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柏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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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婚礼

    高考后的几天里,村里的几个晓川的同学都陆续回家了。他们似乎都考得不错,当他们兴奋的和家里人畅想着大学该是什么样的时候,晓峰却没有盼到哥哥的归来,父亲向晓川的几个村里的同学四处打听,却依旧没有哥哥的消息。只说高考结束后那天下午便没有看见晓川,晚上同学最后的聚餐也没有看见他。

    父亲回到家里,气愤地破口大骂,“狗日的跑哪去儿了,一点都不懂事,考完了都不晓得回来。考成啥样也不晓得。”

    这些日子,父亲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晓峰,他心里现在只想知道哥哥考成啥样了,能不能考上大学。晓峰并没有太在意,自从他在屋外无意中偷偷地听见父亲和母亲的谈话。“要是老大考上了,晓峰那,就可能只有不让他读书了。”父亲低声说道。听到这儿,晓峰心里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和难过,脑中一片混乱,他12岁了,他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怎样,难道是和父母一样,一生都在这里过着如此艰辛的生活,无法逃脱吗?

    “那晓峰以后咋办?”母亲无奈的问道。“等他大点了就出去打工嘛,他哥要读大学,要那么多学费,我们没有办法了。要怪,就怪他的命不好。”父亲顿了顿,又说道,“况且晓峰性格内向,话都不怎么说,没什么出息,他那样子,也考不上大学的。”

    十二岁的晓峰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他在父母的心中,原来是这样的。

    尽管晓峰心里难受,但此时却十分担心哥哥,心里隐隐不安起来。都又过了几天了,哥哥到底去哪儿了?什么消息也没有,母亲也开始焦急地不知所措,开始和父亲争吵着要去学校找哥哥,父亲起初不让,只是愤怒的吼道,“找啥子找,他自己晓得回来的,那么大个人了,还要让我们操心吗。”不过现在也有点按耐不住,说再等一天,明天还没回来的话,就让母亲去一趟学校。

    第二天的夕阳,悄然而来,染红了山间柏树林上空的云彩,偶尔一闪飞过的鸟儿,穿进林间消失不见。连堰塘里嬉戏了一整天的鸭子,也一个接一个上岸,懒散地嘎嘎叫着回家了。可是晓峰还是没有等到哥哥的消息,不安的思绪已让他两天都无法入睡了,哥哥,你在哪?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晓峰默默祈祷。

    正当母亲询问着父亲明天最早一班到县城的车是几点的时候,有人在村口喊着父亲的名字叫他出去。父亲赶紧应了声,然后跑出去了。晓峰和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感觉到了是和晓川有关的,母亲惊慌焦急地望着村口,也跟着父亲小跑了出去。

    晓峰望着村口,并没有跑出去。他心里害怕了,他生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兄弟连心,而这几天他的心好像被压抑得无法跳动,他能感觉到那是怎样一种心痛,正如哥哥正在感受的一样。

    他想跑过去,却始终迈不开腿,只能焦急地等着父母回来。不一会儿,他们便回来了。父亲一路骂骂咧咧走到了院里,“这个狗日的,去同学家里玩都不说一声,那么不懂事,回来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回来要把他收拾安逸。”母亲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笑着回了父亲两句,“哎呀,算了,人没事就好,管他的,现在不是托人把消息传回来了嘛。”

    过了一会儿,父亲看来余怒未消,又一边干活一边对母亲埋怨道,“他要去人家里耍,都不晓得先给村里同学说一声,害得我们担心那么多天,现在才想起,还要麻烦乡上到县城的客车司机专门跑一趟。太不省心了。”母亲松了一口气心情转好,开始扯开话题,“你管他的,今晚吃啥子?”

    听到哥哥没事,晓峰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松下那根紧绷的神经后才感觉到,原来身体已经疲倦得有些无力支撑。倒在床上便已一动不动睡着了。再也没有精力去担心那些令人伤心不安的事了,哥哥也快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今晚注定是一个安详深沉的夜。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夜,还能持续多久。

    尽管晓川把消息带了回来,但直到两周后才终于等到他回来的时候,父亲还是如意料中般大发雷霆。

    晓川带着行李刚到院子篱笆外时,晓峰和母亲迎了上去,帮着晓川拿起行李,晓川坚持不让母亲拿,说不重都到家了。不过当然他没有拒绝晓峰,把手中的被子笑着递给了他。晓峰打量了哥哥,却发现他不知怎的容颜十分憔悴,脸色苍白,而且两眼深陷,恍惚无神。母亲担心地问起,“你一天没睡没吃饭吗?脸色这么白。”晓川连忙否认,“不是,前两天晚上晚久了点,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晓川顺带用余光瞟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正一动不动狠狠地看着他,晓川连忙回转头,他知道马上要面对的是什么。踏进院子里的那一刻,拴住的狗兴奋地汪汪叫了起来,摇着尾巴要往晓川的身上扑来,晓峰想起前些日子它被父亲狠狠踹开的事,连忙把狗牵开固定在角落里。

    还没回过身时,只听见晓川先喊了声,“爸。”“你还晓得回来!你耍了好多天了你自己说,也不跟村里的同学说一声,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只听见“啪啪!”响亮的两声,晓峰心中一惊,连忙转过身,哥哥正微微用手下意识挡着脸,低头不语。母亲走到一边,把晓川被打掉的眼镜捡起拿给晓川,一边劝着父亲,“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打他干嘛,好好说嘛。”父亲转过身,望向屋外远处,侧对着晓川,一脸气愤,不发一语。母亲见状,开始轻声指责晓川,“晓川,你咋不回来都不说一声,你晓不晓得那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好担心啊。也不晓得你考得咋样。对了你考得如何嘛,能不能考上大学嘛?”母亲拉了拉晓川问了起来。

    听到母亲问起这个问题,父亲也转过头看着晓川等待他的答案。晓川依旧低着头,眼光却注意到这边角落里的晓峰,惊慌害怕的注视着他和父亲,无助的靠着角落的石柱不知所措。晓川不想再让他经历这样的场景,于是开口答道,“能。”

