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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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浪漫从来配一场(5)

    多数来香山公园的游客都会走一遍香山寺,表演系与培训班所组成的小旅游团自也不会例外。



    平海虽然半夜起来抽了一支烟,发了一会儿呆,但从时间上来说,睡眠是充足的,不过他精神上有些恍惚,就如沉浸在追忆中的人,只是跟随着大家一起行动而已。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丝毫尴尬,仙子就好像昨天一样,平海猜测自己在她心里并不能划归到男子的行列,加分只是在她所骄傲的领域里有些高度,减分的是两人不如姐弟那样自然亲密。



    换成别的少年,可能已经和她撒娇,亲近。



    平海却如心灵早有归宿的中年男子,在她面前格外的疲惫,冷漠。



    形象上的感官,与真实相处的感觉,使仙子心里的波动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自然。



    行过寺院前街,再又走在一片连绵而去的杏花树下,树叶似比昨日看到的更为红艳,粉粉的色调沉淀了许多,给人的视觉感受从清新变为妖媚。



    进入中寺就平添了一份庄重。



    行人不再高声喧哗,但低语不断。



    众人里,徐老板,朱宏家,俞妃鸿,最为虔诚。



    贾梅还要伸手去指,被朱宏家拦了下来。进了天王殿,气氛尤其不同,烛香在高阔的堂内被四走的风吹散,弥留一丝佛味。



    更多是山野间的气息。



    “你不拜吗?”



    仙子起身后看着平海,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这种眼神昨日未曾见过,平海才发现今天她还是有些变化,但具体的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不拜佛像。”



    他说的清清淡淡,不是要表明什么,只是对方问了,他就答了。



    仙子抬头看去,弥勒笑着,笑容里包含了许多她的联想,其中就有包容,平和,慈悲。



    她不再说什么,跟着众人看了四大天王,从堂后走出。



    以前,平海也跟着父母,跟着同学,去过寺庙,比起信佛的亲人,他好似游离在外。



    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从佛堂里走出去,见到天空时的感觉。



    佛高高在上,总不及天空辽阔。



    “我挺信佛的,喜欢佛学。”



    仙子走在他的边上,出来后,声音也放开了少许。



    “我也喜欢佛学,喜欢里面的一些哲理。”



    “可你不拜佛。”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忘记是在哪里看到……好像是西方的……在某一个诫条里说,不要给神做雕像和图画。因为一旦给神做了雕像或者图画,你崇拜的就不再是真实的神,而是神的偶像。”



    仙子沉静了片刻,接着表示认同。



    “好像很有道理。”



    可她依然有自己的见解,在白净的脸上,笑容如花般绽放。



    “不过我拜的,是心里的佛。”



    他有那么会儿屏住了呼吸。或许是所思所想处在了一个境界——心见——她笑起来的样子,美的不可方物。



    这对于平海本是没有冲击的,因为他根本感觉不到感情,例如在美丽的事物里欢快愉悦,在漂亮的女子面前暗自心动——没有。可他感觉不到感情,身体却做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



    是不是仙子的美,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他最大的桎梏?



    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却好似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转头欣赏起了周边的景致。



    平海自是不知,在她撇过去的脸上,右边的眉梢轻轻地一挑,风情无限,旁人却无法窥见。



    …………



    周六回到的家,月月和他的男友还在外面玩,一个人煮了面,随手拿了本漫画。



    月月买的漫画,颇具文艺气息,例如这本安达充的《touch》,中文译名为《邻家女孩》,随着后来的动画片在华夏开播,片子的名称更符合少年们的热血情节,平海也非常的喜欢,它叫《棒球英豪》。



