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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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求而不得

    罗子衡的未婚妻,名叫梁小蝶。

    跟罗子衡显赫的家世一样,梁小蝶也是出身官宦世家,她父亲是罗父的下属。

    初次见面,是她第一次跟着父亲到罗家拜访。

    那天是端午节,厅里人很多,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像个小大人似的,时不时撩着颈边的碎发。所以时不时露出挂在脖子上那根红绳,绳上系着的一枚戒指,白玉戒身,戒面上红艳艳的一点,雕刻着一枚小小的蝴蝶。

    很好看。

    所以带着小孩儿特有的炫耀,她一边得瑟地让人看她那枚戒指,一边答着众人的问题:“我叫小蝶,蝴蝶的蝶。”

    罗子衡说,小蝶很爱笑,笑起来两眼弯弯,像两个月牙儿。

    罗子衡说,小蝶很爱吃枇杷,尤其爱吃家里厨娘做的枇杷酱。每一次罗子衡故意跟她抢来吃,她会把枇杷藏起来,而藏匿的地方,是她跟罗子衡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罗子衡说,小蝶的嘴唇像樱桃,又甜又软,她最喜爱的颜色,亦是樱桃色。

    罗子衡说,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蝶时的模样。

    梳着两团兔耳朵一样的发髻,扎着缀满樱桃红珠子的发带,身上穿着一袭樱桃红的罗裙。

    站在满屋的人堆里,小小的人,笑得像朵散发这樱桃香的花儿似的,在他一步步走到她边上的时候,抬着骄傲的小脑袋,示好般对他挥了挥的手:“我叫小蝶,你叫什么?”

    “难怪穿得也像只花蝴蝶似的。”他那会儿有些嫌弃这样鲜艳的颜色,故意揶揄她。

    小丫头哪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嘲弄,依旧笑嘻嘻的,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然后再次抬起头:“对啊,是不是很好看?”随即不等他开口回答,她将罗子衡垂在身侧的手一把握住,清脆又直白地说道:“等我长大了,我也会穿这样颜色的嫁衣,嫁给你!”

    小男孩第一次碰触到小女孩的手,柔软得让他脸红到耳朵根。

    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小男孩脸红,开心得两眼弯成了小蝌蚪。

    从此青梅竹马,小时候她缠着他,大些了他粘着她。

    转眼,罗子衡十八岁,小蝶十三岁,罗梁二家正式订了亲。

    罗子衡对梁小蝶的那一句句描述,就像他字里行间的梁小蝶,散发着甜蜜如樱桃的芳香。

    听得我不由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啃着已经凉了的糖糕。

    但凉了的糖糕很硬,糖汁也干了。又冷又干的糖糕,甜里带着一丝微苦,有点难吃。

    而罗子衡的话音,不知怎的,在那一片如旭阳般柔和灿烂的温润之后,也开始带出一丝微微的苦涩来。

    他说,但在他二十岁那年,家里突然解除了他跟梁家的亲事。

    因为那年小蝶的父亲出了事,被革职查办了。

    当罗子衡知晓一切,不顾家人阻拦赶去梁家时,梁家早已经人去楼空,昔日人来人往的大门上,十分刺眼地贴着两张白色的封条,在风里瑟瑟抖动。

    那之后,一去经年,罗子衡再未见过梁小蝶。

    仿佛时光将人的面容也逐渐模糊,有那么一段时间,罗子衡的记忆里只有一片飘来荡去的樱桃红,像只没有落脚点的蝴蝶,轻飘飘在眼前飞舞着,却怎么也抓不到。

    二十五岁时,罗子衡被迫同礼部尚书的女儿订了亲。

    他反抗了很久,但自知徒劳,他永远不可能真的违背父母之命,况且小蝶生死未知。

    但谁知命运多变,就在罗子衡订亲后的第三天,他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另一个城市再次见到了梁小蝶。

