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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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爱又何能说长久(2)

    直到上了去往山西的火车,平海才从赵晓锐嘴里得知,他们即将拍摄的电影名叫《鞭炮世家》。这也是何苹导演的第四部电影,他的上一部电影可说影响深远,是华夏西部片的开山之作——《双旗镇刀客》。



    后来诸多经典西部片中就有这部《鞭炮世家》,并获得了夏威夷国际电影节大奖。



    华夏的西部片都是在西北取景,漫天黄沙,黄土地,奔腾的黄河……《双旗镇刀客》更拍出了西部牛仔的味道,尤其是最后的刀客决斗……



    对于上一世在江南生活的平海来说,华夏西北所拥有的粗犷、辽阔、雄壮都是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



    女主角宁靖比后世网上盛传的还要夸张,高冷到不行,从汽车到火车,硬是没摘下帽子,平海有几次无意中看过去,都没有看到她的脸,如果不是从赵晓锐嘴里知道将要拍的片子,根本无法想到,女主角会是这位主儿。



    何苹导演还有一大帮子人早就在襄汾县开始取景拍摄,本来是要宁靖一起去的,结果她一听前面没有她的戏,就给拖了一周……而赵晓锐是配角,前边没有那么多戏,所以被安排在这个时候去,就顺道一起了。



    他拿了票,到了火车上,一瞧,是最下面的卧铺,刚把包放到床板上,就见一只白净净的手伸过来提起他的包,往上一丢,“扑”地扔到了最上面的卧铺。



    宁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睡上面去,这床给我了。”



    当平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宁靖挤开了他,一屁股坐到他那个铺位上。



    他抬头看了看,爬了上去,从包里拿出水杯、随身听还有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相比较这位作者的其余几部大作,他倒是觉得,《复活》是其一生思想与笔力的精华所在,如同陈凯哥所拍的《霸王别姬》。



    把随身听打开,耳朵里就传出了《海阔天空》的旋律,将书拿在手里,去倒了一杯热水,人来人往的小小过道,他慢慢走回来,坐到折椅上。



    正对折椅的空间里,宁靖捏着一只苹果,正一脸无聊的模样,看到他,走过来拿起他手里的书,咬着苹果的嘴里念道:“喂哟,不额了,复胡?还客文旭书哈?”(喂哟,不得了,复活?还看文学书哈?)



    她是贵阳人,这时候还有一点那边的口音。



    问题不是口音什么的,她把书拿了去,坐自己铺位上看了会儿,然后又闲不住东看西看,再过来……



    “喂,听什么歌呢?”



    平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耳机摘了,放入耳朵里,然后点点头,从他口袋里翻出随身听,拿走了,一把丢在枕头上……



    其实,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不是他有多大的度量,多好的涵养。



    只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心里的感情,最多最多的时候,也要碰运气才有一点点模糊的滋味。



    例如,他现在只是在心里吐槽:你不被老公家暴才没天理好吧!



    …………



    他们到山西临县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赵晓锐带着两人住进了一个大院子里,院子主人是煤老板,自己不住这儿,剧组跟他租了下来。将近二十多间房,五六十个人都塞得进去。



    导演和大半个剧组都还在襄汾县那儿,平海是住到第四天才见到了匆匆赶回来的何苹。



    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



    还有男主角巫岗,他和赵晓锐是老乡,同是山东青岛的,目前在八一制片厂,用上一世老爸的话来说,这就是部队里的演员,演技和人品都杠杠滴!



    反正老爸之于部队,就如孩子看待家庭,旁人难以理解。



    不得不说何苹导演非常有性格,或许大导演都是这样的。他带着摄影师和美术指导在镇子上跑了四天,好似完全忘了好多位演员还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



    到了一周后,脾气火爆的宁靖直接冲到了导演的房间里,开始大声地嚷嚷——没有和风细雨的前奏,也没有精心准备的说辞——就是这么的直接!



    “再不给我们安排演戏,我就不干了!大老远赶过来就让我们干坐着?”



    隔着老远,平海都能听到她的吼声。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赵晓锐怕晚上打呼噜吵他,就跟巫岗去睡一间了。据说他俩都是大呼噜,震天响的那种——这是传说中的互相伤害吗?



    镜子里的自己,鼻子上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了,他轻轻抽出凡士林纱条,尽管所有的演员都开始急躁起来,因为导演既没有讲戏,也没有安排,好像在旅游似的采风,可他心里一如既往的平静,这种感觉好似比平安喜乐更甚。



    许多上一世的记忆浮现,他慢慢地挑选,慢慢的品尝。



    这处院子在镇子西口,离流经临县的黄河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



    下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去了黄河边,在黄土高坡上,眺望奔腾而去的河面。



    她不同于江南的钱塘江烟波浩瀚,清丽秀美。



    也不同于仅见过几次的长江,在平海眼里,长江就像高速发展的新社会,哪怕远远望去的一指粗细都带有难以消除的功利与急切。



    而在他脚下的黄河却是最具有大自然魅力的水流。



    似乎不用去深想,一首明代李流芳所作的《黄河夜泊》就已浮现脑海。



    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



    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



    男儿少为客,不辨是他乡。



    …………



    河边可视度不高,雾气中都带有淡淡的沙黄。黄河带着一股不服天地的桀骜不驯,一边咆哮高歌,一边向东而去,就似要游过天际,跟银河一较长短。



    平海没有李流芳“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的心结,包括上一世也是如此,随遇而安,不为金钱地位而烦恼,做自己喜欢的事,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外界的纸醉金迷,红妆艳影,似乎只是隐隐约约不甚真实的话本。只有正在做的,与想要做的,才是生活里的故事。



    像是飘散的烟气儿……



    他摸了摸口袋——没带,可奇怪的是,空气里有股香烟的味儿。



    宁靖站着吐出烟,面无表情地撇了他一眼。



    “还有烟吗?”



