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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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静如止水(1)

    《蓝色的风筝》讲的是一段特殊年代里,京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一家普通工人阶级家庭的命运。



    田实的拍摄角度非常有意思,取自女主角王树娟儿子小牛的视野。看着亲生父亲被错划为鹰派,在北方流放给倒下的大树压死。看着继父在大发展后期的大荒中积劳成疾,苦闷病死。看着第二任继父也是第三位父亲,被白手套纠察致死,看着母亲被抓走,自己反抗后被打倒在地。



    平海看过这本电影,在上一世的时候,也就是在2008年的某一天,他本来想从网上下一本岛国宝片,但在平时下载的网站点了这本片子。



    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位伟大的第五代导演所拍摄的电影,居然一直不曾见过,最后还需要在一个地下非法网站里才能意外遇到。



    这个问题就如这本电影所要表达的感情一样,灰暗,沉闷,压抑,痛苦……



    同为第五代,田实也因为这本影片,和陈凯哥、张逸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993年,陈凯哥拍了《霸王别姬》;张逸谋拍了《人还活着》。



    其实《霸王别姬》和《人还活着》在华夏都被禁映过,但没有《蓝色的风筝》那么夸张,也没有出现田实被禁拍十年的一纸勒令。



    坐在北影厂门外的路牙子上,平海看着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的人们,慢悠悠地从棉衣里掏出一只用油纸包裹的肉包子,咬了一口。上一世的记忆根深蒂固,就拿做豆腐馒头来说,怎么和面,怎么掺水,怎么调味,怎么拌馅,都清清楚楚的,连盐几分,油几滴都背得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从到这一世被老头收养开始他醒转过来,就一直在不断的回忆里,陷落,越陷,越空寂,仿佛这些记忆是一口老井,坠到深处,恰是最黑暗最冰寒的所在。



    “小海!”田实从厂大门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人,他拉起平海,指着身边这人说道:“你跟着他走,先到那边熟悉一下环境,等我过去就拍你的。”



    平海咬着包子点点头,就看着田大导演急急忙忙地跑过马路,钻入一条巷子里。



    “这么急干什么去?”



    “嘿,去弄一点砖头。”留下的人对着一个少年人,随着话儿从嘴里淌出来,他的身子一点点伏低,弯腰曲背,一副自然亲和做派,他没有去摸少年的头,也没有随便伸手去拍肩膀,而是像一个同龄的小伙伴,勾臂挥手打招呼。“跟我来,我自行车停那边儿。”



    平海都不问他名字,上一世活了四十年,几乎就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     



    原本该是非常地喜欢、崇拜,如果是上一世骤然遇见,一定会兴奋地上串下跳,握个手,拍个照,留个签名,哈哈,我见到真人了!



    可现在,这些情绪似乎真的留在了上一世的那具身体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随着对方的问话,时不时搭上两句。         



    “我叫你小海,行吗?”



    “行。”



    “那个砖头,不好弄,嘿,到时候要你拍到人家头上去的,要是做不好,用点力捏下去就碎了,可如果结实了,打人家脑袋上,不得疼么!”



    平海看着他在前面带路,一边唠叨着,等到了自行车边上,看他跨上去,才发现他不停地跟自己说话,是为了让身后的少年,不要尴尬,或是害怕。



    对了,平海不认识他,(不出意外)应该不认识他。



    “来吧,坐上来。”他特别看了一眼后面的铁座,确定了上面没有脏。



    平海坐了上去,抓住他的外套,就见他回头笑了笑。



    “我叫李雪见,你可以喊我叔,我看得出来啊,你是个好小子。”



    片场被安排在一座四合院里。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片场,平海还以为走进了即将要拆迁的一所院子。废旧残破的桌子凳子堆在进门的一边,还有许多道具,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不舍得整理,似乎随时想到随时能拿起来玩。



    李雪见带着他直接走进了正房,跨进门就见到一个男人蹲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正在生炉子,头上的铁皮通风管子发出嘣嘣的声音。



    “这是摄影师侯永,你喊一声候叔,等会儿就是他给你拍。”



    “候叔。”



    那人回头看了眼,点了点头,然后抬手冲着一个方向指了下,对李雪见说道:“俪萍找你。”



    李雪见没马上去,跟侯永说道:“你那儿小牛的剧本给我。”



    侯永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蹲久酸麻了的腿儿,从靠窗边的一张书桌里拿出几张纸来。



    “给,好好看看,把里面小牛说的台词都给背下来。”李雪见又问侯永,“等会儿拍哪一场?”



    “老田没跟我说啊,风筝和影子时间不对……拍最后那场?”



