的吹糖铺子实在攒不下什么积蓄,辛辛苦苦熬了几年还没熬出头,早就过得家徒四壁,哪里交得起这些高额租金。

    没想到开了三年的吹糖铺子,今天终于到了该彻底关门的时候了。

    突兀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过头去,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正微微踮起脚尖往这里望了过来。

    昏暗的灯光实在看不真切,那襦裙少女刚想抬头再往里面望上一眼,两人的视线刚好交汇在一起。

    嘿!

    姜如晦手中那块门闩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回过神来一脸无奈道:“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样吓我?“

    少女姓雨,名幼微,想不到那个小时候总是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出落成气质灵秀的少女了。

    “拿着。”

    少女笑着伸出手,露出手心一小块呈黄白两色交杂的温玉,“过几天要是有人来收租金,到时候你就把这个荆山玉交上去,肯定不用再关门了。”

    “这...不太好吧?”

    看着姜如晦欲言又止,少女的眼眸中微微闪烁着一些光芒,声音不大,却十分认真:“实在不行,你就当这个是我借给你的,不用你还。”

    没想到姜如晦却是在这时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也不要你的荆山玉...”

    “那我就送你一个糖人吧。”

    姜如晦拿起怀中小炉向上一抛,还没有凝固的糖浆逆流而下,随着他的手指引动,在空中画出来一个个圈儿。

    最神奇的是糖浆并未接触到手指,就化成一丝丝细长的糖线,在糖纸的包裹下逐渐化成一团圆润的圆球。

    姜如晦在糖球上微微一顿,将带出的糖线拉长后递给铺子前的雨幼微,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吹一口气。

    随着那一口气吐出,糖球顿时如同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姜如晦在糖球上飞快地戳了几下后,泄了气的糖球就借着这一口气原地打转,待得停下来时却是变得晶莹剔透。

    微一用力,糖球缓缓化开,一只栩栩如生的糖鱼凝固在了这一刻,如在海岸上微微跃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双眼睛。

    雨幼微眨了眨秋水眸子,忍不住问出这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你的糖人都没有眼睛?”

    姜如晦微微一笑,轻声道:“点不得,点了就会活起来了。”

    雨幼微一脸疑惑,就见姜如晦继续解释道:“而且点睛这一事,不在吉日抽个上上签的话那绝对会是大凶之兆。”

    雨幼微突然想起了什么,拿着荆山玉的小手一握,下巴微扬,笑道:“现在只要你为糖人点睛,这个荆山玉就是你的了。”

    姜如晦恍若未闻,在糖鱼不起眼的一角接上竹签。

    他还没开口说话,雨幼微又不知从哪拿出了签筒,使劲摇晃了几下后,笑眯眯地递了过来。

    “抽签!”

    “真的点不得啊!”

    “抽不抽?”

    “抽...我抽。”

    姜如晦叹了口气,只得伸手抓取一只竹签。

    上上签。

    大吉大利。

    一头雾水的姜如晦看着竹签,旁边的雨幼微别过头去,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当然不会告诉姜如晦,签筒里只有上上签,一共一百零七支上上签。

    一脸认命姿态的姜如晦随手沾起小炉里剩下的糖浆,高声道:“祝雨幼微年年有余,风生水起!”

    他屈指一弹,糖浆准确无误的落在糖鱼鱼头上方。

    天上圆月恰好洒下光芒,从长街那头有一阵清风拂面而来。

    下一刻,金灿灿的糖鱼竟是甩着尾巴,原地蹦跳了起来,活像一条刚从水中拿出来的鱼在地板上蹦跶挣扎。

    看到雨幼微似乎不太相信,姜如晦轻轻拍了拍手,笑道:“在我看来,能够点睛的糖鱼,是上好的食材,甜而不腻,入口丝滑弹牙,虽无肉香,却有阵阵香味。”

    “比如说,我现在让它鲤鱼跃龙门。”

