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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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他身染怪病

    “道长……”

    兀自想得出神时,我听见素月若有所思叫了我一声。

    但当我抬眼看向她,她却又垂下眼帘,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这会儿来这里找我,肯定不止是为了询问袁珍珠的病情,所以我没吭声,只嚼着刚才被刘淑珍吃剩下的瓜子,以安抚我饥肠辘辘的肚子。

    “道长,”过了片刻,素月果然又再度开口,眉宇间带着犹豫,她看着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拜托道长。不知道长能否帮忙去看看吴爷身体的状况。”

    说完,不等我开口,她从袖笼中抽出一只陈旧得褪了色的锦盒,递到我面前:“我知道白云观门人给人治病,因病情的特殊,所以收价不菲。我自小居住庵堂,后来虽成了吴爷的妾,但离开吴家时我并没有带走吴家一文钱。唯有这个,婴儿时被遗弃我的家人放在襁褓内,是属于我的唯一物品,如道长不嫌弃,看看能否替代银两作为雇佣道长的诊治费?”

    话音落,她将盒盖打开,里面安静躺着鸭蛋大小一块羊脂籽料。

    色如凝脂,油脂封厚,边缘如画龙点睛般附着一片云雾状沁色石皮,红到几近胭脂色,如晚霞映白雪,末尾‘云雾’减淡处,盖着一枚小巧印章,上书两个字:素月。

    着实是品相好到无可挑剔的一块原石,因此,拥有者都没有舍得落下半点人工雕琢的痕迹。

    目测价值起码在百两黄金以上。

    且,黄金有价玉无价。它到底价值能高到什么程度,不太好估。

    “师太,”一遍又一遍朝这石头看了片刻后,我吞了吞口水,阖上盖子推回到素月面前:“这样贵重的东西,你真的确定,就为了要我给那位受了点惊吓所以卧床不起的公子爷看病么?恕我直言,他只要休息几日就能自行恢复,连普通的郎中都不需要特地请来,师太何必心急破费。”

    “道长,”素月看着被推回她面前的石头,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我:“素月并不是什么得道高僧,而以道长的本事,想必在素月之前,应该没有一个普通人能看出道长的身份。所以道长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素月能看出道长真身的么?”

    我想了想:“是不是有人给你开过‘天眼’?”

    “是。庵主说,当初收留下我时就觉察我有慧根,与佛有缘,所以十岁时就给我点了法眼。所以从那会儿开始,素月就能看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那师太觉得吴爷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太寻常的问题,需要我去看?在今天之前,我好像没并看出来他身上有任何不妥。”

    “道长确定?”

    素月的目光停在我脸上,意有所指。这让我想起那两次从吴敬尧身上所得来的预知。

    我知道,吴敬尧,以及整个吴家,应该都存有问题。

    但是,我并不想趟这浑水。

    所以正要开口断掉她的念头,她却仿佛预感到了,目光微微沉了沉,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道长也许不信,从我婴儿时被送进的明月庵,到十七岁,吴爷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庵主说,我有佛缘,注定是侍奉佛祖的人,但我命里有一劫,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在明月庵的后园跟着师父抄写经文,从没走出过后园那道大门一步。

    到了十七岁那年,有一天,庵堂里从早上开始上上下下格外忙碌,连身在后园的我感觉到了,后来知道,那天庵堂里来了位大客人。

    客人是埠临县第一大家吴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体很不好,所以常年吃素礼佛,每次到庵里都会带来一大笔善款,因此每回都是庵主亲自接待,并且整个庵堂都会对她敞开。

    那天是老太太六十岁寿辰,她儿子孝顺,所以特意陪她一起到明月庵摆素斋做寿。

    摆素斋的地方离后园很近,跟来给老太太祝寿的人特别多,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排场,有点害怕。但是那天后园的门是不能关的,那些说起话来特别热闹,穿着打扮也特别好看的姑娘婆子,在后园里进进出出,让我觉得十分不安。

    所以我就躲到了后园的荷花池边,因为那时候已是初冬,池边风大,比别处都要冷,所以那些姑娘婆子们不会往那儿跑。

    我一个人躲在池边的假山洞里,躲得快要睡着,可是宴席一直都没有散。

    后来我实在又冷又饿,躲不下去,只好从假山里爬了出去。

    谁知刚爬出去,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吴爷,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除了画像和佛像之外的真正的男人。

    他坐在假山石上,我出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那儿看着已经开始枯萎的荷叶。

    被我没头没脑地撞了一下后,他有些吃惊地看向我。那瞬间而来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看到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特别难受。

    很奇怪啊不是么,那会儿,他明明只是那么带着点惊讶地看向我,可是我却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悲伤。这种悲伤压得我都承受不住了,所以当时我突然就对着他哭了起来。

    哭得特别厉害,他呆看了我片刻,倒是笑了。

    笑起来跟冬天的暖阳似的,暖暖的烫在我身上,让我脸都跟着烫了起来。

    他问我:你哭什么,我长得很吓人?

    我摇头。他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好看呢,怎么会吓人。所以我实话跟他说:我只是觉得难受,我觉得自己心跳得,都要从心口里跳出来了。

    他笑得更欢了,仿佛那瞬间,刚才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悲伤,只是我的错觉。

    那天晚上,庵主把我叫到她屋里,问我,素月,你知道今天你遇到的那位公子是谁么?

    我摇头。

    她说,那是埠临第一大家吴家的公子爷。

    然后她又说,吴公子看上你了,你愿意跟他回去么?