    “对嘛,考得上。”父亲点了点头,怒气渐渐消去。“考得上更好,考得上你将来有出息,光宗耀祖,说出去我们脸上也好看。”虽然父亲有些不相信,心里此刻却也多了几分惊喜,便不再去理会晓川的种种过错,转身一个人拿着锄头出去干活去了。

    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晓峰家里终于也迎来了短暂的团聚的时光。父亲开始相信晓川的话,相信不久后的一天通知书便会寄到家里。想到这二十来年艰难辛酸的光阴,这二十年里道不尽的酸甜苦辣,说不出的喜怒哀愁,到那时终于可以骄傲的说一句,这一切都值得了。在这样的憧憬里,父亲的心情也渐渐变好,严肃的脸上笑声也多了起来。

    休息的时候,父亲还会饶有兴致地讲起关于村上山脉的鬼怪故事。

    村庄周围都被连绵的山丘围绕,只有一道断口,下面是一条公路,也是唯一一条通往县城、通往cd、通往外面的世界的道路,名叫龙口,老人叫它斩龙垭。

    “当时修路时没有现代化的筑路设备,开山路时很多地方需要凿开,当路修到斩龙垭时,面对这凸起横卧在前面的山梁,没有其他好的选择,必需要要从这里打开,我们就一起像以前一样用那些锤子凿子锄头铲子就在那挖了起来,头天挖了一个小的缺口,就收拾东西回家了。等到第二天修路的人再去的时候,大伙都吓到了,非常怪异,昨天挖的缺口不见了。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愣了一会大家又开始像昨天一样凿的凿、挖的挖开始开路了,等到晚上大家又收拾东西回家了。等到第三天清早,大家去看的时候又惊呆了,昨天挖的缺口又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村民们一时议论纷纷,炸开了锅,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到最后决定又重复昨天的工作挖了一个缺口。不出所料,第二天再来的时候,缺口又自己恢复了。那天村民都罢工了不干了,这样挖肯定不是办法。这个时候,一白胡子白衣服老头,瘦骨嶙峋却精神很好,双手背在身后,双脚穿着破烂草鞋,优哉游哉地走过人群,看见这山头,停下脚步望了望,淡淡的说了句,‘你来我往,此山即开。’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中。大家都纷纷嘀咕着这句话,但都不知道时什么意思。就只好作罢,回到家里,修的路也只有暂时停滞在那。时间就这样过了很久,两个村民正在用锯子锯树子,两个人你拉我扯,带出的锯末撒了一地,其中一个人灵机一动,看见他手中你拉我扯的锯子,心里默念着,‘你拉我扯,你来我往,你来我往。’突然喊道,‘你来我往,我晓得什么意思了。’另一个奇怪地问,什么什么意思。他没有说,带着家里最大的锯子,召集村民到斩龙垭,告诉村民用锯子可以开山。你来我往就是锯子的意思。大伙将信将疑,不过没有办法也只得试一试,当天便用锯子在山脚锯了起来。第二天早晨一看,大伙兴奋不已,果然锯过的地方没有复合,此后村民们便开始用锯子来锯断此山。有时锯子拉不动,往中间加水的时候,会有红水从中流出,村民不知道是什么。有老人说这是龙的血,这山脉就是龙的化身,这龙镇压着当地的妖魔鬼怪,挖不得,挖断地龙这些妖魔便要重见天日。不过大伙都没有听他的,继续锯了起来。当只剩下最后一点开要将山全部锯开时候,周围连着的山脉都跟着震动起来,越震越厉害,就像它正在痛苦的挣扎,村民都惊慌地四散跑回家里躲了起来,正当锯子手吓坏了准备撤离的时候,一人大喊,‘快锯!马上就要断了!快点!’。只听见嘣的一声巨响,被锯下的一小段山脉滚了出来,掉在旁边一块平坦的高地上停了下来。这时连绵的山脉也终于停止了震动,静了下来。人们开始相信真的是把龙给锯断了,于是那个地方取名叫做斩龙垭。”

    父亲指了指远处高高凸起的山丘,“看嘛,锯断的地龙就掉在那,你们经常去那放风筝的。”

    听到这里,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事重重、寡言少语的晓川看了看那座小山丘,终于淡淡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更好的角度静静地望着它,若有所思。那是他曾经放火烧过的地方,那是他曾经站在火中唱起霸王别姬的地方。

    晓峰似乎更被这个故事吸引,看见父亲难得这样平易近人,便追问起父亲,“那后面怎样了?”

    父亲似乎兴致不错,竟然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后面的故事,“先前的老人说过,这地龙是镇着当地的妖魔鬼怪,现在地龙被锯断后,天空立刻乌云密布,遮住了阳光,随之而来的是呼呼阵阵狂风,将附近村里的竹林大部分都吹断了,噼里啪啦的倒了一大片,村民都被吓得躲在屋内不敢出去,只听见竹子断裂的声响。这时那绵延山脉的山脚泥土翻起,开始蹿出了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发出各种可怕的嘶吼怪叫,冲着有村民的房屋肆掠过来,听见怪叫的村民都惊恐地找着角落藏了起来,屋外的狂风刮得房门窗户哐当乱响,有些惊慌失措的女人孩子都凄惨的哭喊了出来,仿佛世界末日的来临。正当妖魔即将破门而入的时候,那些倒下的竹子,突然一节节的裂开来,每一竹节里都跃出一个身穿盔甲、手持神兵的将士,威风凛凛,勇猛无敌,只见他们骑着嘶鸣的战马,纷纷向妖魔鬼怪冲杀过去,一刀便斩下鬼怪的头颅,身体瞬间便消失不见。不久便将妖魔击杀殆尽。不一会儿天空便乌云散去、重见天日,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为了纪念那些危难时从竹子里幻化出的天降神兵,于是每家每户门前都又重新种上了一片竹子,你看这村里的竹子,就是这样来的。”

    对于晓峰和晓川来说,每当父亲脸上挂着微笑的时候,便是最幸福的时刻。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幸福时刻,从小到大,也是屈指可数,到最后竟成为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奢望。他们不是不知道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相反他们非常清楚明白父亲心里在想什么,要什么,这一点并不难知晓,因为父亲这是大部分父亲和他们单独在一起时,所谈论的唯一话题。

    尽管他们会拼尽全力努力做到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要求,尽管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梦想、不在乎自己将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伤心难过,是否迷失,所有的一切都只为达到父亲要求的那样。他们以为这样总可以让父亲高兴,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他们的步伐永远跟不上父亲不断的期望。这让他们总是难以看到父亲高兴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严肃、不苟言笑。感觉不到父亲发自内心的高兴,又怎能让他们自己真的敞开心扉,开心的笑对生活?

