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决斗 第八节
过了许久，塞德里克第一个开口说话了，但他的发言却十分令人失望：“既然这样，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我先回去了。”说完他无视众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气氛，自顾自地往教堂大门走去。
“你等等！塞德里克！”安德莉亚追了上去，但塞德里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里，笃笃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凯伊路……先生，如果是为了我的事，请不要以身犯险。”艾莉娜松开牵住瑟薇儿的手，小跑着移动到凯伊路身前。
“圣都的骑士不会为难我，我想这点你……您是知道的。”艾莉娜抬起头，用近乎恳求的眼光看着凯伊路。
不过凯伊路没说什么，他只是拨开艾莉娜，走到她身后，牵起惶恐不安的瑟薇儿的手，然后把她的手交到了艾莉娜手上。
“这是我个人的意志，跟你毫无关系。大可不必为此而伤神。”凯伊路回过头来，不光是对着艾莉娜，也是对着留在教堂里的所有人，微微一笑。“而且我本身也是个很胆小的人，如果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说完他也转身走向教堂的大门。从教堂大门之后长廊里透进炫目的阳光，把凯伊路的身形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要消失在那光芒中一样。
“真是不理智啊。”我身边的埃文喃喃自语道，格鲁格先生则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怎么办？如果凯伊路明天失手，说不定真的会被那个骑士处决掉。”艾莉娜惶惑地回过头来，瑟薇儿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角，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唉。”吉恩队长在后面叹了口气。“凯伊路大人始终在刚才的交锋里占据上风，神子小姐，您也知道，正骑士不是常人，那凯伊路想必也身怀异术。他的事不是您能操心的。还是吃过晚饭，早点休息吧。”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在各自的房间内吃了晚饭。一想到平常的食堂里坐着那些亚尔诺利亚的骑士，我就觉得食欲全无，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的。但即使是在房间里用餐，放在盘子里的面包和切成碎块的炖肉依然难以下咽。格鲁格先生和埃文与我一起围坐在桌边，但我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说话，这让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食欲彻底被扑灭了。格鲁格先生是不会允许剩饭的，所以我还是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埃文脸上的表情也非常不好，看来他同我一样，也在跟盘子较劲。
吃过晚饭后，格鲁格先生让我和埃文阅读圣典，他总是认为一个人最好的放松方式是阅读圣典之类的大部头书籍，似乎埃文也持相同的看法。不过，对于我来说，那些原本就艰深晦涩的词句在此刻更令人头疼，是真的头疼，我感觉自己的脑袋随着血液的不断奔流而一跳一跳，隐隐作痛。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格鲁格先生终于放过了我。他和埃文去教堂里帮忙整理文件去了，他们或许是想从那些资料里找到能够帮助艾莉娜和凯伊路的东西，不过我认为这是徒劳无功的。但身在空荡荡的房间，被昏黄的魔科学灯映照着又让我心里既觉得空虚，又莫名的烦躁。
“或许我也应该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我抻直了双脚，用非常不雅的姿势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来。
首先是艾莉娜，她虽然对我一人说出过诀别的话，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释然。既然圣都的骑士都已经来了，去找她说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打定主意后我马上套上了鞋子，开门往城堡顶楼走去。
“真是不方便啊。”我走在螺旋状的楼梯上，夜晚的城堡里更加昏暗。即使是到处都有魔科学灯的存在，也无法驱散这种石质建筑内与生俱来的幽阴深邃。主教大概是为了不让艾莉娜到处乱跑，或者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艾莉娜安排到了城堡最上面的房间里。没想到艾莉娜每晚都必须带着瑟薇儿攀爬这让人背脊发凉的楼梯。我摇了摇头，心里不忍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来到硕大的房门前，我深吸了几口气。这里似乎是原来城堡主人的卧室，不知道这里曾经住着一个怎样的领主，不过想必也是个寂寞的人。
敲了敲门，“艾莉娜？休息了吗？”我有些忐忑地出声问道。
“啊……是亚瑟吗？进来吧。”里面传出艾莉娜熟悉的声音。
我推门走了进去。在盾风堡的这一个星期里，我一次也没有踏进过艾莉娜的房间。我一直害怕和她单独相处，说是懦弱也好，说是无情也好，无论用什么令人厌恶的词语在心里痛斥自己，我也鼓不起勇气踏进这个房间一步。但或许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与真正的艾莉娜相处，我隐约觉得，即使是巡礼过后还能相见，艾莉娜恐怕也不是我熟悉的艾莉娜了。