    话音一落,再连着击掌三下,糖鱼猛地一甩尾巴便是高高跃起,璀璨金光四溢,如同一条真龙般直往天上跃去,大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只是没多久,糖鱼就恢复了原状,重新落回小炉里来,眼睛微微黯淡,如同一条被晒干的咸鱼。

    看着那个明明不是活物,却又偏偏会动起来的糖鱼,雨幼微实在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画龙点睛’这种手法。

    雨幼微抬起头,看着那个年轻的吹糖人睁大眼睛。

    这个儿时总喜欢骑在竹竿上,扬言说自己骑着竹马来的少年,现在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姜如晦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重新拾起门闩走了过来,仍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制作糖人,糖浆的选用尤为关键,需用石蜜糖、饴糖糖砖,敲碎倒入炉里要均匀,化成糖浆后熬制的火候要小,想要化成最完美的糖稀,需经过一天的慢火熬制,时间只要稍久一点就稠了,这样做出来的糖人,易碎,易返砂。”

    还没等姜如晦说完,雨幼微已是满脸王八念经的表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把这精力放在修炼上,哪儿还会像现在这样一贫如洗。”

    雨幼微偷偷在不起眼的角落塞下那块荆山玉,刚走出去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

    “你好像答应过我一起去逛庙会,你可别忘了!”

    “走了!”

    姜如晦一脸茫然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此情此景,忍不住呢喃了一句关门大吉。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塞在杂物里的荆山玉收了起来,然后走上前去关上木门,在滑槽间插上门闩,这样一来,从外面就再也推不开了。

    姜如晦靠在木门背后,仰头望去,头顶一块木板刚好掉了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很多人都在为毕生视作热爱的手艺行业吊着最后一口气,很不巧,姜如晦就是其中一个。

    姜如晦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同样年轻的哥哥教会了自己吹糖,三次春去冬来,就只剩下他这最后一个吹糖人了。

    要是他再把这吹糖手艺给丢了,传承数百年的糖人文化可能就真的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

    几百年前诸子百家论道,衰竭无数年的灵气再度重现,从那以后,到达了巅峰的传统手艺开始走向衰落。

    很多人要不是为了养活自己才迫不得已学上一门手艺,那些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手艺恐怕早已失传。

    也正因如此,从未有人想过未来有一片大好前程的大家族少爷,会在自己十二三岁的年纪开了个吹糖铺子。

    且不说他舍弃了一身荣华富贵,就连那与生俱来的修炼天赋也丢了不要,非要去学这一门被视作下九流的传统手艺。

    可姜如晦偏要如此。

    在他刚开起吹糖铺子的时候,那个守了破火炉几十年的老铁匠就说了一声回头是岸,诸如生意兴隆不起来的晦气话,十二三岁还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当时就回了句关你屁事,差点拿起板凳就去找对方拼命。

    后来发觉得罪同行将来日子恐怕不会好受,赌气离开家门的姜如晦也拉不下脸面再跑回家去,想了想干脆硬着头皮提上一壶黄酒,去铁匠炉前赔罪。

    没成想老铁匠拿了黄酒就翻脸不认人,让他举起那柄足有一人高的大锤子打铁,自小养尊处优的姜如晦哪里有这个力气,干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上了当,就被老铁匠随便搪塞个‘点睛’的理由打发走了。

    那个做梦都想收个徒弟的老铁匠,姓欧,一提起姜如晦,始终说是他的半个师傅。

    姜如晦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欧老头说以前手艺人可以搬山填海,借来天外九万里山?

    为什么有的手艺人熬了几十年差不多家徒四壁,却还是舍不得丢下这一门手艺?

    为什么手艺人就要被人看作低俗下九流,学手艺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疑惑困扰着姜如晦,也正是这样,他最有兴趣的,就是把这个世人最不看好的手艺人行业,发扬光大!

    身后是紧闭着的木门,身前是用来熬糖浆的小炉,关了吹糖铺子的落魄少年转过身,轻声呢喃了一句,“小店打烊了,客官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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