    “那也不对,群演都没到位。”李雪见笑了笑,“先这样吧,等他来了说。”



    侯永是田实在摄影系的同学,第一部拍摄的片子就是田实的《九月》,后来两本《猎场札撒》和《盗马贼》,再到这次的《蓝色的风筝》。李雪见因为妻子于海单的关系,成了田实的家属,合作过《鼓书艺人》和《特别手术室》。



    这一年,两人在华夏的影视圈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头衔。



    侯永分别是第7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第9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



    李雪见分别是第9届华夏电视金鹰奖最佳男主角奖,第14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第11届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时候的评选全靠自身硬件,百花是观众奖,金鸡是专家奖。



    两人已是华夏影视圈顶层的人物,可在平海眼里却是普普通通,和上一世后来那些明星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提这两位,这部电影里参演的人,全是演技担当:濮存西、李雪见、郭宝常,宗瓶,吕钟,郭东林,张凤毅,丁嘉丽,褚全忠,几乎都是华夏国家一级演员!



    不提这些配角,女主角就坐在靠西的屋子里,在半开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中,像一位邻家大姐,如果你在此时此地看见她,就会感受到平海此刻的感受。



    平海走进屋子,站在她的侧面,见着化妆师完工后拿着东西轻轻地走出去,她转过来正面注视着平海,两人进行对视。平海忽然就明白过来,什么叫她是最好的妻子,她是最好的母亲,她是最好的姐姐,她是最好的同事。



    她就是吕俪萍。



    平海努力地试图说一句俏皮话,可因为某些原因,他只是牵动嘴角做了个浅笑,说:“咦,你不是戈玲吗?” 



    “戈玲她是我姐姐。”说完这个话,吕俪萍捂着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实际上她与李雪见是同一类演员,具备了老一辈艺术家的风骨,低调,朴素,倔强。



    就是今年,吕俪萍因《编辑部的故事》中饰演戈玲获得华夏电视飞天奖最佳女演员奖。而到了明年,她就会获得“首届华夏十大影视明星”的称号。



    或许大部分80后,90后的眼里,她只是张凤毅的前妻,孙英的妻子,少有人还记得她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影后,在信息大爆炸的那个年代里,她实在太低调。



    她正在筹备京城群星表演艺术学校,有一些事要让李雪见帮忙,李雪见也答应了以后去学校讲课。



    他们在谈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平海,就让他坐在凳子上看剧本。



    平海上一世因为整天在店里帮忙,空的时候就拿本书看,倒是养成爱看书的习惯。剧本写得十分专业,相比这一年代的大部分电影,肖毛的剧本创作功底极其深厚,她是个小说家,对于剧本各细节掌握的非常好,对白干净,场景清晰,节奏流畅,让平海几眼就钻了进去。



    小牛的对白并不多,他是个孩子的角色,所有的行为都是被动式的。如果按一个演员的合格程度去评论,这个角色,只要能承托住各角色所带来的情绪,表现出应有的反应,就算可以了,这样的角色自由发挥的余地并不多。



    有句老话说得好:见得多了自然懂得多。



    平海看过的电视电影在这个时代应该是no.1的。更别说他还看过原版的《蓝色的风筝》。说实话,里面的小牛,尤其是最后少年时期的小牛,演得只能算合格。在这部演技大咖集结的经典影片中,是属于拖后腿的。



    他正在沉思,忽然就觉得有些独特的气氛侵来,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其中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屋子里隔着桌对坐的两人变了。



    王树娟双手捏一起放腿上,两腿并拢,微微低着头。



    李国栋一手搭着桌沿,好像要伸手去触碰眼前的可怜人,另一只手放在两腿中间,轻轻地就被自己夹住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原是比对方更可怜的人。



    噢,这是家的味道。



    平海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是拍戏过程中的自然入戏,还是两人在试戏顺便带一带他。



    到底是什么,他觉得并不重要,这种气氛,很好!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心里种着一朵花,花的名字叫悲伤。



    …………



    就如卓别林在《城市之光》中结局时面对卖花女的笑容,完美地将时光与悲伤描绘到一处。



    平海在京城生活的日子里,每天空余的时间就喜欢坐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城市大抵是相同的,房子,街道,人。上一世坐在豆腐馒头店门口,看着小镇上的人,认识的还会好好聊上一会儿。四十年,似乎只是一晃眼,但仔细去回忆起来,却又怎么也想不完念不完。



    “店里有一张桌子,在我小时候五岁,一次玩耍把头撞桌脚给磕破了,后来我把擎天柱的粘纸贴在了那条桌脚上,因为擎天柱是保护人类的。



    这张粘纸直到我儿子出生依然还在,可惜后来高利贷上门,把那张桌子给砸烂了。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都会摸摸脸,那位置在当时被一个长得粗壮的家伙给打了一记,耳朵里像灌入了水,一直到晚上躺床上还能听到响儿。”



    可奇怪的是,平海在回忆的时候,就像隔了好远在看一场戏,天上还下着雨,无论舞台上的人怎么演,那喜怒哀乐,似乎都入不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