    有时晓峰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的锁链拴住一样,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自由的奔跑。那把他挣脱不开的锁,钥匙到底藏在哪里?是他心里?还是在父亲心里?他想不明白。

    尽管晓峰也时常感到莫名的压抑,想着父亲说过的当哥哥考上大学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告别学校的时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在学校的生活,他开始变得话语越来越少,深怕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引来大家的嬉闹嘲笑。到最后他的安静让大家都渐渐忽略了他的存在,这让他终于找到一种莫名的舒适的感觉,没人在乎,没人关心,也没人打扰。或许这样他也就可以安心地学习了。他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桌,抬起头便看见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同学,上课时积极踊跃回答着各种问题,下课了便在一起欢快地谈天说地,有说有笑。时而传出某一个女生喜欢某个男生,便顿时沸腾起来起着哄。不过那男生就坐在晓峰前面,上课时无意中听到,原来这个男生偷偷喜欢的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还打算写封情书告白。

    晓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些本属于他应该拥有的单纯的生活,他向往的生活,仿佛幻想着自己在某一时刻也曾那样活过。虽然他像一个局外人般不曾参与其中,但至少在这里,他能感到自己该是什么样子,未来是什么样子,他能感到一丝温暖和希望。

    如果真有一天叫他离开这里,他也会难过压抑。未知的迷茫让他感到有一些不安和害怕,他不知道这世界有哪个地方还能安放他的孤独。

    不过有哥哥在身边的日子,让他感到舒适放松。渐渐不去想未来的事,他和父亲一样,每一天都期待着哥哥录取通知书的寄达。

    不过这样的日子,随着时间一天天悄然逝去,也开始渐渐变得不安起来。

    村里其他同学陆续地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赵文的母亲小时家境不错,念过很多年书,知书达理,做事干练,也当上了村里的干部,推选为人大代表。这样的女性干部在当时很受重视,所以她的前途未可限量。在知青下乡的时候,村里也来了一位女性知青,理所当然,她们成为了很好的姐妹,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她回城里以后,从政路途走得很顺,可谓平步青云。有了这样的关系,所以赵文遂了母亲的愿望,考取了她姐妹所在的城市里的大学,准备以后从政,前途一片光明。当他接到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一家人尽情欢快的笑声,深深地刺痛了从路边经过的父亲。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等到晓川的通知书。

    王建,晓峰喜欢的那个小学的同桌女孩,王燕的哥哥。他是晓川的同学,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便外出打工挣钱了,留下他们兄妹和年迈的爷爷奶奶,王建很早便自立起来,照料着家里的妹妹和爷爷奶奶,放假回家的时候,便会把家里繁重的活路统统做了,安排好一切再回学校。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崇高的梦想,如今,他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军校。这是一个令全村人振奋的消息,或许也是他最好的归属。

    不过,从此以后,家中便只剩下他正在念初一的妹妹,和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父母不在身边,如今最亲的哥哥也要踏向远方,王燕心中倍感孤独不安,这也让她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晓峰不知为何前两年乐观开朗的同桌王燕,为何仿佛一夜间变得如此冷漠,连晓峰叫上她也不理睬,对他视若不见。而他也仿佛置气般地选择了相同的方式来回应。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时常抬头看着下课了还依然一个人低着头看着书的王燕,在某一刻感觉他们是那么相似。很多次他想走近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闷闷不乐?可都忍住了脚步,就像当初忍住悄悄留下写给她的纸条一样,他怕这样的自己再给她带去更多不必要的烦恼。整个初中剩下的日子,他们就算路上碰见也都匆匆走过,形同陌路。

    后知后觉,假如他能稍微某一刻放下心中的包袱,敞开紧锁的心扉,去尝试关心她发生的事情,走进她的世界,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景。两颗年少孤独的心,本是应该靠在一起,相互依偎,却到最后竟变成相互伤害,越离越远。

    如今青涩的时光早已消逝在一次次冷漠的擦肩而过中,再无法重来一次。晓峰错过了最该走近她的时刻,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偶尔想起那一幕幕装作互不相识的场景,他心中仍隐隐作痛,无法释怀。

    又过了几天,一直成绩不是很好的梅梅也拿到了通知书,考上了hn一个师范大学。小时候她原本也是住在晓川的隔壁,只不过后来他们一大家族兴旺,每个子女都各自事业有成,家也都搬到县城或者cd定居了。她是这个大家族的长孙女,出得清秀丽人,聪明乖巧,但就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家里人也都对她十分宠爱,不去理会,心想考得上考不上都无所谓,以后也不愁吃穿。原本不抱希望的家人,得知她竟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虽远在hn,有所担心,但却无法阻挡这样的喜悦。过了几天,便一大家人开着车回到老家,大摆筵席,邀请村里所有的人一起庆祝,风光无限,一时无两。

    父亲本不想去,不过他们两家关系很好,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和晓峰的爷爷祖上是兄弟,爷爷又收养了父亲为义子,所以两家也是亲戚关系。父亲抹不开,只得带着一家人赴宴。

