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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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怕得要死

    生病的缘故,袁珍珠的声音有点嘶哑。

    她说话声也不大,原本对吴敬尧说话时轻轻柔柔的,这会儿对着我,依旧轻,那柔软却成了另一番有些特别的尖锐。

    再加上她望着我的眼神,我觉得,她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人有点不对劲。

    所以想了想,我道:“不管怎么样,你得先回去。虽然我给你强行退了烧,让你这两天看起来能动能走了,但你也应该明白,你这病的根源并不在高烧上。所以这会儿你觉得自己安然无恙,保不准昨天发生的事又重来一次,若刚好发作时身边又没个人,即便没有鬼杀你,你觉得能好好活着?”

    我的话说得很直白了,毕竟我不会一直在她身边待着。可是显然我这番直白的话对袁珍珠并没什么作用,她依旧蜷缩着身子坐在那儿,两眼直勾勾看着河面上从旁驶过的货船。

    我只能再道:“霍小荷为什么要恨你们?”

    她依旧没有吭声。

    一阵风吹来,从船上飘来股清甜的气味,茉莉花的香味。

    这熟悉的气味让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想起那天晚上在观望吴家红白喜事的时候,我就闻见过这气味。是从运往青塘街商铺的商船里飘出来的,正直茉莉花开的季节,很多店铺里会卖。小小的白花,不起眼,很便宜,但气味好闻,所以需求量很大,每到这样的季节买回去,或者做摆设,或者做香料,船来船往,这些花清淡却又妖娆的香味,似乎渗透进了空气里。

    所以有时候觉得,好像整条街上都染着这淡淡的气味,即便前些天住在离河道稍远的客栈时,我也闻到过。

    “吴爷娶小荷姐的时候,排场很大的,”

    兀自出神时,沉默了半晌的袁珍珠,忽然开口说道。

    “那天,差不多半个县的人都聚集在青水河边看热闹,说县里第一大家的吴家,娶了个神仙一样好看的新娘子。”

    “那时候我还是怡春堂里一个小学徒,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就在那家胭脂店里站着,给班子里买花。”她边说,边扭头朝着我边上不远处那家老店指了指,“然后,跟我一起的师姐扯了扯我衣袖,说,那是吴家的新娘子吧,瞧这眼睛和鼻子,跟你还挺像的。”

    “再然后,我看到了小荷姐。”

    “小荷姐是姑苏人,吴爷由水路把她接来,为了讨她开心,入了埠临县的河道,都挂上了红灯笼。一路招招摇摇的,可惜那会儿是白天,灯都没点,太阳光好得很,我看到她坐在一艘被水波荡得摇摇晃晃的乌蓬船上。

    你知道吗,那时候她看起来真跟仙女似的。

    太阳光照着水,水上闪烁的碎光映着她的脸,她白得就像是块上好的羊脂玉,脸上那双眼则是乌黑幽亮的,水灵得比西子湖还好看。

    一路从那边过来的时候,整条水面上似乎都泛着茉莉香,因为小荷姐坐船会吐,所以吴爷就让人把茉莉花装遍了整艘船。吴爷说起过,小荷姐最爱茉莉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是茉莉花开的季节,青塘街上那些店铺里的茉莉花,有一大半都是被吴爷给包走的。

    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或许因为羡慕,也或许是因为别人那句我跟她眼鼻有些相似,所以我做什么,都下意识的喜欢学小荷姐的样儿。

    每次小荷姐跟吴爷来看戏,我就躲在戏台后面看她。

    她穿的衣裳,她发髻的样式,她走路的姿态,她说话时和笑着时的样子……

    那时候堂里的人都逗我,叫我小荷仙,说我再这样下去,兴许有一天被吴爷瞧见了,见我跟小荷姐那么像,索性把我收了去做小。

    那时候以为是玩笑话的,因为那时候的吴爷那么疼爱小荷姐,似乎除了她以外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如我这样一个戏子,再像又能怎样呢,终究只是个相似而已。

    却没想到,当初那句玩笑,后来会一语成谶。”