    二十岁的梁小蝶,出落得亭亭玉立,曾经那枚只能挂在脖子上的蝴蝶戒指,如今在她中指上戴得刚刚好。

    见到罗子衡的那天,她正在姑苏城有名的陆记布坊里,安安静静绣着一只蝴蝶。

    她是陆记布坊的老板娘柳林岚手下的一名绣娘。

    梁小蝶大家闺秀,自幼学得一手漂亮的苏绣,绣得最多的是蝴蝶。

    梁家败落那几年,她险些被卖身进青楼,所幸遇到柳氏,找到一片安生所在,又在柳氏的亲自传授下,绣艺变得更为精湛。

    却不想因此,她会再遇罗子衡。

    那天罗子衡来到姑苏城,原是领了父亲之命,亲自前来置办婚礼所需用品的。

    本不是自己期望的婚礼,置办得自然无心,草草凑个齐全后,他正要离开,却突兀被一幅苏绣的蝶恋花所吸引。

    蝴蝶一身淡淡的殷桃色,像只勾人的手,引着他下意识往出售者的店铺一路寻去。

    然后,在这片他第一次踏足的地方,他见到了消失整整四年的梁小蝶。

    瞧,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很多时候,当刻意寻找时,咫尺仿佛天涯。偏偏却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天涯变成了咫尺。

    一度让人以为是场梦,直到罗子衡将那熟悉的身影拥进怀里,感觉到她身上熟悉的温度。

    这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了。

    忘了出门的目的,忘了家里的婚期,忘了横阻在两人之间的一切。

    他只想牢牢守着眼前这份失而复得,无论未来等待着两人的会是什么。

    小蝶却远比罗子衡清醒。

    久别重逢的短暂惊喜过后,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开始逃避罗子衡追逐她的目光,也果断拒绝了罗子衡要将带她回久安镇的恳求。

    自知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她是无法进得了罗家大门的,即便以妾室的身份也做不到。

    罗子衡仍是当初的罗子衡,她却已不是当年初见时,能昂首挺胸,骄傲坦言要嫁给他的那个她。所以她不敢,也不愿让自己跌进重逢喜悦后的梦境中。

    因此,她想逃。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第一次,她刚在柳林岚的帮助下上了离开苏州的船,就被人截了下来。第二次,她上了马车,马车带着她兜兜转转,直至最后停在了罗子衡所住的客栈。第三次的时候,她连门都没能踏出,因为才到门前,她就被罗子衡挡在了门口。

    依旧如前两次一样,罗子衡对她的逃离给足了耐性和宽容。

    只是,这一次略有不同,他喝了些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抱着硬要出门的梁小蝶,跟前两次一样,好声好气地哄着她。

    只是没和前两次一样,哄完就送她返回陆记。罗子衡边哄边将她抱进自己房间,哄着她上了自己的床,哄着她在他轻声低语中任由自己被他脱口光了衣裳,哄着她在被他全部占有的时候,除了低声哭泣,什么都做不了。

    最终,梁小蝶仍还是乖顺地跟着罗子衡,返回了久安镇。

    那时候,罗子衡曾以为,只要能将人找到,以后两人总能长久厮守在一起。

    除了死亡,他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把他俩再次分开。

    地位亦或身份那又如何,即便不能八抬大轿将她风光娶进门,但只要两人能永远在一起,夫妻的名头很重要么?

    但,终究不愿为了勉强得到家人的首肯,而让小蝶以丫鬟的身份进老宅,以换取留在他身边的机会。因此,回到久安镇后,罗子衡没有将她直接带去罗府,而是将她安置在了自己购在郊外的一处别院。

    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像是做梦一般。

    郎情妾意,琴瑟相和,两人好得蜜里调油,整日形影不离。

    这生活几乎跟寻常的夫妻没有任何区别,就连仆人也早习惯直呼小蝶为少奶奶,时间久了,无论是无意还是刻意,罗子衡似乎渐渐也忘了,他已有整整半年没有回过老宅,而罗家同尚书府定下的婚期,也已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