    这套漫画讲的是青春,汗水,努力,友情,与爱情。



    故事围绕在一对双胞胎男孩和青梅竹马的女孩之间展开,主线是棒球比赛,讲的却是爱情。  



    当然是爱情。



    一本多愁善感,时而如茶清香,时而热血的青春运动漫画,在平海手里,却像是一则寻人启事,至多联想与好奇。



    面条搭配大白菜,酸菜,薄牛肉片。拿着张泓送的那只长城铁水杯,泡了菊花茶,想了想,又切了半根胡萝卜——明目。



    长身子的时候,平海也不敢马虎,要知道他这个子不止一次被人嘲笑过了……没错,田实带的头,记性颇好的平海可不会忘记。



    他把漫画书放回到客厅里的书架上,把食物消灭干净,跑了一趟菜市场,买来明日摆摊的食材。话说,因为读书的关系,他的摆摊时间稳定在清晨,周末可以到中午,时间固定,老顾客越来越多,生意所赚得钱也不少了,至少现在他身上的存款比月月是多了很多。



    等做好了食材,时针已爬到了三的位置。



    他洗干净手,脱去深黑色的围裙,背了一只帆布包,走出了门。



    基本上每个周末,他都会去安乐桥下。先到桥边上的小街买了两瓶四特酒,93年这种酒只要3到4块,59年总理评价四特酒说是“清、香、醇、纯——回味无穷”,也有说名字就是如此来的。



    去卤味店挑了鸭胗,鸭脚,鸭舌,鸭脖;没办法,谁叫平老头就爱这一口……平海走过八宝面店,进去想买热面,结果一看,面食早卖完了,留了一点锅底的夹骨肉,便全要了来。



    老板好似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说了句,小鬼挺懂得吃嘛,知道锅底夹骨肉最入味。



    平海就点了点头,不搭话,拿了食盒,走到街头上,向左侧的草坡慢慢走下去,走到一半的地方,就能见着桥底下的那座帐篷。



    靠近帐篷平海听到了平老头的呼噜声,抬头看了眼天,彩霞犹自烂漫。



    掀起皮挂,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闷臭味钻入鼻子,他走了进去,把东西都放好,收拾摆放在角落的酒瓶子的时候,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张破了一角但还算干净的海报。



    平老头这爱好也蛮可以的,平海知道他喜欢拿漂亮女星的海报,有时候电影刚上映,新的海报摆放在路边摊里,他甚至会顺一张走。



    倾国倾城的聂小倩,不该面朝泥地,对不对?



    平海抖去了灰,折起来,放到桌上的一叠纸堆里。里面什么都有,报纸,杂志,标语,书页,照片,海报。



    他专门多看了眼,放在聂小倩上面的书页有这么一句话:“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还脱掉了她的鞋,其中一个不管不顾地把手放入了她的衣服里。”



    他从破旧的老木桌上拿起一包香烟看了看,抽出一根,拿了老头的火柴盒,走出帐篷。



    他把烟点着了,抽了两口,又走到坡上,走回最开始买酒的店里,问老板要了一条哈德门。



    快到八点的时候,平老头才伴随着一阵咳嗽的声音,醒了过来。



    人老了,醒过来总缓不过神,好像身体在这儿,魂儿却在另一个世界。



    “小亥?咳咳……”他伸手拿了水杯,喝了一口不知是水还是酒,呼了几口气,说:“小海,几点了?”



    “7点50分。”



    “来,带一把手。”



    平海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把他拖了起来。



    “哟,买这么多?”



    “可惜没面了。”



    平老头伸手指了一下。



    “那只桶里有面,你给我下一点?”



    “这么多菜,烧了也吃不下啊。”



    平老头拍了他一脑袋,这会儿倒是有力气了!



    “哪那么多废话,快给我下面吃!”



    桶里放了几副老碱面,他拉出去,利索地盘了一圈,嘀咕道:“没有盖头啊。”



    “要什么盖头,整素的,那有瓶芝麻油,辣子翻一翻盖上去,比什么都好!”



    “得嘞!”



    平海把煤饼炉拿了出去,生起火来,进帐篷里拿了炒锅,倒了些热水。



    大部分人都是先料后面,因为怕面凉了涨了。平海却不在意,老碱面半开拿出来,泡一会儿才酥软,适合平老头的牙口。



    老头甚至把汤都喝干净了,嘴里叹着:“现在再不吃,以后怕是吃不到你做的汤面了。”



    平海抓了点鸭胗,丢在嘴里嚼着,说道:“我给你买了一条新烟,搁那了。你咳嗽好些了没?”