    席间除了恭贺梅梅考上大学外,话题基本都扯到了了晓川身上,大家纷纷上前询问,晓川考上了哪个大学?只见晓川父亲勉强挤出笑容,不知如何回答,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一点关于晓川大学的消息,只得苦涩的应道,“他能考上什么大学!他考不上的。”转而回过头夹着菜吃个不停,不愿再谈。不过同桌的人显然不信,开始开着玩笑怪责父亲,“咋可能嘛,晓川成绩那么好,梅梅都能考上,晓川还考不上说?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们,想一个人偷着乐啊,哈哈。”父亲没法,无奈地苦笑,敷衍道,“就是,就是,我不晓得,他自己的事我懒得管。”另一人便转而问起一直埋头吃饭不说话的晓川,“诶,晓川,你报的哪个大学?通知书拿到了没?”晓川愣了一下,答道,“嗯,还在等通知书。”同桌的人见还没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继续追问,“诶,通知书应该都发完了吧,大学录取应该完了吧。”听到这,父亲脸色一变,斜着眼看了看晓川,转回头夹着菜,又放下筷子。见到这样的场景,同席的村民也都没有再去追问,各自吃着饭,开始闲话家常。晓川以为父亲会当场质问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埋着头吃饭不去理会桌上的人,不过父亲最终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令晓峰和晓川不解的是,回到家后的几天里,父亲也没有愤怒地质问晓川,也没有提起到底他考没考上大学,为什么还没拿到通知书。父亲在面对他们兄弟时,却也不说什么话了,像是没有他们的存在一样,他们就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吃饭时兄弟俩便会喊一声,“爸吃饭了。”而父亲却不回应,径直走向饭桌,吃完了便走开做他自己的事了。尽管兄弟俩感觉到惴惴不安,不知道怎样才好。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像平常孩子那样去询问父亲,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开心的,为什么闷闷不乐?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些话对他们来说,对这个家庭来说,都太过苍白。他们都知道父亲为什么不高兴,而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辜负了父亲的心血,没有什么可说的。

    更何况,他们早已习惯和父亲这样相处的日子。

    哀莫大于心死。父亲大概是心死了吧。

    晓川似乎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看起来很平静。每天他也会跟着父母到山上,帮着他们去干农活,多余的话也不再说起,只是埋着头干自己的。中午时分艳阳高照,只有当母亲喊他回家时,他才缓缓回到家里。看见父亲费劲地挑着猪粪上坡,晓川身体单薄,从没挑过这么重的东西,不过他没有犹豫,也学着父亲挑着一挑便跟着父亲,母亲在一旁看见晓川扭曲的腰身,摇摇晃晃,心中担心忙喊道,“晓川你快放下,你挑不起的。”晓川感到这肩上的重担仿佛要压碎他的骨头,扁担在肩上无法控制晃来晃去,这让他很难向前迈出一步,听到母亲在身后的呼喊,他掘强地没有理会,心中暗自发狠:这担子我必须要挑起。在艰难地走出了一小段路后,拦在他前面一根倒下的黄巾条子,晓川想迈过去,却不料他肩上的重担压得他早已步履艰难,怎么会迈的过去,一不小心便被这小小的树枝绊倒,担子挑的粪便一下全部打翻在地,溅到他身上,腥臭味也顿时弥漫开来,晓川看了看手中的粪便,顺手在旁边草丛中擦了一下,开始捡起担子,又往回走准备再来一次。走在前面的父亲在听到声响后,停下了担子回头便正好看见晓川倒在地上那一幕,但却没有走过去,站在那里露出责怪的不满表情。随后便担起担子走远了。母亲开始骂道,“喊你放下放下你不听,现在好了,整得一身都是,快去把衣服换了。”晓川狼狈地回到家,却没有去换衣服,而是再回到挑粪的地方,掘强地又开始挑了起来。母亲上前阻止,“叫你别担了你没听见吗,你身体太瘦了,担不起的。”晓川平淡地应道,“没事,我担得起。”说着便不理会母亲拉他的手,准备担着担子又要上路了。母亲拗不过他,气冲冲地回到屋里,一边嘀咕着,“谁叫你不努力读书,现在这样子,以后看你咋办啊。”说着说着便突然哭了出来,哽咽起来。

    晓川挑起了担子,想起刚才父亲担担子的情形,努力回想着每个细节和动作,经过一些摸索后,他便掌握住了平衡,也控制住了摇晃不停的粪桶,只是肩上的骨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走一段歇一段。在经过最后一段上坡路后,他终于艰难地到了一片较为平坦的土地边上,那也是这段路程的终点。

    而父亲正站在路边上,吸着烟望向前方,等着晓川的到来。

    父亲示意晓川把担子放下。淡淡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咋办?想干什么?”晓川虽然心里清楚父亲迟早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还是无法回答,他望了望前方,随即看着脚下,回到道,“不晓得。”父亲瞥了一眼狼狈的晓川,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我们也尽力了,也做了我们该做的,是你自己没有好好把握,要怪就怪你自己。”晓川低声应道,“我晓得。”父亲转而继续说道,“考上大学的该走的都走了,你不争气,连我们走出去脸上也没有面子,背地里说我们没本事,别人家庭条件好的娃娃都能考上大学,我们家里这么困难反而连个大学生都培养不出来。”父亲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呆在屋里你难受,我们也难受,反正你现在也满了十八岁了,成年了,我们也没能力再供你了。”晓川听了心里难受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你自己出去打工吧。”父亲说了最后一句,便转身干活去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虽然早在晓川预料之中,可当它到来的时候,心里还是百感交集。这一走,便不能再帮父母分担家务了,父亲的胃病也还没好,还经常痛到无法吃饭,身体日渐消瘦,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不过这样也好,晓峰也应该继续去读书了吧,他一定能替父亲圆了这个梦的。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诀别,没有荣耀,没有期待,没有欢送,也没有祝福。带走的竟是无限的失落和伤感,和一个滴着血的破碎的梦。

    坡下远处的堰塘,倒映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随风荡漾起粼粼微波,如此安静美丽,令人眷恋。不过夕阳虽好,只是黄昏将近。

    九月,注定离别。

    当晚,当母亲为晓川准备第二天的行李的时,晓峰便早早地回到房间,却无心睡眠。这些日子里无法言表的悲伤、心痛、失望、绝望笼罩着这个艰难的家庭,这让他难受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哥哥也要踏往未知的异乡求生活,留下他一个人,教他如何承担这一切?他看见桌子上的一面残破的镜子,忍不住拿出笔,在镜子上写下了两句话: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保重!