“欢迎，亚瑟。”艾莉娜正坐在宽大的桌子旁边，房间里头那张挂有厚重帷幔的天鹅绒大床上，瑟薇儿正发出安稳均匀的呼吸。
“我还以为那天我伤害你了。”艾莉娜看着我的脸，淡淡的笑着。
“那天……”我有些出神的重复着。
“那天……我，”艾莉娜的脸有些发红，“我不是……吻了你嘛，我还以为亚瑟生气了。毕竟是亚瑟的第一次接吻嘛。”
“怎，怎么可能……”我瞬间感觉自己脸的温度都能煎蛋了，语无伦次地否定着。
“开玩笑的。”艾莉娜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仍然用淡淡的笑容面对我。“亚瑟有些时候有点坏心眼，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有点呆呆的，让人放心不下呢。”
“我哪有……”我支支吾吾的，一时也说不话来。
“好了，我不逗你了。亚瑟，我还以为我说出那种话，你真的生气了。”艾莉娜淡淡的笑着。
“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谁都不可能生气的。”我抓起艾莉娜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但是亚瑟这几天都没有理我，而且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艾莉娜淡淡的笑着。
“没有的事，我不会对你生气的。而且比起我的事，你的事才更要紧吧。”我撇过头去，艾莉娜的笑容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过耀眼了。
“我的事吗？是啊，对于亚瑟来说，可能我的事比较要紧呢。”艾莉娜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啊，真是……不要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了，艾莉娜！”不知道为什么，艾莉娜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又突然变得有些恼人。
“没有办法吧……”艾莉娜的表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这是既定事项了。”
“怎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违心的斥责起艾莉娜来，在这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亚瑟……”艾莉娜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说道。
“嗯，我知道。亚瑟只是放心不下我。”艾莉娜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一张淡淡的笑脸。
“不光是我，埃文、格鲁格先生，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现在大概还在教堂的资料库里找资料，就是为了能帮你一把。”我说道，但就像是被其他人控制了心智一样，即使心里是万分不忍，我的话语里依然夹杂着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训斥之气。
“是吗？真是麻烦他们了，我很抱歉。”艾莉娜微微低下了头，但她的表情仍然没变。
“我……！”我本想冲口而出的语句却卡在了嗓子眼。
“亚瑟，是想和我一起走，对吗？”艾莉娜笑着看着我。
“当然了！如果不跟你一起，我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我大声说道。
瑟薇儿轻轻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有些难受的梦呓。
“声音太大的话，会把瑟薇儿吵醒的。”艾莉娜淡淡地说道。
“抱歉……”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瘫到了椅背上。
“不过即使不跟我一起走，亚瑟也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啊。”艾莉娜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
“亚瑟，可以跟着格鲁格先生在教堂工作，以亚瑟的知识，只要再稍微努点力，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称职的神父。或者亚瑟可以跟着吉恩队长学习武艺，去当圣树骑士。或者，亚瑟可以跟着塞德里克和安德莉亚，学习做一个自由骑士。”
艾莉娜扳着指头像个正在做梦的小孩子一样一件一件地数着，她的脸上笑意更甚，就像是她正在幻想她以后的美好生活，而不是我的。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里更加痛苦，彷如锐刀剜肉一样。
“自由骑士的话，亚瑟应该更合适，毕竟亚瑟更有正义感嘛。埃文有些时候冷静的过头了。啊，埃文去正式的学校里学习魔法，以后做个魔导士也不错啊……”
“够了！”我低声吼了出来，打断了艾莉娜的话。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再听下去，只能用这种最粗鲁的方式打断她。
“亚瑟……生气了吗？抱歉……”艾莉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却让我更加痛心。
“够了……为什么你现在还能无所顾忌地说着这样的话。埃文会伤心的。”我低声说道。
“那么亚瑟呢，亚瑟会伤心吗？”艾莉娜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在玩弄我，艾莉娜……”我闭起了眼睛，鼻孔里吐出粗气，心里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挡在心房之间，让我既像狠狠打自己一巴掌，又想冲过去捂住艾莉娜的嘴。