    说到这儿时,一阵风从水面上吹来,带着茉莉花香的微寒。

    袁珍珠缩了缩脖子,随后皱眉嘶了一声,她抚住下颚处那块对她已造成一点负担的瘿瘤。

    疼痛令她那双眼从刚才述说时的迷蒙,突地变得清醒,她轻吸一口气,扯着嘴角笑了笑:“本以为是对多么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可是才成亲多久,吴爷突然就转性了。”

    “那会儿,几乎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他来戏院,包下最红的角儿,带进宅子里。听说两个三个的这样睡,你懂的么。”

    我摇头。懂也装不懂。

    她上下朝我打量了几眼,再度笑笑:“原听说昨晚吴爷在你屋里留了很久,我以为你们……”

    “六夫人言过了,贫道是出家人。”

    “得罪道长了……”袁珍珠若有所思看了我片刻,讷讷道了声歉,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平时在戏院里姐妹几个没大没小乱说话惯了,道长见谅。”

    我笑笑,看了眼她的脸色,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六夫人,天快黑了,听贫道一句话,回去休息要紧。”

    “我不会回去的。”

    她回答得干脆,右手搭在一旁,那儿放着她的包裹。

    看来是铁了心要离开吴家,即便身上有病都不在乎,她是不顾一切的想逃。

    显然,当初洗鸳鸯浴时出的事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如今四姨太欣兰的死,无疑成了那支点燃她全部惊恐的导火索。

    “事到如今他们也都不信我,”意识到我的沉默,袁珍珠抬起头苦笑了声,“想必道长你也是如此。你们都认为,我在差点死过一回后,失心疯了。哪怕这次亲眼目睹了四房的死,你们也不肯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倒也不能怪你们,毕竟你们从没见过我所见的。”

    “你确定见到霍小荷了?”

    我的问话令袁珍珠面色一凛,她两眼直勾勾看着我,眼里的光有些灼人:“那天在浴桶里,我不但看到她了,还摸到了她。是她把我和吴爷一起拉下水的,那会儿她就在水里安安静静看着吴爷睡在我身上,她的头,就在我和吴爷的身子底下。可是吴爷没看到她,只有我看到了,我想提醒吴爷的,可是我做不到,那会儿我整个人都跟魇着了一样……”

    边说,她神色边又有些不对劲起来。

    有些焦躁,又因焦躁而有些愤怒:“所以你们没人会信我,即便四房的死,你们也只认为是个巧合,只因为只有我瞧见过小荷姐回来找我时的那副模样。可是你们知不知道,那模样真的让我怕得要死……她是,真的回来讨债来的……”

    说到这儿,想起了什么,她松开遮着领口的那只手,朝我指向那团勉强被衣领遮挡着的瘿瘤:“不然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道长?这东西多像小荷姐的脸,我想可能是那天在水桶里时她就附到身上来了,你看,她一直都在瞪着我呢!”

    说完,她被自己的话惊得一激灵,脸色登时变得更加难看:“所以我怎么可能回去……我错了,我早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应该嫁给吴爷,我更不应该要吴爷把小荷姐的房间拿来当做我的新房……可以说,小荷姐的死,一半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道长你说,那个家我还敢回去么?她一定在那儿等着呢,等我这个鸠占雀巢的人回去,她好亲手了结我……”

    我看着袁珍珠自言自语般的喃喃不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人面瘿确实是个罕见的古怪东西,毕竟是个‘阴阳脸’,但若要说它长得像霍小荷,那就纯粹是牵强了。所谓人面,只不过轮廓一眼看起来跟人脸极为相似而已,连眉眼都是看不太清楚的,又哪来的迹象能让人觉得,它看起来长得像那位风华绝代的霍小荷。

    可是这会儿跟她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她怕成这个样子,连神智都是有些失常的。

    所以不在继续跟她多话,见她目光又被不远处驶过的商船吸引了过去,我牵着马转身径自离开。

    只是没走几步,突然身后嘭地一声闷响。

    重物倒地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对自己说别去管闲事。但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因为风里飘来一丝血腥味。

    回过头,就见刚才还说个不停的袁珍珠,这会儿一动不动躺在河边的台阶上,了无生息。

    脸色发青,鼻子里和脖子上都在潺潺淌着血。

    我闭了闭眼,转身,无可奈何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