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风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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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轨道列车(二)

    从游戏房里出来走到门口,站在马路边沿,抬头仰望天空,天,灰蒙蒙的,空气里氤氲着江南特有的雾气,周围的人影浮动着,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切。只不过是几个小时,一场比较长的电影的时间,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

    假如长生不死是一次次的老去后又变得年轻,年轻以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变老,那一定没有什么人还愿意长生不死了。因为目睹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切慢慢变老,就像是被命运的手制住了咽喉,你有时甚至难过得无法呼吸。太无力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任由美好的事物凋零,珍贵的事物被遗弃,神圣的事物化为平凡,而你,唯有眼睁睁的,眼睁睁的,甚至有些呆呆傻傻地看着,这就是命运啊,生老病死,万物规律,没有谁可以真正违抗。

    时间从主人公出生的那一年开始,也就是1978年,由于龚浩的设置是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轨道列车可以体验前后三十年的时间,所以龚浩在游戏中,结束的时候是五十到五十五岁的时候。

    人物设定结束后,会弹出一个小框,用来输入角色的名字。龚浩不假思索地输入了“龚浩”二字。于是,这个游戏人物的一生,就这么开始了。

    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生活的城市一定是很不平凡的。

    小时候就听那首《春天的故事》,听别人讲有一位老人在南海画了一个圈,大人们总问他知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啊,他说,知道嘛,***啊。

    他想,大人真笨啊,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他分不清实岁虚岁)都知道的事,你们却不能记得,一天天的得问我。

    他再大一点的时候,又有了什么“深圳速度”,说是三天就能盖一座楼。太奇怪了,这有什么难的吗,他搭积木的时候,搭起十层楼也不用三天啊。老爸总是笑呵呵地把他拎起来,抱到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脑袋,大笑道:“等我儿子长大了,别说三天盖一座楼,就是三小时盖一座都没问题。是不是啊,儿子?”

    他很骄傲地说:“没错老爸。三分钟盖一座都没有问题。”

    “对,三秒盖一座都没有问题!”

    “三秒钟?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儿子这么厉害呢?来,给老爸亲一个,嗯,乖,自己去玩去,老爸上班了,那积木好好搭,老爸回来看你三秒改不改得起一座来!”

    “爸你走啦?”

    “走了!”

    “爸爸再见!”

    深圳是中国设立的第一个经济特区;中国的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在深圳;全国首个无农村无农民的城市,也是深圳……

    每次写作业发呆的时候,看着窗外的一片繁华,他都有种说不清的情感,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些满足,又有些空洞洞的。

    十四岁,读初中,很叛逆。

    因为父亲在深圳的多年打拼,家里的条件已算很不错了,可是父亲总是很忙,天天看不见他的人影。小时候他会对同学说,我爸爸是个大学生,他有大学文凭,他是著名大学毕业的,他还为深圳速度做了很多贡献呢,他现在自己开公司,他会给我买一个很大很大的大房子。

    现在他不这么说了。他只是抱怨。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妈妈也时常不记得给他烧饭。寒暑假他一个人在家,早上一来看到桌上压着一张钞票,就知道今天又是自己点外卖的一天。

    他很恨他们,爸爸妈妈,这几个字他好几年没叫过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叫声喂,老妈,也总是很低微的。他想挣脱这个家庭,他要逃离。他要的爸爸妈妈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只给他一片空荡废墟和几张钞票的。他很恨他们。

    这个时候,九二共识提出来了。又是轰轰烈烈的。他不免想起小时候,每天各大媒体争相夸耀深圳速度的时候,那个广播里天天放《春天的故事》的时候。他于是也不免回想起了小时候亲密地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的时候,他没再想下去。他烦透了,也觉得蠢透了。发展发展发展,发展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都没人回家,没人给他做饭了吗?

    18岁。考大学。高考的时候他没什么紧张的,从小爸妈都忙,不管他学习,他的成绩一直是他自己管着的,到底怎么样,他心里一直很清楚。不过说平平,没什么好慌张了。说是说冲一本,其实早已明白只能去个稍好一点的二本。

    更何况,终于成年了,他自由了,天高任鸟飞了,他终于可以逃出去了,多好。

    他报的都是很远的学校。录取结果下来,也不会有意外了。他还没怎么坐过飞机,这次去大学,一下做了好几个小时。他坐得很不舒服,到达目的地,竟又如此荒凉。父母陪他坐飞机来的,一路他都没给父母好脸色。他不能想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荒凉至此,落后至此。他觉得委屈极了,可是委屈,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也只能自己承担。

    想要历练的,也是他自己,真的困窘了,也无法去后悔。

    在大学四年的日日夜夜里,多少次他辗转难眠,思念家乡,可是他回不去。机票贵,话费贵,家里寄一样东西,都要等好久才收得到。这里的景色不美丽,这里的饭菜不可口,这里的人也不那么亲善,他又想逃离。

    他思考。少年的思考,单单纯纯,又像是很有深度的样子。他想他为什么一次次想逃出去,跳出去呢?因为这生活一直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那他究竟想要什么生活呢?他一下子也有些不明白了。

    他在英语课上看过史蒂芬乔布斯的演讲,讲述其实很平淡真切,他用心地听,用心地想。乔布斯说,应该践行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要常常审问自己,如果这就是最后一天,还会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会不会后悔?