“回答我，亚瑟呢？亚瑟会伤心吗？”艾莉娜竟然追问起来。
心中的不安和烦躁就像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一样在身体里不断继续能量。
“会伤心，会伤心！”我猛然睁开眼来瞪着艾莉娜。但艾莉娜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那就好了。如果亚瑟因为村子的事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我就真的会伤心了。”艾莉娜笑着说道。
“你……什么……”
“亚瑟，之前你不是说过吗，要为村子的事报仇。”艾莉娜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的，我是说过，现在也这么想。”我回答道。
“对，就像现在的这个眼神，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艾莉娜的脸逐渐靠近我的眼睛。
“什么？”
“很可怕的眼神，不应该在亚瑟的眼睛里出现的眼神，一种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眼神。”艾莉娜的脸现在已经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撇过头去。
“亚瑟，答应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把复仇放到第一位去。”艾莉娜的脸稍微离开了一些，她的神情变得十分认真。
“如果你走了，我能做的不就是追寻村子的事了吗？”我回过头去答道。
“这就是我担心的啊，亚瑟，你还不明白吗？在我离开以后你就会把复仇放到第一位去，然后变成一个以复仇为动力和食粮活下去的人，这是我不忍心见到的。”艾莉娜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那么我跟着你不就好了。”我毫无底气地说道。
艾莉娜笑了一下：“亚瑟，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没回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呐，”艾莉娜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亚瑟，答应我，不要总是把村子的事放在心上。而且，你不是已经帮我把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杀掉了吗？”
我的记忆因为艾莉娜的这句话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我的鼻子竟然闻见了一丝又一丝的血腥味。想到那个疯子的脑袋被我手里的剑利落地斩下，像个皮球一样滚到一边，暗红的血溅了我和吉恩队长一头一脸，然后他残留的身躯像失去提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我感觉自己的头一阵阵的眩晕，想吐的恶心感觉在肚子里回荡，同时身体竟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和隐隐刺激脑髓的快感。我竟然因为手刃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产生快感？虽然这种令人吃惊的念头让我的呕吐感更加强烈，但正像个小锤子一样轻轻敲打我脑髓的那丝丝快感却是确实存在的。
“亚瑟！”艾莉娜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被她这一握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中。“你想起来了吧，那天晚上的事。”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呕吐感和眩晕逐渐消退，但眼睛似乎还有点看不清楚，房间里的魔科学灯让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清。
“答应我，即使调查村子的事，也绝对不可以再杀人了。死掉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艾莉娜的脸出现在我慢慢变得清晰的视野里，她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上了泪水。
我无话可说，只能朝她不断点着头。“死掉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这句话是艾莉娜最大的真心，也是她最大的慈悲，我没法反驳她，即使我心里涌动着想要把仇人千刀万剐的冲动，我也没法说出口，没法违背她的意思。
“嗯，亚瑟的承诺是值得信赖的。”艾莉娜收住了眼泪，重新对着我笑了起来。
我呆愣着像个白痴一样看着她，但她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有点恼人的笑容。
“好了亚瑟，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或许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我就像个会动的雕像一样被艾莉娜牵着手送出了房间。直到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在艾莉娜的房门口站了多久了。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我心里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靠自己来达成它，但确实是个有可能可以和艾莉娜一起旅行的办法。
