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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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静水流深(4)

    平海在空余的时候,去旧货市场淘来了一辆小三轮,挂上做豆腐馒头的推车,走街串巷甚是方便。



    他下了楼,把推车卸了,解开锁,跨上小三轮,转头对月月说:“上来。”



    月月也不问,直接坐了上去,比自行车后座要舒服,也稳当。



    平海骑着小三轮,在几近无人的街上。夜里意外的没有大风,偶有一阵,也徐徐缓缓,冷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月月戴着棉帽,裹着围巾,穿了一件米灰色的大衣,脚上一双略显肥大的棉鞋,白日里外出就不成样子了,晚间却显得自在洒脱。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长城脚下。



    锁了小三轮,他拉上月月的手,蹬上台阶。黑乎乎地借了一点儿月光,只能看近处一个大概。



    “上不去的。”



    “怎么上不去?”



    “晚上拉了铁栅栏。”



    果然如此,近两米高的铁栅栏合住了上去的路。



    他没有半点犹豫,利索地几下子就攀了上去。坐在上面的铁杠子,把手放了下去。



    月光幽幽,月月抬头,就看到他的眸子闪闪发光,像蕴了整片星空。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来的冲动,把手伸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艰难地爬了上去。



    翻过栅栏,走了约莫7、8分钟,就到了一处瞭望台。



    平海对着月月笑了笑,双手撑在石沿上,一蹬,站了上去,向下看去大约三十多米高,连绵的树丛,斜斜往远处去,可以看到京城市里,高出那些建立未久的高楼还有两三百米,可谓视野开阔。



    坐在石沿上,看了看夜空,月亮很近,时有时无的黑云掠过,月亮就像在黑色的海洋里浮沉,光闪光灭,应了那半阙词儿——“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月月也坐了上来,两条腿前后晃荡,刹那间自由自在的爽快蔓延在心间。



    两人看了许久的景致,讨论着远处灯火辉煌中的街道,高楼,区域,还找了会儿北影厂的位置。



    平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新的红梅,拆开,弹出一支。



    “烟是什么味道?”月月看着烟从平海的嘴里吐出来,化成了一丝丝儿散开,融进无边的黑暗里。



    平海又弹了一支出来,放在她眼前。



    她拿了过来,闻了闻,问他要来了打火机。



    她吸了一口,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苦的。”



    她抽得很小很细,所以不会被呛到,但抽完了一支,也像大部分第一次抽烟的人一样,头晕晕的犯恶心。



    平海忽然感到月月靠了过来,把脑袋放在他的肩上,秀发摩挲着脸庞,柔软,轻轻的痒意。



    他安静了下来,好似也跟着烟丝儿一样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沉默,沉默,直到远远地传来轻微的响声。



    月月撑起身子,离开了他的肩膀,问道:“12点了?”



    辞旧迎新。



    月月伸出手来,说:“再来一根。”



    “还抽?再抽又要晕了。”



    “晕晕的感觉,还是蛮好的。”



    只有过年的时候,是逃不了想家的念头。



    尤其是对家人的愧疚,无限制的放大——烟在嘴里,吐出去,像是吐掉了心里的烦恼。



    他们俩坐到了2点,一包烟,也抽到了最后一根。



    月月抢了过去,点了起来,眯着双眼吸了一口,把烟给了平海,平海看了看她,她的双眼迷离,却笑得那般开心。



    开心就好。



    他接过这一包里的最后一根香烟,吸了口,吐出烟丝儿,再递给她。



    看她接过去,放在唇上,平海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



    在嘉兴的南湖,一只小舟上,和卿即倾心把脚放在湖水中,任由小舟随波逐流,也是烟盒子里的最后一根香烟,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对着无边的黑暗,释放着心中的烦恼。



    “等我以后嫁给你,就把烟戒了,然后生一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无所谓,安安静静地生活,与世无争……”



    平海眼底起了一层波澜,像平静水面下的细流,难以察觉。



    有些人就如这水面下的细流,或许不再见到,但他们存在过,所以给予了记忆特殊的意义。记忆的意义在于曾经真实的经历,回忆的点点滴滴如缠绵的雨,叫人心思百转千回,就如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可若是这些回忆根本就不存在,便失去了她的动人之处。



    “我好累,回去了。”月月打着哈欠,眼睛都要合起来了。



    平海的肩也乏了,酸胀无比,他微微侧过脸,就能感觉到月月秀发的柔软。



    整个夜城都已寂静,所有不眠之人都享受着夜里的静默,与自己的精神和思想进行单线联系,城市的灯火只剩一些,仅有的也只为了让黑暗更深邃,让夜色更迷人。



    他来不及说什么,月月就已睡着了,枕在他肩上的脑袋变得沉甸甸的,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近了许多。



    换另外一对依偎在此地,可说是爱恋。对他们来说,只是孤独者的友谊,两个人的寂寞。



    平海用手挽住了月月的腰,也把身子靠过去,力与力不再是承受与寄托,而是相互的依靠,这就省力了。



    直到身子完全僵硬,直到身子失去了知觉,天际出现一抹红光,日出了。



    云朵先是白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被染红,天空像是要燃烧起来,他感到月月动了一下,揉了揉眼,抬起头,然后尖叫:“啊,日出啊!”



    她流露出喜悦的笑容,脸上被日光涂上了一层胭脂,用力地拍了拍平海,“我们看到日出了,我们居然看到日出了!还是在长城上面!太棒了!”



    平海没有回应,依然看着天边的霞光,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叫人瞧上去有种格格不入的可怜。



    “平海,不要这样嘛,笑一笑。我真得好兴奋,超级开心!”



