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字体: 16 + -

第80章 霍小荷

    红烛高烧,桌上四色蜜饯在烛光下油光锃亮,饱满得仿佛随手一戳就能淌下蜜汁来。

    袁珍珠此时的心也仿佛裹了层蜜汁似的。

    今夜之后,她就将是苏州城第一大家吴家的大少爷,吴敬尧的小妻。

    虽说是第六房妾室,但一个戏子能嫁进吴家大门,这是何等幸事,何况吴家这位爷是人中龙凤。

    或许,应是托了他那位失宠妻子的福。

    那样一个曾经被捧到天上的女人,如今竟然也会有失宠的一天,这又是谁能想到的呢。

    由此,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下意识在首饰盒里拨弄着时,袁珍珠的手指被簪子尖轻轻划了一道。

    细细一行血,殷红如烛泪。

    袁珍珠微一愣神,便听见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慌乱失措的惊呼声:“天哪!是少奶奶!快去把少爷请来!快!”

    吴家纳新妾,也算是喜事一桩。

    只是放眼看到喜床上横卧着的那个人,却叫人怎么也喜庆不起来了。

    那是一个通体跟床褥一样鲜红的人。

    红的不是身上的衣,而是体内汩汩而出的血。

    那么多的血,铺陈在那道娇俏柔软的胴口体上,竟如盖了薄薄一层纱。

    宿醉还未醒,吴敬尧踉踉跄跄在两名侍妾的搀扶下走进门,一眼见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涣散着目光朝眼前那张大床上的人看了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

    横眼扫过怀里那两个惊魂不定的女人,剑眉一挑,好似见到了什么笑话:“你们这一张张脸哭丧着算是什么,吴家后院少了一个,那是你们的喜事。笑!还不都给我笑!”

    离开罗府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会儿我正在门口理着行李箱。原是早就要离开的,但临到出门,释方让我等他一会儿,然后突然返回府内。我不明所以,只能在原地一边等他,一边将匆匆离开时没怎么整理妥当的行李重新拾掇一遍。

    听见声音,抬起头,便看到了一队人马往这方向过来。

    大雨让队伍在匆促的行进中显得有些狼狈,尽管如此,依旧看得出来者的身份和气场都十分强大。

    来者是罗子衡的妻子,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千金绍蓉。

    绍蓉早在我到罗府为罗子衡治病那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所以她立即就从她的住处连夜赶来,但还是迟了一步。

    听见墙内渐渐响起的哭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在从我口中听到罗子衡已经逝世的那一刻,她脸上的平静倒是多过震惊。

    似乎早就已预知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在片刻之后,这喜怒不形于色的美丽女子咬着唇,将唇慢慢咬出一行血。

    她扯了扯带血的唇,笑着对我道,早在半年前她就同罗子衡和离了,她提出的。

    她说,这桩婚姻是她特别看重的,罗子衡也是她特别中意的,但她已经等不下去了。

    新婚夜自己丈夫将她当做别的女人,她尚且能忍。

    婚后不愿碰她,她也能忍。

    数年后突然带着那个女人回来,她亦能忍。

    直至绍蓉她发现,从那之后,罗子衡为了保护那个女人,为了能同那女人长久在一起,便将那女人如同珍宝般偷藏在自己的别院,并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她和他的那个名义上真正的家,绍蓉无法再忍。

    她堂堂御史千金,当今圣上的小姑子,如何能忍得下这样的屈辱。

    所以她趁着罗子衡被召回老宅,立即将梁小蝶的身份告知官府,并买通官府里的人,在拘捕了梁小蝶后,立即将她送去了教坊司。

    一入那个地方,一个女人的一辈子也就彻底毁了。

    绍蓉说,她自问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辈子唯一一次违背良心,就是做的这件事。她孤注一掷,以此试图熄灭罗子衡对梁小蝶的兴趣,却没想到,罗子衡一得到消息,立即疯了似的就赶去了教坊司,想要为她赎身。

    绍蓉气疯了。

    隐忍了那么多年,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丈夫对那女人的感情,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会儿就该清醒的,但凡只要梁小蝶还活在这个世上,她永远都会是自己这场婚姻中拔除不掉的钉子,甚至,是毁灭性的钉子。

    可是她舍不得清醒。

    她还想再赌一把,所以她在罗子衡赶去教坊司的时候,让人给他带了个口信,说他祖父的那起案子,可能还存着些问题,圣上已让人在暗查。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硬生生阻止了罗子衡那天想要将梁小蝶赎出去的冲动。