    他觉得这是有道理的,人要时刻警醒着,不能虚度此生,否则时间过的快得你甚至都不敢置信。

    他也开始在镜子前问自己,他看着自己这张平凡的脸,毫不迟疑地对镜子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要这种平淡的生活。可很快他就犹犹豫豫地对镜子说道:“我也没有勇气去改变啊,”

    这是中国,有太多条条框框的中国,从小孩子们就不自由的中国,即使是在大学了,依旧有很多无意义的束缚,无聊却又必须参加的活动。他很想离开,一走了之,可是,走了以后呢?谁来承担后果?

    他可以不去那些活动,不再对把自己当家长的学长学姐再假来假去地客气着,不再上上课什么有用的也不讲的心理健康和职业辅导课,他还可以做得更张扬写,他还有很多奇思怪想,他是特立独行的,他不要拘束。可是怎么办呢,不稍稍虚假一点,他会没有学分,失去一些朋友,甚至可能拿不到结业证,毕不了业。

    这是现状啊,他步入了社会,就很难按自己这么舒服怎么来了,不然他没有办法对家人交代,他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考这么远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他知道老人的寿命,面临的威胁比他们迫切地多,他这样一出来就是四年,有的人是等不起的。

    他不想再让他们忧虑了,他想让他们为自己骄傲。他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的,他和爷爷奶奶很亲很亲。说真的,假如不是因为心中有牵挂,有忧虑,他会无法无天地对全世界来一句:“oh,fuck you!”然后,然后怎么样,他就不必管,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他选的是生物专业,学科的要求逼迫他考取更高的学位。假如是选物化生啊,数学啊,医学啊,想要有过人的待遇,捷径就是这个。助教老师从新生一入学,就开始讲要考研啊,要考博啊,考研考博出去待遇就非常好了。

    说实话,他家里不怎么缺钱,他当初报这个专业,主要是觉得它理论性强,毕业后可以进入研究机构,从而不必涉入社会太深。

    太混乱了。社会什么的,他压根不想进去。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天真,他再怎么不想涉世,他也终究是要工作赚钱的,他也迟早不得不向家里出钱。他的爷爷奶奶年迈了,不需要好一点的生活条件和照顾吗?他的父母也会退休,他是独生子,家里的事情,他都是要承担的。

    他感到痛苦,感到一阵阵的可怕,可是他没有退路。所有人都是,出生了,就没有退路。

    终于熬过大学四年。考研的时候,他没有报最理想的院校,他报了一个好考一点的,但却离家近的,大学毕业回家看爷爷奶奶,他们真的苍老了,不再有从前追着他打骂的力气了。不知道是不是都这样,人老了就显得很慈祥,很柔弱,你只好一切都顺着他、依着他。你会怕他不开心,你知道即使他不生什么大病,他人生中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何必让他本就不多的时间,再耗掉一天几天来生气呢?

    他自己也变得柔弱起来,有时忽然忍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即使身边还有许多人,也顾不得了。从前小的时候,看别人,当着一些人的面就哭出来,他很不理解,他笑人家:“怎么这样,这都控制不住吗?要哭也不能让别人看见啊!”

    可是这几年,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不想忍得那么难受了,他想是时候宣泄一下,他想人的脆弱不必要遭到歧视。

    后来他又读了博。转眼就二十七八岁了。他想,人啊,闯来闯去,一天天地劳碌奔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能有什么留的住?即使是身边最亲的人,也会离你而去。他脆弱了,他认输了,他屈服了,他太害怕,假如所有人都走了,他就真的孤独了,那时还咬着牙,做死都不掉眼泪的小孩,还有什么用?

    他后来找工作,总的来说的确比较顺。他从前很歧视找工作开条件的人,什么要离家近,要给房子,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他想,找个工作,这么多屁事。

    但现在他明白,人不是完美的人,人是活在现实里,受现实的束缚。他也开了条件,只要离家近,工资没有太多问题。他拿的是理学学位,考的是生物学博士,一天天的泡在实验室办公室,研究基因工程等深奥的技术。有时候打盹醒来,迷迷糊糊的,看桌上厚厚的英文资料,就像是高中时看数学中的数列,物理中的电学时一样无奈。恍惚间,似还在当年。

    工作几年之后,爸妈也都退休了,转眼他已是三十多的人了。他是一个同性恋,爸妈有心催他结婚生子,也催不成。在中国还没有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他也就在法律上,一直单身。

    为什么呢,怎么是这样,我,我究竟是怎样的?有很多东西,是先天就触发了的,后天只能是按图索骥的一些追寻。他不明白自己,可他也不想违背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看了“*****”以后才变得肮脏的,而只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灵魂中肮脏的一面。

    他很坦然,并不否认。没有谁是完全干净的,谁都会有一段时间,几个点,身上是不干净的。年少的时候他时常为此厌憎自己,他觉得自己不够干净,龌龊,有奇怪的思想,可后来他想,谁规定了人一定要是怎么样的?跳出规则圈外就一定错误吗?不高胸也不大的女人就不好吗?爱因斯坦的体系已解答一切。

    我们习惯了的,或者说认同已久的,也未必是对的,总要有些人来打破那些规则。对于历史是少数伟人创造的这句话,他是认同的。因为没有引领者,人们也就无法创造一个个潮流。现在看来离经叛道的事情,谁知道几千年后,它又被如何评判呢?