我的内心又像个气球一样慢慢鼓了起来。怀着小小的希望，我快步冲下楼梯，朝城堡的另一处奔去。
“你等等！塞德里克！”安德莉亚追了上去，但塞德里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里，笃笃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凯伊路……先生，如果是为了我的事，请不要以身犯险。”艾莉娜松开牵住瑟薇儿的手，小跑着移动到凯伊路身前。
“圣都的骑士不会为难我，我想这点你……您是知道的。”艾莉娜抬起头，用近乎恳求的眼光看着凯伊路。
不过凯伊路没说什么，他只是拨开艾莉娜，走到她身后，牵起惶恐不安的瑟薇儿的手，然后把她的手交到了艾莉娜手上。
“这是我个人的意志，跟你毫无关系。大可不必为此而伤神。”凯伊路回过头来，不光是对着艾莉娜，也是对着留在教堂里的所有人，微微一笑。“而且我本身也是个很胆小的人，如果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说完他也转身走向教堂的大门。从教堂大门之后长廊里透进炫目的阳光，把凯伊路的身形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要消失在那光芒中一样。
“真是不理智啊。”我身边的埃文喃喃自语道，格鲁格先生则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怎么办？如果凯伊路明天失手，说不定真的会被那个骑士处决掉。”艾莉娜惶惑地回过头来，瑟薇儿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角，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唉。”吉恩队长在后面叹了口气。“凯伊路大人始终在刚才的交锋里占据上风，神子小姐，您也知道，正骑士不是常人，那凯伊路想必也身怀异术。他的事不是您能操心的。还是吃过晚饭，早点休息吧。”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在各自的房间内吃了晚饭。一想到平常的食堂里坐着那些亚尔诺利亚的骑士，我就觉得食欲全无，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的。但即使是在房间里用餐，放在盘子里的面包和切成碎块的炖肉依然难以下咽。格鲁格先生和埃文与我一起围坐在桌边，但我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说话，这让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食欲彻底被扑灭了。格鲁格先生是不会允许剩饭的，所以我还是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埃文脸上的表情也非常不好，看来他同我一样，也在跟盘子较劲。
吃过晚饭后，格鲁格先生让我和埃文阅读圣典，他总是认为一个人最好的放松方式是阅读圣典之类的大部头书籍，似乎埃文也持相同的看法。不过，对于我来说，那些原本就艰深晦涩的词句在此刻更令人头疼，是真的头疼，我感觉自己的脑袋随着血液的不断奔流而一跳一跳，隐隐作痛。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格鲁格先生终于放过了我。他和埃文去教堂里帮忙整理文件去了，他们或许是想从那些资料里找到能够帮助艾莉娜和凯伊路的东西，不过我认为这是徒劳无功的。但身在空荡荡的房间，被昏黄的魔科学灯映照着又让我心里既觉得空虚，又莫名的烦躁。
“或许我也应该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我抻直了双脚，用非常不雅的姿势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来。
首先是艾莉娜，她虽然对我一人说出过诀别的话，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释然。既然圣都的骑士都已经来了，去找她说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打定主意后我马上套上了鞋子，开门往城堡顶楼走去。
“真是不方便啊。”我走在螺旋状的楼梯上，夜晚的城堡里更加昏暗。即使是到处都有魔科学灯的存在，也无法驱散这种石质建筑内与生俱来的幽阴深邃。主教大概是为了不让艾莉娜到处乱跑，或者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艾莉娜安排到了城堡最上面的房间里。没想到艾莉娜每晚都必须带着瑟薇儿攀爬这让人背脊发凉的楼梯。我摇了摇头，心里不忍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来到硕大的房门前，我深吸了几口气。这里似乎是原来城堡主人的卧室，不知道这里曾经住着一个怎样的领主，不过想必也是个寂寞的人。
敲了敲门，“艾莉娜？休息了吗？”我有些忐忑地出声问道。
“啊……是亚瑟吗？进来吧。”里面传出艾莉娜熟悉的声音。
我推门走了进去。在盾风堡的这一个星期里，我一次也没有踏进过艾莉娜的房间。我一直害怕和她单独相处，说是懦弱也好，说是无情也好，无论用什么令人厌恶的词语在心里痛斥自己，我也鼓不起勇气踏进这个房间一步。但或许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与真正的艾莉娜相处，我隐约觉得，即使是巡礼过后还能相见，艾莉娜恐怕也不是我熟悉的艾莉娜了。
“欢迎，亚瑟。”艾莉娜正坐在宽大的桌子旁边，房间里头那张挂有厚重帷幔的天鹅绒大床上，瑟薇儿正发出安稳均匀的呼吸。
“我还以为那天我伤害你了。”艾莉娜看着我的脸，淡淡的笑着。
“那天……”我有些出神的重复着。