    第二天清晨天微微见亮,晓峰便听到母亲对晓川最后的叮嘱,哥就在屋外随时有可能离开,但他没有起床相送,把头转向里边忍住眼泪,母亲在屋外喊道,“晓峰你还不起床,你哥都要走了,一点都不懂事。”晓川连忙阻止了母亲,“没事,不用送,让他再睡会儿。”晓峰没有应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妈,那我走了。”说着晓川便拿着行李走出了门外。听到晓川渐渐走远,屋里只剩下父母的说话,他再也忍不住,贴着枕头哽咽了起来。不知不觉便又睡着了,等他起床时,才发现昨晚他留字的镜子上多出了几行字,是晓川留下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来今天哥真的走了。

    第二天,晓峰也走了。

    他回到了学校,得以继续读书。离别时,看见镜中的文字,忍不住心中难受,于是用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抹去,珍藏在心里。

    在晓川走后,似乎也带走了父亲对他的失望和痛心。那种弥漫在家里的绝望气息,也随着晓川的离开渐渐消散。留下来的却是另一个升起的希望,父亲把梦想都寄托在了晓峰身上,这也是父亲最后的希望。虽然父亲并不看好晓峰,也从未指望过晓峰,在他眼里,晓峰太过老实木讷,而且沉默寡言,没有什么前途。不过晓峰的努力他却不能不看在眼里,学习成绩虽不是班里的顶尖的,却也名列前茅,并非没有希望考上大学。

    在刚结束的他并不情愿参加的家长会上,他因为晓峰期末考试考到全市前三十名,和其他一些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和家长上到主席台领奖,他看了看默默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的晓峰,心里莫名感到有些心酸和愧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晓峰多年前年幼无知犯下的错仍耿耿于怀,心存芥蒂。但看见眼前这个即使站在领奖台上却依然没有半点快乐的孩子,他忽然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忽略了晓峰的存在,这么多年来,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晓川身上,回想起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直就在他身边的晓峰,他竟从未正眼地认真地好好看看。如今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前排的家长和子女间的欢快庆祝、拥抱,转而再看看身边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晓峰,显得那么孤独可怜。他拿着校长递过来的奖状,他虽然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但拿在手上的时候,突然想到身边的晓峰,便碰了碰他笑了笑指着奖状上的字,问道,“这上面写的啥?”晓峰侧着头看了看,淡淡地说道,“优秀家长。”说完便又转过头沉默起来。“优秀家长,优秀家长。。”他暗自念了两遍,想起旁边的晓峰,不知怎的他竟突然忍不住眼睛一酸,流下了眼泪。这让他不得不摘下眼镜,用手抹着眼眶。他觉得他应该真正地给晓峰一个机会,发自内心地去相信他。

    站在领奖台上短暂的时间里,他脑中却闪过很多他从未想过要去回忆的画面,当这些画面闪过的时候,甚至让他觉得这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他想起在午后艳阳高照下晓峰和他一起去山上干活,他被晒得小脸通红,跑到林间阴凉的地方却被蚊子咬得到处是疙瘩,他愤怒地向晓峰吼道,“这点苦都吃不了就给我滚回去!”吓得他战战兢兢地回到烈日下继续干活。他想起某天晚上正当晓峰在屋外砍猪草的时候,他看见窗外的灯光还亮着,便下意识地把灯关掉,却在那一刻忘了晓峰正在屋外,只听见“啊!”的一声,晓峰砍伤了手指,鲜血顺着手指流个不停,他见此情形,责怪晓峰道,“你怎么这么笨啊,把自己的手都要砍到。”晓峰右手紧紧抓住受伤流血的手指,委屈地哭了出来。他想起带着晓峰去报名读书时,老师问晓峰叫什么名字,他顿了顿便认真地回到道,“晓川。”只见晓峰从他身后窜出来,连忙告诉老师,“我叫晓峰,不是晓川。”他想起就在前不久,突然间暴雨倾盆,那天是周末晓川从学校回来的日子,正当隔壁的罗毅的父亲拿着伞和雨靴去接罗毅的时候,晓峰的母亲跑过去要他也去接接晓峰,下这么大的雨,途中还要走一段悬崖般的小路和一座狭窄湿滑的石桥,那里是一个小型的发电站,水流十分湍急。他不高兴地推脱,不耐烦地说道,“下这点雨就要去接,他那么大个人了不知道走路啊。”说着便要去看看房顶哪里好像在漏雨。晓峰的母亲赌气,也不管晓峰。他想起晓峰回来时打湿的全身和满身的稀泥,不满地嘲讽道,“你咋整成这个样子了,哪有这么笨的人,下这点雨就成这样了。”说完不屑地走开回到屋里。

    突然莫名地想起的这些,让他心中有点难受,忍不住用力抹着眼眶,直到主持人请他们下台时,他才回过神来,缓缓走向下边的座位。

    这样的感触让他开始慢慢把晓峰放在了眼里,对晓峰寄予厚望,他也是在这家里能考上大学的唯一希望。而希望,正是这个家此时最需要的东西,生活也因此重新有了盼头。父亲也终于开始因为晓峰的某次考好的成绩,而暗自欣慰。而他的心情也开始慢慢舒缓,不再那么暴躁和不安,这也渐渐让他在某些时候,忘记了晓川所带来的心痛和绝望。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他欣慰地告诉自己。

    不过他永远不知道该如何和自己本该最亲的孩子相处,他们做得再好,再努力都是理所当然,从未有过一句鼓励和赞扬,甚至连一个肯定的微笑都没有。不过有时他若是心里高兴的话,他会一脸嫌弃地让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让开,自己亲自下厨做上一道别致的家常菜,看着静静吃着菜的晓峰,淡淡地问上一句“味道怎么样?”