    我被她这句话给吓到了。

    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很久之后,庵主叹了口气,摘下我的僧帽对我道:素月,你尘缘未了,跟他出庵吧。”

    说到这儿,素月顿下话音,目光随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梢而微微出了片刻神。

    随后她接着说道:“所以第二天我就还了俗,跟着他来到了这儿。

    起先我挺害怕的。我第一次遇到他,之后,无数的第一次,都是因为他。

    我第一次到了陌生的地方,第一次睡在了陌生的床上,第一次跟那么多陌生人说话,第一次睡觉的时候,身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好在他一直都对我挺好的。

    为了消除我的害怕,他在我住的地方安了个佛堂,他让厨子专门只做素菜给我吃,他跟我睡在一起的时候会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尽管如此,我可以感觉到,他总还是希望我能尽快忘记自己尼姑的身份的。

    还记得成亲的第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素月,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把头发养起来吧,你这么漂亮,头发长了一定特别好看。

    我听他的话,把头发养长了。

    很久之后,头发养得很长了,我也终于可以忘却那些曾经当尼姑时的种种习惯。

    亦渐渐适应了这个地方,以及这地方很多的人及是非。

    可是,却也因此,我渐渐发现到一些不对劲。

    我发觉,他似乎每次总是只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才会来到我的住处。

    虽然每次他把那种不开心藏得很好,但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无论他在我身边时是带着怎样一种神情,说着怎样的话,他的不开心我总是能够一眼就看出来。

    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从成亲那天,直至后来很久之后,他始终都没有真正地碰过我。

    每次跟我睡在一起,他总喜欢很紧地抱着我,但是他从来不碰我。

    我见过他碰别人,他的妻子,他的妾,还有他很多很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陪床丫鬟。

    可是他从来不碰我。

    我想他可能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二姨太说,男人喜欢你就会总想着睡你,她总是一边这样说,一边悄悄地给我看她脖子上,甚至肩膀上,吴爷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我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希望吴爷能喜欢我,但是十多年青灯伴古佛,确实我又很怕他碰我。

    可是每次看到二姨太身上的痕迹,我特别难受。

    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从最初一直到我决心离开这儿,跟了我两年。

    两年中的每一天都像是煎熬,我却无处可以跟人述说。人不能说,佛也不能说。庵主曾说,心里有不解的时候,去跟佛倾诉,佛能给你解惑。可是那整整两年,我面对着佛的时候,心里和脑子里都是空的,就像佛像身体里面的空洞。

    唯一能感到充盈的时候,是看到吴爷的时候,可是他从来不碰我。

    所以一切问题又都回到原点。为什么会这样,无解。

    因此终于有一天,在他又一次躺在床上,将我紧紧抱在他怀里。

    我真切感觉得到他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悲伤,我知道他是以这样的姿态在从我这儿寻找慰藉,我想给他慰藉,给他更多的,实实在在的慰藉,所以那天我做了一件从他把我带回来后,我从没敢做的事。

    我钻在他怀里脱掉了我的衣裳。

    脱剩下最后一件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问我,为什么。

    可是我才是那个最想问为什么的人,我抬着头仔仔细细看着他眼睛,他看着我几乎赤口裸的身体,可是眼睛里除了悲伤,什么也没有。

    我又一次对着他哭了起来,这次是为了自己。

    我问他,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说,我喜欢着呢,不然我为什么总来你屋里。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碰我,像碰小荷姐,像碰二房和四房,像碰那些丫鬟们那样碰我?

    问完,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怒气。

    他生气了,在我说到小荷姐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那股子火气仿佛能在一瞬间把我烧成灰烬。

    我从没见过他那种神情,所以很怕。

    那是一种沉默着,安静着,但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致你于死地的感觉。

    可我还是强撑着把那句话问完,并且准备好承受他的怒气。

    但很久之后,他的怒气都没有发作出来。只是呼吸声很大,特别让人害怕的那种大。

    我不敢看他了。我低着头,在他背对向我坐起身后,一件一件把我的衣裳穿了回去。

    穿完后,他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离开了,但他站了会儿,重新在我身边躺了下来,重新又抱住了我。

    然后他说,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碰你。你太干净了,我要不起你。

    听完那句话,我偷偷哭了,因为知道,那就是明明白白的不喜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带出庵堂?哭过之后,我问他。

    他说,因为那天我特别难受。

    他又说,可是看到你之后,就不太难受了。所以我要把你带回家,否则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能再撑多久。”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隐隐感觉到,吴爷有些不对劲。”素月说着,想了想,摇头:“不止是一些,是非常。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它用眼睛看不找,用手摸不到,可是这颗心,感觉得透透的。”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我去给做他诊断么?”我问。

    “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在我的面前,跟在别人的面前,不一样……”素月尽力试图解释什么,但很可惜,我从她解释的话语里并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大约她也感觉到了,所以话没说完,她戛然而止,脸色有些发白,她抿唇看着我。

    “师太,人在不同的人面前,确实会不太一样。你觉得这一点哪里不妥,你在担心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语。

    “或者我换种方式说。你也知道,白云观给人医治的,都不是寻常的那种病情。但无论是寻常还是不寻常的病,都得有确切的症状,才能对症下药,对症医治。譬如,有的人身体里附着一种难以用正常手段去剥除的寄生物,譬如有的人怀着不正常的胎儿,再譬如六姨太脖子上的长得像人脸一样的瘿瘤。有了具体的症状,方能通过那些症状来判断,病的成因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怎么去治疗。但吴爷并没有。他昨天来我房里时,我曾跟他说过挺久一阵子的话,若他身染怪病,我不会看不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素月刚开口,却又戛然而止,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是在斟酌她试图对我表达的东西。

    但正要再次开口时,忽然管家赵德敲了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当差的:“三姨太,道长,我家老爷有请二位去书芳院走一趟,县令孙大人想跟昨儿在府里的所有人都问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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