“那天……我，”艾莉娜的脸有些发红，“我不是……吻了你嘛，我还以为亚瑟生气了。毕竟是亚瑟的第一次接吻嘛。”
“怎，怎么可能……”我瞬间感觉自己脸的温度都能煎蛋了，语无伦次地否定着。
“开玩笑的。”艾莉娜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仍然用淡淡的笑容面对我。“亚瑟有些时候有点坏心眼，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有点呆呆的，让人放心不下呢。”
“我哪有……”我支支吾吾的，一时也说不话来。
“好了，我不逗你了。亚瑟，我还以为我说出那种话，你真的生气了。”艾莉娜淡淡的笑着。
“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谁都不可能生气的。”我抓起艾莉娜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但是亚瑟这几天都没有理我，而且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艾莉娜淡淡的笑着。
“没有的事，我不会对你生气的。而且比起我的事，你的事才更要紧吧。”我撇过头去，艾莉娜的笑容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过耀眼了。
“我的事吗？是啊，对于亚瑟来说，可能我的事比较要紧呢。”艾莉娜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啊，真是……不要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了，艾莉娜！”不知道为什么，艾莉娜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又突然变得有些恼人。
“没有办法吧……”艾莉娜的表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这是既定事项了。”
“怎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违心的斥责起艾莉娜来，在这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亚瑟……”艾莉娜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说道。
“嗯，我知道。亚瑟只是放心不下我。”艾莉娜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一张淡淡的笑脸。
“不光是我，埃文、格鲁格先生，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现在大概还在教堂的资料库里找资料，就是为了能帮你一把。”我说道，但就像是被其他人控制了心智一样，即使心里是万分不忍，我的话语里依然夹杂着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训斥之气。
“是吗？真是麻烦他们了，我很抱歉。”艾莉娜微微低下了头，但她的表情仍然没变。
“我……！”我本想冲口而出的语句却卡在了嗓子眼。
“亚瑟，是想和我一起走，对吗？”艾莉娜笑着看着我。
“当然了！如果不跟你一起，我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我大声说道。
瑟薇儿轻轻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有些难受的梦呓。
“声音太大的话，会把瑟薇儿吵醒的。”艾莉娜淡淡地说道。
“抱歉……”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瘫到了椅背上。
“不过即使不跟我一起走，亚瑟也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啊。”艾莉娜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
“亚瑟，可以跟着格鲁格先生在教堂工作，以亚瑟的知识，只要再稍微努点力，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称职的神父。或者亚瑟可以跟着吉恩队长学习武艺，去当圣树骑士。或者，亚瑟可以跟着塞德里克和安德莉亚，学习做一个自由骑士。”
艾莉娜扳着指头像个正在做梦的小孩子一样一件一件地数着，她的脸上笑意更甚，就像是她正在幻想她以后的美好生活，而不是我的。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里更加痛苦，彷如锐刀剜肉一样。
“自由骑士的话，亚瑟应该更合适，毕竟亚瑟更有正义感嘛。埃文有些时候冷静的过头了。啊，埃文去正式的学校里学习魔法，以后做个魔导士也不错啊……”
“够了！”我低声吼了出来，打断了艾莉娜的话。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再听下去，只能用这种最粗鲁的方式打断她。
“亚瑟……生气了吗？抱歉……”艾莉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却让我更加痛心。
“够了……为什么你现在还能无所顾忌地说着这样的话。埃文会伤心的。”我低声说道。
“那么亚瑟呢，亚瑟会伤心吗？”艾莉娜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在玩弄我，艾莉娜……”我闭起了眼睛，鼻孔里吐出粗气，心里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挡在心房之间，让我既像狠狠打自己一巴掌，又想冲过去捂住艾莉娜的嘴。
“回答我，亚瑟呢？亚瑟会伤心吗？”艾莉娜竟然追问起来。
心中的不安和烦躁就像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一样在身体里不断继续能量。