    他不是天使,不是理想状态里的某一元素,他不可能完全干净的,他偶尔也会爆发阴暗的情绪。但完整的人,不就该如此吗?

    坦然以后,他一点点地提高自己,净化自己,谁都会有黑暗时刻,但我们起码可以控制它,让它变小。对个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的天赋并不突出,也不会曲意逢迎,所以升的速度很缓慢。但毕竟是科技人才,受国家重视,所领的薪水和其他方面的待遇基本也无可挑剔。他默默无闻地工作,专心致志地投身在研究领域,这是他高中时就确定的路,二十年过去了,他终于走到了终点,啊,如释重负啊,目标到这里就结束了,再没什么野心。如今所想,不过是多陪陪家人,多看看山水罢了。

    可是年纪大了以后,一些平凡的小事也成了奢望。他自己研究着生物、生命的领域,可是他也造不出长生不老的药。爷爷奶奶不可能一直陪着他的,他早就预想过有此一别,早就劝诫过自己该释然,没有人会永远不走,既然如此,何必大哭?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任其自然,一如庄子亡妻击鼓大唱,该由它随风而去才是。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做不到。他们走的时候,他拼命克制,眼泪却拼命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他在心里大骂,一直骂,别哭了,不要哭,不该让他们担心,不该如此脆弱……

    他最后离开送葬的大队,一个人默默地瞎逛瞎走,看到超市,买了瓶啤酒,他不怎么能喝,那天喝得很猛,一直喝,一直哭,泪水糊在脸上,又被新的泪水打湿。夜深,再无人烟,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只有暗淡的路灯还在,他哭着哭着变疲软了,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没什么车辆,抬头看,星光很暗。“你也离开我了,现在去了哪里啊?我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啊……你不要走……”

    左右路上也没人了,他站起来举着酒瓶大喊:“啊——啊——啊——”

    他吼了很久,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吼了些什么。当夜他没回家,给现在工作的单位也请了假,他在宾馆开了一天的房,他其实很清醒,也很克制,他还在拼命伪装,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伪装是如此容易看破。

    在宾馆睡了一觉,起来觉得浑身不舒服,泪水结在眼角就成了眼屎,哭了一夜眼睛显得又红又肿。他洗了个漫长的澡,时间在给他重大一击后好像突然就慢了下来,容许他收拾一下心情。

    他没喝醉,他总很克制,他也许该再放开些。他去超市置购了一些衣物和旅行用品,回来后,又洗了个澡,换掉旧衣服,把旧衣服收起来,放进袋子里,然后把酒店里自己制造的垃圾及收掉,然后去单位,把旧衣物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然后回宾馆,又洗个澡,这次还剃须,刷牙,涂了护肤品,认真梳了头发。打理完后,把自己的东西全规整到旅行袋里,然后把酒店恢复成他入住前的模样。临走的时候,他又扫视四周,默默地检查一遍,然后背上旅行包,一言不发地取出房卡走人。

    他不是奇怪,他原来就有这习惯。懂你的人知道情绪会放大你的小怪癖,可不理解你的人会对你的精神状态表示担忧。难过的是,我们最近亲的人,往往并不是最了解我们的人。

    他并没回家,依旧没有回家。他接到报丧的电话,就默默准备好了身份证银行卡和大量现金。他从前最热爱的是数学,他热衷于给一道题想出好几种解答方法。久而久之,现实里的事,他也会这么想。有时候,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大脑已经下意识的替他做出了最优选。

    这件事终于还是过去了,他最终,当然也是不得不,要回到他原有的生活轨道中去。

    转眼四十多岁了,父母,也变得苍老了,像是大学毕业后,看到的爷爷奶奶一样。可是他,已经长大了,他学会了接受这种事情。

    没有办法。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

    五十多了。他也快退休了,他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不少毛病。母亲几年前走了,没了她的絮叨,两个男人,更显得孤零零的。

    父亲很老了,时刻担心他会死去。可是自己也变得力不从心了,他知道死亡,也越来越快地走向自己。如果说,年轻的时候,在这趟生命列车上,是轻松惬意地眺望远方,如今的他,却是愈发害怕列车的到站。

    窗外的景物日新月异,如今不仅仅是深圳,其他地方,甚至是他当年读大学的那个偏远的地方,也变得发达起来,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到处,都有鳞次栉比的建筑。可是,有什么用呢,时光也因此一去不返了,从前坐在父亲膝头,看着积木,想着造摩天大楼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了。

    窗外的景色日夜更迭,尚还有蓬勃的生命力和无穷的希望,可我的一生,终究是要到头的,陪我的人,终究要走。怎么办呢,也只能赏赏景罢了,希望这景色,能让列车行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