    平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日出给了世间万物生命的活力,给予了温暖,给予了光彩。



    唯独他,在日出之时,好似被一夜的凄寒给冻结住了。



    “平海。”月月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身边的少年缺失了正常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怜悯而温柔地用凉凉的手轻抚他的脸颊。“我这辈子都会记住,我们一起过的这一次除夕。新的一天,在长城上面看到的日出。”



    平海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握着,淡淡地说道:“我知道我应该是和你一样开心的。”



    天际的太阳出了一半,速度开始慢下来,景致却愈加的震撼,半边天空都是火红火红的,大地洒满了霞光,安静的山野如同被闹钟唤醒,开始发出生命的律动。而远处的城市,覆上的轻纱被掀开,高楼之间色彩斑斓。



    “我只是想试试,这样试一试,看看会感觉到什么。”



    他收回凝结住的目光,落在月月苍白的脸上,露宿一夜,她的脸上,有一些让人心动的东西,分辨不出,或许是楚楚可怜,或许是娇柔羞怯……



    “结果,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松开她的手,抬起来,落在她的唇上,拇指缓缓地,沿着唇线移动。



    “不过也没关系。”



    他收回手,双手十指交叉,合在腿上。



    “因为我也不会感到伤心,不会感到绝望,不会感到凄凉,不会感到悲伤……”



    月月被他摸了一下嘴唇,意外自己刚才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平海收回手后,才敏感地发现嘴上麻麻的,痒痒的,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是被轻薄了,又好像很喜欢……



    “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海想了想,忽然看到日出天际,一轮圆圆的红日,完全升在空中。



    他抿了抿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平海,你今年14岁了哦!”



    对啊,原来,我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14年了。



    如身在梦中,不知醒觉,不分乐苦。



    “是啊,我14岁了。你问我心情,如果有的话,我想,该是……‘在醒来时,世界都远了。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



    “怎么像诗?”



    “就是诗啊,顾城的诗。”



    两人下来的时候,铁栅栏已经被拉开了,小三轮停在那儿,平海开了锁,带着月月,慢慢地骑回去。



    老京城里的年味儿很足,不似未来的年节,亲戚朋友吃一顿饭,看了春晚,连炮仗也不放了。



    从初一的早上,街道里就时不时冒出鞭炮的声音,孩子们有吃有喝有炮仗玩。平海没这个童趣,早早地开始了拜年。初一晚上和平老头吃了顿饭,老头身子骨不如以前,也没出去喝酒,把平海赶走管自己睡了。



    平海没想到走在路上都能被张伟新碰着。



    她开着一辆红色的捷达,后面的小姑娘斜过身子探出头打了一声招呼,“平海哥哥。”



    他问候了一句:“张阿姨,小路,新年好!”



    “平海,正月十五来我们家玩?”



    他愣了一下,怎么初一遇到却约了十五,中间可是隔了14天呢!



    后座上的李小路已经开心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平海哥哥陪我去看灯会!”



    哦,这时候京城里灯会还是蛮流行的……



    平老头算是家人,可那种环境,说什么要自己过元宵就很没意思了,多犹豫了更不好,他转了转念头,答应下来。



    到了夜色深沉之时,平海给张泓拨了通电话。



    张泓还是以前那样,一点也没变,时而开心,时而压抑,语调也随着心情变化,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让人捉摸不透。



    平海除了最开始的问候,之后基本上都在听她说。说家里的亲戚怎么了,说以前的同学怎么了,说父母给他介绍对象,说以前一起拍片的导演老是给她打电话,说那个人过年的时候终于消停了些。明明都是毫无营养的话,可他却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相信如果张泓一直说,他就会一直听下去……



    初四到李雪见家拜年,初五到田实家里拜年,京城就这两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初六开始又继续当回了小贩,这些日子他的手艺也得到了那片小区的居民认可,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牙不好的咬起来特舒服,味道也鲜美。小贩谈不上大生意,但收入尚可。



    元宵节这天,月月和一些回到京城开工的单身小伙伴去浪了。平海白日里摆小吃摊,下午三时收工,四时在家里等来了张伟新。



    张伟新把他当孩子看,自然是开车来接他的。她住的地方是八一厂的老宿舍楼,其实外面买了一个新房子,不过他老公在八一厂上班,图个便利,就依然生活在这里。



    房子小,却小得十分温暖。



    平海发现李小路的房间装扮的欧美风格,公主色调,里面有一堆芭比娃娃,有小钢琴,漫画,大富翁的游戏棋,还有一套纯手工的积木。



    李小路和他两个人在房间里关上门玩,平海玩得一头冷汗……实话说,在他上一世少年时几乎都没怎么和女孩子单独玩过,少年时都是男孩子聚一堆净干坏事。这么文气和女孩子下棋,想想都是蛮不可思议的,尤其对方还是李小路……



    灯会在地安门的鼓楼边上,一条长街满是花灯,没有像后世那么多高科技,许多都是手札的,小小的……还有猜谜的,杂耍的,周围传来层出不穷的鞭炮声,非常的热闹。



    到了九点多,李小路就有点撑不住了,小丫头平时都早睡,明明是迷迷糊糊了,却还喊着“平海哥哥”,要看这个,要看那个。玩到十点,人也散了,有的摊子老板都不管收拾,就那么放着;平海帮李小路拿了五只灯笼,有金鱼,有熊猫,有花仙子。



    张伟新和他丈夫在一起显得比较强势,开车的也是她,“平海,今天要谢谢你来玩。”



    “哪里,我该感谢张阿姨和李叔叔的招待。”



    这话说的太世故,张伟新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太早踏入社会也不好,就少了点小孩子的天真可爱。”



    平海适时露出一点笑容,听到身边的李小路轻声地反对,“妈妈说得不对,平海哥哥很可爱的!”



    这下子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