    距离婚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除夕的前一晚,老宅突兀来人,出现在了罗子衡的别院。

    除夕祭祖,不回去是不可能的。

    纵然不舍,罗子衡也只能暂时告别小蝶,跟随他们一同返回老宅。

    本以为只需住上一晚便可,除夕祭拜了祖宗吃过团圆饭,他就能找个借口返回自己住处。

    岂料,那天尚书府的人也来了。

    来的是他未来的大舅子,也是他未来进京任职时的上司,应了罗家的邀请,来到罗家过年。罗子衡自知无法脱身,于情于理,他都走不得。

    只能天天作陪。

    那几日几乎度日如年,又不知怎的,每天心里总隐隐发慌。

    似乎有什么预感在呼之欲出。

    耐着性子等到初五,人终于离开,他一得自由,便立刻往别院赶去。

    岂料回到那儿,仿佛印证了他来时一路的心慌,罗子衡发现自己的别院内,竟人去楼空。

    他雇来伺候梁小蝶的奴仆不见了,梁小蝶也不见了,整片屋子空荡荡的,一时间,就像是五年前的情景再次重现。

    只是属于小蝶的衣物和首饰却一件都不少,可见,她离开时走得何其匆忙。

    是什么原因令她在如此匆促之中,连行李盘缠都不拿,就那么一走了之?

    冷静下来后,罗子衡很快意识到,在他离开的那些天,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以回家祭祖的名义将他从别院支开,再以陪伴未来大舅子的名义将他拖延在老宅,由此,把孤立无援的梁小蝶逐离,甚至彻底抹去她的行踪,就成了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罗子衡明白,他家人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这半年来的任性,把他们逼急了。

    他们唯恐他会悔婚,唯恐他会为了风花雪月,弃那唾手可得的仕途而不顾。

    可是小蝶根本无意占那罗家少奶奶的位置。

    他也不会为了跟小蝶在一起,就真的决然不顾自己的前途。

    他依旧会按照约定娶尚书之女,他依旧会按时前往京城赴职。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如果他们同意让小蝶能陪伴在他身边,就好。

    可偏偏,却连一个单纯陪伴也求而不得。

    这天晚上,可能是受了凉,也可能是到处寻找梁小蝶时受了累,罗子衡就此一病不起。

    这一病就病了整整三个月,不仅延误了婚期,也彻底耽搁了进京任职的日子。

    纵然罗父十分气恼,却也毫无办法,罗子衡的病非常严重,重到险些命悬一线。

    后来总算病情有了起色,却也是因为突然有了梁小蝶的消息,他派出去寻找小蝶下落的人在三个月后带来一个消息,说,在距离此地大约不到一百里的方水镇上,似乎看到了少奶奶的行踪。

    但发现她的地方并不太好,因为那不是寻常的良家女子,会去的地方。

    那是方水镇内最热闹的一座青楼。

    一别三月,罗子衡终于见到了失踪的梁小蝶。

    在那样一种地方见面,他原以为她的状况会很糟糕。

    可是出乎意料,她却很好。

    不仅很好,她比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更美,美得像朵罂粟花。

    身上一袭樱桃色的裙衫,那布料轻薄得像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一头乌黑色长发上只插了支樱桃坠的簪子。罗子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像条人鱼般独自坐在芙香楼的花池里,托着腮,嘴角噙着笑,一如当年天真无邪又骄傲的模样,安安静静,等着自己被拍卖出去。

    罗子衡忘了自己那会儿是怎么冲入那花池里去的。

    他只记得,当自己狠狠将她从那香气四溢的池子里捞起,她恍惚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嫣然一笑。

    笑得十分陌生。

    这让他微微有些慌张。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试图裹到她身上,被她拒绝了。被水浸透的衣裙清晰勾勒着她身体每一寸线条,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然后,在此起彼伏的谩骂和叫价声中,她毫无征兆地转过身,一头往身旁的石柱上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