    当他们做得不好的时候,也不会有一句安慰和支持的话,他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那张历经苦难沧桑的脸,似乎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应,然后发自肺腑深沉地告诉他们,“你们这样对得起我们吗?我们一生的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你千万不要辜负我们啊。”

    这样的情形也许本该让晓峰早就习以为常,可他却自始至终都牢记在心里、印在脑海中无法自拔,时刻提醒他一刻也不要放松,这不仅关乎自己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关乎父母、哥哥的梦想和整个家庭的命运,而当哥哥落榜外出打工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他唯一不能做的便是辜负他们的心血。这是一次绝对输不起的战争。

    当这根弦越拉越满时,箭也越射越远。距离他的梦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也让他越来越无法自拔,越来越放不下、放不开,那越拉越紧以至于割伤他手指的箭弦。突然有一天,在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刻,箭弦终于承受不住而绷断,只留下受伤滴落的鲜血。

    这些年来,晓川一直在一个小食品仓库里打工,也没有换过工作。刚开始去的时候,便蹬着三轮车给别人送货,风雨无阻,很是辛苦,而且工资很低。遇到流氓小偷,会在他卖力蹬三轮没有察觉的时候偷偷取下几件货,到最后回去的时候还得赔偿老板丢失的货物。仓库里的很多人对此都十分不满,因为前些日子有工人因为发现别人偷东西,而最后和别人打了起来,自己受了伤,小偷也没有抓到,本来工资就低,到头来还要赔偿丢失的货物,这样的工作换谁都无法忍受,有很多人也因此陆陆续续来了又走,但晓川却始终没有放弃,心里暗暗盘算:现在工作不好找,在这虽然工资不高,但只要自己省吃俭用也能存下点钱带回家里,留给父亲治病或者给晓峰读书,如果就这样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到时这点好不容易存下的钱就只有挥霍掉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就先留下吧。

    有次他像往常一样拉着货出去,停下休息的时候,发现车后两个大汉径直冲过来正准备用刀割绳子拿货,晓川有点被吓到了,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一看正面和他们打也打不过,若是就这样货被拿去,又要回去赔钱,情急之下,晓川跳下车站在三轮车旁向那两人哀求道,“喂,兄弟,大家都不容易,我也只是一个打工的,老家父亲患病,还有个兄弟正在读书急需用钱,这么大热天的拉这些货也不容易,这些货不是我的,你们就拿一件当是你们的辛苦钱,拿多了我也实在赔偿不起了。”那两人停下来打量着晓川,身形瘦弱,全是汗水的脸上架着别扭的眼镜,感觉随时都会滑掉,破旧的t恤也早已被汗水湿透,确不像一个干苦力的,而且话语真诚,不像是假的,也怪可怜的。算了,盗亦有道,便竟让晓川走了,也没有再去拿他的货物。

    就这样晓川留了下来,始终没有换工作。几年的辛勤工作,也最终也有了点回报。老板见晓川工作勤奋踏实,而且为人忠厚任劳任怨,便让晓川做了仓库的管理。晓川也最终不用再辛苦地出去拉货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日子也总会越来越好的,他暗自告诉自己。

    不过父亲对晓川的情况越来越不满,更多的是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心痛。就像几年前晓川没有考上大学一样。每当晓川回家过年的时候,便成了父亲最难受的时候,而这样压抑的氛围也成了多年来春节团聚的主旋律。

    “你看看你现在都混成啥样了?好歹也读了个高中,咋现在成了个书呆子了,早晓得不让你读这么多书了!”晓川低着头不说话。父亲则越来越生气激动的说道,“人家同村里的小王,和你差不多大,人家还没有读几年书,现在把家里房子都重新修了,还开起车回来了。”转而露出赞赏的神情点了点头,“那小子聪明能干,别人还不是和你一样帮私人老板,他就偷偷做假账把老板的材料弄出去卖了,现在赚钱发财了,现在爸妈也跟着不用受苦了。”

    晓川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努力奋斗却永远得不到父亲的赞赏和鼓励,而现在父亲却对这样一个小偷赞赏有加,要知道父亲对小偷小摸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他想起晓峰小时候犯的错和之后那么多年父亲对待晓峰的态度,他有点忍不住了,反击父亲道,“爸!你不是最讨厌贼的吗?咋现在还说别人能干呢?挣钱也要看咋个挣啊,也要来的正啊,偷东西还能偷一辈子啊!你忘了你从小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吗?”

    父亲也怒不打一出来,向晓川吼道,“我咋个教育?我教育你要考上大学你咋没考上?!你还有脸敢说老子?”

    晓川被问道痛处,不再说话,转头看着电视。

    父亲则被晓川激得愈发生气,“你看看我们村里出去打工的,有哪个没赚到钱的?别人工地上干活的一个月就挣你一年的钱,你再看看现在的你,一个月挣好多点钱,拿着死工资,几年了还在那个破地方打工,你脑袋是死的吗?你是傻的吗?都不晓得换个地方。你看看别人你这么大的人,婚也结了,娃娃都有了,你呢,20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房子也没有,啥子都没有,看你以后怎么办。”

    母亲看他们父子那样,想想今天好歹也是除夕难得团聚的日子,不想他们一见面就越说越不可收拾。便轻轻地问起晓川,“晓川,那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没嘛?也该考虑了啊,别人小孙子都可以跑了,你也让我们抱抱孙子撒。”

    “嗯,没有。”晓川考虑了下,淡淡地回答道。

    “那我让你几个表姐给介绍一个嘛,她们认识的女娃娃多。”母亲试探道。

    晓川惊了一下,心想怎么突然要介绍女朋友了,况且现在都自由恋爱,怎么还相亲呢。“啊,不用了嘛,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一切都不稳定,咋个交女朋友结婚嘛,再等等嘛。”晓川显得有些为难。

    “等啥子等,有啥子等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个看得上你?不给你介绍,你这辈子还结不结婚了?你不争气不努力读书,现在还要我们绝后吗?”父亲依然怒气未消。晓川见状,只得先暂时答应下来,等到真正要相亲见面的时候再说了。

    此时的晓峰如往昔般一个人在厨房,静静地坐在炉炤前烧着火,想象着屋外时不时飞向天空的烟花是什么模样,但却依然只能清晰地听见房间里父亲和哥哥的每一句争吵,这让他想起了往事,陷入沉思,等到眼前的柴火渐渐熄灭,脸上的炽热的温度消散,才反应过来往里加上柴火。

    又是一年这样的除夕的夜。这一年,晓峰考上了大学。

    可惜,晓峰始终还是没有帮助哥哥完成愿望,没有像哥哥说的那样拿着通知书飞奔回家里,交给父亲然后大声告诉父亲,“我考上大学了!”当他从酷热的午觉中醒来时,父亲已经拿到了通知书,正笨拙地翻看着里面漂亮的彩色印张,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整的这么漂亮说,来看看,这就是你读了这么久的书换来的。”说着便高兴得把通知书递给晓峰,晓峰接过来大致地看了看便没有了兴趣,还给父亲。他知道,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不是他想要的大学,他本应该考上更好的。父亲拿过来,满脸微笑细细地翻看着,自言自语道,“等了这么久,我们家也终于有了个大学生了,哈哈。”