“会伤心，会伤心！”我猛然睁开眼来瞪着艾莉娜。但艾莉娜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那就好了。如果亚瑟因为村子的事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我就真的会伤心了。”艾莉娜笑着说道。
“你……什么……”
“亚瑟，之前你不是说过吗，要为村子的事报仇。”艾莉娜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的，我是说过，现在也这么想。”我回答道。
“对，就像现在的这个眼神，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艾莉娜的脸逐渐靠近我的眼睛。
“什么？”
“很可怕的眼神，不应该在亚瑟的眼睛里出现的眼神，一种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眼神。”艾莉娜的脸现在已经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撇过头去。
“亚瑟，答应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把复仇放到第一位去。”艾莉娜的脸稍微离开了一些，她的神情变得十分认真。
“如果你走了，我能做的不就是追寻村子的事了吗？”我回过头去答道。
“这就是我担心的啊，亚瑟，你还不明白吗？在我离开以后你就会把复仇放到第一位去，然后变成一个以复仇为动力和食粮活下去的人，这是我不忍心见到的。”艾莉娜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那么我跟着你不就好了。”我毫无底气地说道。
艾莉娜笑了一下：“亚瑟，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没回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呐，”艾莉娜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亚瑟，答应我，不要总是把村子的事放在心上。而且，你不是已经帮我把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杀掉了吗？”
我的记忆因为艾莉娜的这句话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我的鼻子竟然闻见了一丝又一丝的血腥味。想到那个疯子的脑袋被我手里的剑利落地斩下，像个皮球一样滚到一边，暗红的血溅了我和吉恩队长一头一脸，然后他残留的身躯像失去提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我感觉自己的头一阵阵的眩晕，想吐的恶心感觉在肚子里回荡，同时身体竟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和隐隐刺激脑髓的快感。我竟然因为手刃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产生快感？虽然这种令人吃惊的念头让我的呕吐感更加强烈，但正像个小锤子一样轻轻敲打我脑髓的那丝丝快感却是确实存在的。
“亚瑟！”艾莉娜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被她这一握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中。“你想起来了吧，那天晚上的事。”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呕吐感和眩晕逐渐消退，但眼睛似乎还有点看不清楚，房间里的魔科学灯让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清。
“答应我，即使调查村子的事，也绝对不可以再杀人了。死掉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艾莉娜的脸出现在我慢慢变得清晰的视野里，她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上了泪水。
我无话可说，只能朝她不断点着头。“死掉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这句话是艾莉娜最大的真心，也是她最大的慈悲，我没法反驳她，即使我心里涌动着想要把仇人千刀万剐的冲动，我也没法说出口，没法违背她的意思。
“嗯，亚瑟的承诺是值得信赖的。”艾莉娜收住了眼泪，重新对着我笑了起来。
我呆愣着像个白痴一样看着她，但她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有点恼人的笑容。
“好了亚瑟，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或许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我就像个会动的雕像一样被艾莉娜牵着手送出了房间。直到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在艾莉娜的房门口站了多久了。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我心里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靠自己来达成它，但确实是个有可能可以和艾莉娜一起旅行的办法。
我的内心又像个气球一样慢慢鼓了起来。怀着小小的希望，我快步冲下楼梯，朝城堡的另一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