    她又撇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只是脾气不好,没想到还有小气的毛病。”



    她的目光从河面转过来,凝视在他的脸上。



    “我就小气了,怎么着?”



    他却不再看她,继续望着黄河。要说想抽烟,脑子里是有这个念头,但心里没有欲望和焦虑,所以真没得抽也无关紧要。



    宁靖的眼里,平海一如既往的宁静。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想不通这个小鬼为什么能保持直线型的心理状态,既没有开心,也没有沮丧,哪怕被欺负了也平平淡淡的,不生气,不纠结,对着人笑起来的模样,总有些别扭,说太过成熟,深觉形容得不够透彻。



    “喏,你这个小鬼父母怎么教的,这么小就开始抽烟了?”



    他把烟放嘴上,接过火柴盒,划了三根都没点起来,风太大了。



    她把嘴里的烟递过去,给他点着了,再抽了两口,看着他抽烟的样子,不屑地说:“瞧不出来,还是个老烟枪……抽多久啦?”



    他懒得解释,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呆在大雨中的窗边,那么现在的平静就是站在纹丝不动的湖水里。



    同是平静,却也有高下之分,宅在家里的平静,与处在深山幽僻处的平静,截然不同。



    有的人在安静的书房里看不进课本,偏偏要在嘈杂的ktv里才能看进去;有的人非要忙得脚不沾地,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才会觉得安然自在,皆是心之归宿的问题。



    属于没有人吵嘴就浑身不舒服的大眼美女,就开始不安起来。



    “喂,我都给你抽烟了,你和我搭句话呗!”



    他看了一眼脚下汹涌澎湃的黄河水浪,再看向瞪大了双眼的宁靖,心想要是不顾对方的感受,万一被踹下去就不划算了。



    目前,站在身后边的大眼美女,在他心里已经和无逻辑暴力女对上了等号。



    “你为什么脾气这么糟糕?”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他表情淡淡的。



    “可这是我最想问的。”



    她眨了眨眼,又抽了一根烟出来,放嘴里,划了两下火柴。经风吹灭后果断放弃,蹲到了平海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边,然后低下头,凑到了他嘴边的香烟上取火。



    深吸了一口,烟从她嘴里慢慢地喷出来,涌到平海脸上,还带了一丝她嘴里的气味。



    闻来,像是浓浓烈烈的夹竹桃的香味。



    近距离看她的脸,皮肤弹性极好,白里透红,睫毛弯弯长长,大眼睛眨动起来就像在放电,怕是男人就无法抗拒其中的诱惑。他几乎都不用眼睛去看,心里能照出她胸前的模样,鼓鼓囊囊的……可如果想到她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臭脾气,那么一切美好的赞叹都是观感上的错觉……



    考虑到黄土坡上泥土的原汁原味,宁靖没有像平海这样坐着,她站在他边上,一点也不害怕往前一步就要坠落黄河的危险。



    “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对你的,如果你有一个爱喝酒每喝必醉醉后就开始打孩子的父亲,有一个只知道哭只知道埋怨孩子和老天的母亲,你长大也会像我这样。”



    “我不小了,今年14岁。”他一本正经地说,“而且我也没有父母,我懂事开始就流落街头,被流浪的爷爷收养。”



    “哟喂,这么不幸呀?”



    她完全没有同情的表现,嘴里还说着:“那我是不是以后不该再欺负你了?”



    “你随意啊,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没有感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生感觉不到感情,没有喜怒哀乐。”



    她怔了一怔,弯下腰仔细地盯着他的脸,不确定地问:“还有这种毛病?”



    “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是有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不喜欢被人摸头,要知道算上以前活的年岁,他都有54了!可来不及躲,反应过来了只能拍开她的手。



    宁靖错把他的举动当成不需要同情。



    “那你以后就当我弟弟吧,我罩着你。”



    他听了之后,脸上的神情认真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我觉得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不幸的开始,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眼美女爽快中带有怜悯的笑容,瞬间奔溃……



    其实,说到欺负人,上一世他是最爱做的,捉弄同班的胖子,捉弄邻居的小孩,捉弄高一届的学姐。



    他有那么会儿出了神,好像回到了上一世,在那具真正属于他的身体里。真正?那么现在这具身体这样的情景莫非是假的吗?



    苦涩的烟从嘴里流泻而出,被狂乱的风一卷而走。



    只有在电视中出现的大眼美女,如此年轻,如此贴近地站在身边——只需要扑上去就能抱住她,甚至还可以亲她呢!手掌摩挲着泥土,耳中是浪涛涌荡的巨大响声,这也是真实的,似乎又比上一世还要真实了。



    “男儿少为客,不辨是他乡。”



    “什么?”



    “哦……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