    晓峰平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母亲也高兴地过来争相要看,说道,“你给我看看,你又不识字看不懂。”父亲笑道,“你看得懂?!你还不是只认得你自己的名字,你看得懂给我念念上面写的啥?”“这个我晓得,写的晓峰同学,哈哈!”母亲大笑了起来。

    尽管内心并未那样激动和高兴,不过他知道,父母的心里此刻该是高兴的吧,而他们释然的微笑,是他从未见过也未曾想象的画面,这也是他最想得到的幸福。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放下通知书,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你晓不晓得你哥现在又干了些什么?太不像话了!”晓峰摸不着头脑,“哥怎么了?”

    父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顿了顿说道“你哥咋了?前些日子你表姐好不容易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给人家给气得啊。”父亲说着便更来气了,“那个女的家里条件那么好,是cd郊区的,家里是种了很多桃树,每年都要卖很多桃子,房子也马上就要被占拆迁了,他就只要把户口迁过去就能分到房子了,女方啥都不缺,也啥都不要,就希望找个勤奋踏实的好好过日子的,这么好的条件你说,那天他们见面了,女方还挺满意,把你哥给看上了,别人女方家长当场就说了,只要他们结婚了,就直接把户口迁过去,房子也有了,而且那么多桃树,需要有人时不时打理下,就喊我和你妈也不用种地了,就去打理桃树,又轻松又不累,那么好的事,结果你哥简直太让人失望了,一点点都没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啊!”

    晓峰见父亲这样,也不知道哥哥做什么了,在一旁不说话。父亲越说越心痛,把脸撇一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又开始说道,“那天中午,女方一大家子人亲朋好友都到齐了,在一个酒店摆了那么多桌,正准备把你哥介绍正式介绍给女方亲朋好友,结果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有事不去了,把女方那么多人全晾在那,这个狗日的,简直太不像话。”母亲忙替晓川说话,“他还不是不晓得那么多人等他,女方就说让他过去吃饭啊。”父亲依然不顾继续说道:“人家那么多人等他,说不去就不去了,现在彻底把女方那边给得罪了,以后到哪去找条件这么好的还能看上他的,这么好的机会啊,他简直读书把脑袋读坏了,读成傻子了,别的不说,你哥挣多少钱啊?一辈子也不要想在城市安家。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三拣四。这下倒好,还把你们表姐他们也得罪了,当时就说你哥晓川以后的事她们也再也不管了。你哥现在咋会变成这样了,越来越不像话了,唉!”

    晓峰心想,大概是哥不喜欢那个女的吧,这样的事虽然站在父亲的角度说得有道理,可又怎么能勉强呢。

    不过看见父亲这样的情形,晓峰心里也不好受,他也开始想知道,为什么哥不喜欢那个女的,他暗暗心想,如果有一天他也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父亲如意,或许他会答应的。

    晚上的时候,晓川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接到了电话,可想而知电话这头父亲恼怒的样子,也可以想象电话那头晓川听着电话时的心情,父亲气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么好的拿给你整成这个样子,老子看你以后找不到媳妇成不了家咋办,你不是在害你,是在害我们啊!”说完便挂上了电话。过了一段时间也都没有再联系。

    一个多月后,晓川突然打电话回家叫父亲把户口本给送去,他要结婚了。

    虽然大家都感到有点意外,不过父母还是心里暗自高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到了结婚的地步,不禁又有点担心起来,女方到底是什么人,也都没有见过,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

    第二天,父亲还是带上户口本早早地搭上班车去了cd。几天后便回来了,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的也是cd郊区的,在十陵车站附近,长得到是还可以,也有那么高,比晓川只矮点,就是有点懒,脾气大,也没有上班,一天烟瘾还大,还要抽那么多烟,我在她们那的时候,她还老是散烟给我,一个女娃娃家的烟瘾比我还大。”父亲说起她的时候,不禁开始有点忧虑起来。

    “那她爸妈也没管管吗?”母亲也担忧地问起来。

    “她爸早就去世了的,家里就她和她妈,她妈管不了她,都由着她,她妈呢在学校打扫卫生,每个月挣的钱可能都被她女娃子挥霍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就个一个小平房和些破旧的家具。”说着父亲便叹了叹气。

    “她们又是咋个认识的?”母亲问道。

    “那个女的喜欢打麻将,恰好和晓川的老板的一个朋友经常在一起打牌,就这样介绍给了晓川。这样认识的。”

    “那他们咋那么快就结婚了啊?”母亲关切地继续追问。

    “女方那边呢房子也快拆迁了,说是尽快结婚把户口拿过去,到时候好分房子,要不然晓川以后连房子都没有咋个整。”

    “晓川本来工资就不高,结婚了那女的不上班吗?”母亲还是有点担心。

    “这个只有看结婚了过后,可能结婚了那女的可能就会收点心嘛,到时候会去上班的,这么耍起肯定以后也不是办法。”父亲有些勉强地说道。

    “那他们相处得好不嘛?”母亲想了下又问道。

    “那女娃子脾气大,又任性,花钱也大手大脚,晓川呢也只有都听她的。这个还是看他们结婚过后的相处,都要相互包容嘛,你晓川啥都没有,穷光蛋一个,别人也没什么图的,以后只有慢慢来嘛。”父亲低声有些无奈地说道。

    晓峰在一边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听着父亲口中说道的那个女的,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嫂子。不知怎的,他清楚地感觉到此时哥哥并不快乐,他一定也有些无助和无奈吧。也许就像现在的父亲一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先后借了两万元左右,给女方家里添置了些新的家具,也稍微装修了下屋子,作为晓川的新房。喜帖也陆续发给了亲朋好友,一切都准备妥当。父母期盼了这么久的时刻,有些仓促、有些意外、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不管怎样,现在,晓川就要结婚了,一切都该是新的开始吧。

    大婚摆酒席的地方就在晓川的新家,就在外面的坝子和那些即将拆迁的房屋过道间,密密麻麻的被摆上了十多张大方桌。从进村到晓川家的道路有些曲折难辨,正当晓川和晓峰他们站在家门外迎接宾客的时候,晓峰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见你那些要好的高中同学?好像一个都没有来啊。”晓川顿了顿,有点失望无奈地望着路口,说道,“他们好多都在外地读书,也都在外地工作了,不好回来了。”

    该到的客人也都陆续都已到齐,渐渐坐满了一张张拥挤的方桌。正在晓川到屋里去招呼宾客的时候,路口缓缓走来一个女子,扎着一头简单的马尾,身着白色衬衣,下身是黑色西裤,正好奇地打量着道路四周破旧的房屋,等看见晓峰他们时才将视线收回,向晓峰走来。

    “请问这里是不是晓川结婚?”