    “咳嗽没那么快,总要些时间的。”



    老头吸嗒他那包哈德门里的剩烟,点了一根,吐完烟说:“小海,从我养你开始,你就没跟我喝过酒。今回咱爷俩整一口?”



    “我不喝酒。”



    “陪老头喝一杯有什么关系?男人,不喝酒成啥样子?”



    他默不作声,如果喝酒喝坏了脑子,哪怕只是损失一点记忆,对他来说,生活下去的理由都会变得更为薄弱。



    平海不怕醉。



    怕的,是不记得,不记得那个曾经的我。



    “哎。”平老头吸烟,沉默了下来。



    他无动于衷地坐着,吃着卤味,眯着双眼,烟气儿在帐篷里格外呛人。哪怕抽烟的人,承受封闭空间里的二手烟,也是非常困难的事。



    对平海来说,这是身体在不适的反应,却没有感情上的厌恶,不耐,难受。他一点点地吐出鸭脖子上的碎骨头。



    然后,听到平老头咳嗽着,对他说的话儿:“滚吧,养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叫你陪我喝杯酒都不肯!呵……”他笑起来的声音尖尖的,不知道是在讽刺平海,还是在讽刺他自己。



    老头身上突如其来的情绪,叫平海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俩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比一般的爷孙还要牢固,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不愿喝酒,就惹得老头生气了。



    “你住我那儿去,我叫月月陪你喝酒,那姑娘爱喝酒……”



    说到一半,老头从身边的桌上抄起半只手掌大的铁质茶杯盖“呼”地扔了过来。刚好砸在平海的鼻梁上,疼得平海涕泪交加,他捂着伤处,弯下身子。



    好不容易缓过酸辣刺激的痛楚,他抬起头,看向平老头。老头已转过了身背对着他,手上的酒杯正往嘴里送酒。



    被砸到的伤处破了个口子,渗出了血。他轻轻地摸了摸,口子不深,就没当回事。



    普通人遭了这一下,要么跳起来责问一番,要么慌乱地平息对方的怒火,至少也会表现出惊愕诧异。可平海依旧面无表情,疼是身体的反应,心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或许,刚才疼痛在神经上兴奋而快速地传递时有一丝淡淡的紧张与疑惑,但很快随着痛楚被习惯、淡化就变得波澜不惊了。



    相处将近九年,他是头一次见平老头发这么大的火,哪怕是几年前存下来的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辛辛苦苦做的小三轮被人推走了,也没有出现如此突然并猛烈的怒气。



    他揉了下鼻子,感觉到手上滑腻腻的,一看,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老头,别气坏了身子,火也别憋着,多骂骂我。”



    等了半天,平老头手中酒杯的酒早已喝完,却还是未见他说话,甚至连转过来倒一点酒都不愿意。



    “我鼻子流血了,先去处理……”他边说边站起身,看着老头的背影,动了动嘴,却是没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血都流到嘴唇上,他才拿手背抹了抹,说:“那一盒夹骨肉是锅底料,卖相虽不起眼,但味道着实不错,肥而不腻,略有嚼劲,瘦而不柴、香嫩十足……老头,心里有啥不痛快的,要不跟我说说?”



    平老头咳嗽了几声,打定主意不想说话。



    他就走出了帐篷,去往一公里外的卫生站。



    走到半路上,经过夜风吹打的伤口又开始勾动痛觉神经,眼睛最先做出反应,等擦干泪水,他才发现伤口周围都肿了,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不过鼻子折了问题不大,他上一世和人打架被打折过,印象中比现在痛得多了。



    缓过来这一阵痛,他才有精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可想了半天都没有结果——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老头因为什么发火——通常遇到类似的事,不知道起因就难以处理好结果。 



    赶到卫生站,果然是骨折了,皮破了是小事,消毒,贴上纱布,医生还开了一盒消炎药,说必须等消肿了再来做治疗。



    等回到了家里,身心俱疲,头都晕沉沉的。他不相信这身子骨已经弱到了流一些鼻血会头晕的地步,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思考问题想得太久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