    让他只能眼看着出逃的梁小蝶,被带回教坊司,被人折磨,被人糟蹋。

    让他只能任由创痕累累的梁小蝶,被送去了偏远的方水镇上的妓院,继续供人糟蹋。

    绍蓉说到这里的时候,再次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咬得嘴唇微微发抖,以此,没有让自己眼里那层水雾落出眼眶。

    十分要强的女子,在外人面前不肯示弱分毫,却又有些执拗地、冷静而仔细地,同我讲述着她那些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说上第二次的往事。

    她说她纯粹的只是想挽回,挽回她丈夫新婚时所给予她的那些爱。

    可是后来想想,那时候她所见到的,所感受到的爱,无非和她最后一次试图挽留住罗子衡时所得到的,一样罢了。

    而这挽留加速了她的失去,她从未想过,在那之后,罗子衡就病了。

    不仅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他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不正常的时候会臆想,以为自己还活在以往跟梁小蝶青梅竹马,心无芥蒂的日子。清醒过来后,他就会特别难受,一难受就会胸口疼,有时候疼得连呼吸都难。所以最后,绍蓉只能提出和离,放他离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情一点点积累,一点点走到无可挽回,最后再想勉强扭转,无疑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谁也没想到罗子衡的方水镇之行,会逼得梁小蝶跳崖。

    正如谁也没想到那个从小就爱慕罗子衡,爱到无论被他丢弃多少次都无怨无悔的梁小蝶,有一天会彻底地丢弃了他,甚至为了离开他而选择跳崖。

    于是从此之后,罗子衡病入膏肓。

    仿佛是一种发泄,在面对着我静静说完那些话后,绍蓉那张隐在明媚妆容下的脸,看起来一瞬间憔悴了许多。

    最后连返回轿内也需依靠着别人搀扶,直至轿子离开罗府大门,我听见轿内隐隐飘出一阵压抑后的恸哭。

    听着让我心里有些酸,又有些发毛,就像当时看着罗子衡与梁小蝶死后还两两相望的那副样子。

    想来,爱慕一个人,并不分时间的前后。绍蓉对罗子衡的感情并不比梁小蝶浅,否则,她大可看淡罗子衡身边的女人,也无需为了不再让他身心继续恶化而与他和离。只是罗子衡完全无法将心分一些在她身上,哪怕同她成亲数年,依旧如此。

    设身处地的想想,这不能不让一个深陷于爱慕中的女人,感到绝望的。

    可叹罗子衡,也真是作孽。

    爱一个人,成了那人的炼狱。不爱一个人,亦成了那人的炼狱。

    先是张天珏,后是他,这情爱两字,看来果真如师父所说,是一点都沾碰不得的。

    现如今,一切随着罗子衡追随梁小蝶的死去,皆已尘埃落地。

    可是我因为他而被拖延的两天时间,却是怎么也弥补不回来的了,而且还险些因为尸毒的显性发作,而死在叶回的手里。

    转而想到那把琅琊剑,我坐在行李箱上,有些气闷。

    这些日子以来,天地良心,我始终小心供奉他,待他几乎言听计从,简直把他当个祖宗。自问这辈子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谁知道尸毒刚一露出发作的端倪,他立刻就翻脸无情,直接就准备把我斩首了。

    怎么能心肠那么狠硬?

    转念一想,器皿哪有心肠,自然是狠硬的。

    所以在碰触到搁在腿上那把剑冰冷的剑身时,忽地脑子一阵发热,我一把将它抓起,狠狠就往远处扔了过去。

    雷雨刚过,街上仍还一片寂静,所以剑落地时的声音分外响亮。

    从它脱手后我就没再去看它。

    只是兀自坐了片刻后,我很没骨气地站起身,匆匆过去又把它重新拾了起来。

    握着它慢慢往回走时,看到释方不知几时已站在了门口,手里牵着匹高头大马。

    我愣了愣:“哪儿来的马?”

    “从罗家马厩里借的。”

    “偷的吧。”

    他笑笑,双手合十:“里头这会儿乱着,所以牵出来的时候没跟人知会过,这倒是真的。”

    食荤,偷窃,杀生。这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和尚。

    其实我甚至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一个黄泉狩猎者会去当什么和尚。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我现下该关心的。

    埠临县境内的鬼市,月半才开张,错过便要再等一个月,我等不起。

    所以二话不说,我立即背上行李翻身上马。

    待到想起要跟那和尚道个谢,回过头,身后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