    走近来看,那女的虽然不是很漂亮,也没有化妆,但却很纯净秀丽,听到她有点茫然轻轻地问道。晓峰不清楚这人是谁,愣了一下忙说道,“对,今天我哥结婚。”

    “你就是晓川的弟弟晓峰啊。”只见她面露微笑向晓峰说道。

    晓峰有点意外,他不认识这女的,怎么她居然认识自己,他下意识地再仔细看了看那女的,心想她认识哥哥,也知道自己,难道是亲戚?但没可能亲戚自己见都没见过啊,况且她是单独来的,显然也不认识在场的人,不是亲戚,那莫非是哥哥的同学或朋友?这样一想,他突然意识到的确这女的有一点面熟,也不知道在哪见过一面。

    “诶,你怎么知道我?你是我哥的同学吗?”晓峰好奇的问道。

    “嗯,是啊。”她顿了一下,眼睛不自在地扫了下四周,淡淡说道,“高中同学。”

    “原来真是我哥的同学,你等下,我去喊下哥。”说着晓峰正准备去叫晓川的时候,她忙劝阻道,“不用了,让他忙,这是我的礼金,我先过去坐着。”说着便向拥挤的桌子边走去,晓峰接过红包,背面没有署名,忙问道,“诶,等等,你叫什么,我帮你记下。”只见她微微转身,有点不情愿地想了想但还是低声答道,“刘芳。”

    刘芳。。。刘芳。。。晓峰突然觉得在哪见过这个名字,却又一时想不起,好像是一张纸上面还是哪儿?

    正当晓峰毫无边际地想着的时候,他被晓川拉去陪他一起敬酒了,他不会喝酒,不会应付这样的场面,也不会说些客套话,但这是哥哥的大喜的日子,也只能跟在晓川和嫂子的后面陪着他们了。

    正当他们走到一个角落的桌子的时候,晓峰看到了刚才那个女的便在那桌,正静静地坐在桌子靠墙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喝着饮料,显得和旁边的人那么格格不入,以至于晓川一眼便看见了她,刚才堆起的满脸笑容瞬间便消散而去,他端着酒杯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眼神充满了惊讶,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动不动,完全忘记了他身处的场景。晓峰莫名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妙,他看了看身边的嫂子,仿佛没有发现这一幕,恰好这一桌是她的亲戚,她正忙着和他们说着话打着招呼,没有注意到晓川的举动。

    正当晓峰忍不住要喊哥的时候,刚才一直不敢正眼看晓川死死盯着桌上的她,突然不自然地站起身来,从桌上拿了个酒杯,自己倒满了白酒,然后举起酒杯对着晓川,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我???我代表高中同学,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晓峰拉了下一动不动出神的晓川,他这才反应过来,拿起晓峰手中那瓶真酒,自己满上,对着她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谢谢!”说着便一饮而尽,那女的见晓川这样,也将她手中的白酒勉强喝了下去,坐回位置,咳了起来,很快脸便微红了起来。晓川想开口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被嫂子拉着向另一桌走去。

    晓峰回头看着刚才的那个女人,正难受地用手捂着胸口,一声不吭。他还在努力回想着这女的到底在哪见过,经过刚才的情景,他更肯定了。这女的他一定见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印象这么模糊。

    正当大家都在吃得正酣的时候,晓川他们回到了屋里,稍作休息。刘芳从宴席中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向正坐在凳子上发呆的晓川轻轻喊道,“晓川,我走了!”

    晓川闻声,跑了过去,他站在刘芳面前看着她,轻声地问道,“怎么现在就要走吗,你刚才喝酒了没事吧?”“没事,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说着她便转身要走,晓川站在旁边想伸出手拉住她,手刚提起,便又放下。向她的背影说道,“刘芳,你等等。”等她转身回头时,晓川看了看不远处一个亲戚,说道,“我让人送送你,出去的路不太好走。”他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保重!”随后便转身向刚才那个亲戚说了几句,头也不回向里屋走去。

    就在刚才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晓峰也终于回想起了到底在哪见过刘芳。原来是他以前翻看晓川的课本时,无意中在其中发现的一张老照片,那是在学校外的山坡顶上,晓川和另外一个女生端正地站在一起,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有些青涩、有些茫然。照片地背面赫然写上了一个名字:刘芳。

    晓峰突然想起要做点什么,跑过去和那个亲戚说,“我去送送她,你去忙吧。”他追到已经走了的刘芳后面,叫住了她,“芳姐,我送送你吧。”刘芳诧异地回过头,心想在这里谁会叫她“芳姐”呢?“原来是晓峰啊,不用了,我认得路,你回去忙嘛。”刘芳微笑着淡淡地回应到。“没事,我在那也帮不了什么忙。”

    晓峰走到刘芳身边,看着她心情低落,便安静地陪她走了一会儿,晓川的家也已经消失在身后,喧闹的欢笑声也渐渐远去。

    “我以前见过你!”晓峰开始说话了。

    “你见过我?怎么会?在哪见过?”尽管情绪低落,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惊讶地问道。

    “很多年前,在我哥的书本里夹着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你和他的合影。照片后写了你的名字。”

    晓峰继续说道,“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一点点面熟,刚才才想起来。”

    刘芳一听到晓峰描述的照片,突然内心深处再也无法平静,她愣了一下,原来那些她想忘掉的往昔,却依然那么清晰,无法磨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