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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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海

    雪。



    京城。



    大雪。



    1992年的冬天,他回到了安乐桥下的棚子里,老头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件老旧的军大衣,衣服虽然破旧,但十分的干净。整座棚子高1米8,人在里面几乎都挨着头了,编织袋拆了铺在几根简易搭建的竹竿上,空间是小,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却又暖和得让人不想动弹。



    “回来了。”老头整个人缩在大衣下面,要不是嘴皮子动了一下,几乎都不知道是他在说话。



    “回来了。”他一模一样的回了句,然后疲惫地挪到边上空着的一张躺椅上。



    “吱呀,咯吱。”这张躺椅对于老头身下的那张躺椅要小了些,但对他这个孩子般的身体来说,却是大了许多。东西破烂了些,不过并不显得脏,当初他跟着老头一起去垃圾站捡了这张椅子回来,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安上了三条新腿,一条腰脊,从此以后,这就成了他的床。



    直到躺回这张“床”上,他才有心思去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就如丰子恺先生写的: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



    之前的一个月,之前的十三年,再之前的四十年,对于他来说,就像键板的三个键,纠缠交替,以至乐不成乐。



    一个月前,他在路边闲逛,打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拾到可乐瓶子,这年头的可乐瓶子还是那种“小胖子”型的,没有变成以后的高瘦体型,瓶子的材料回收价也高。



    逛了一下午似乎缺了点运气,连可乐的瓶盖子都未曾见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下捡到了一只被扯坏了的风筝。



    蝴蝶的样子,两条尾巴,其中一条断了,一边的翅膀也被掏出了一个口子。



    他拉着跑了一段路,手里的线一刻不停地被扯出去,就见残缺的风筝居然兜住了风,扶摇直上,才一会儿的工夫就放了几十米远,稳稳地立在了空中。



    等仔细看完风筝,他才发现晚霞漫漫,天已完全变了颜色。



    长街已然到了尽处,前望是公园一角的小湖,回首清冷的街道竟无一人。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倒不像个孩子,似冷眼看风云变化的过客。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天底下晚霞与秋是最让诗人感怀的两样东西,自公园一角走进长街的中年人也不例外,他本在看晚霞,却意外见到了风筝;那只残破的,却飞得高高的风筝……于是,他漫步走来,眼底出现放风筝的少年,少年的背后,是空无一人的长街,青灰色的街道,老旧衰败的屋墙,而在少年头顶,却是一副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流光溢彩,余晖万里。



    实际上,中年人走过来的样子有些像人贩子,脸上也是意味不明的笑容,讨好与好奇夹杂在一起。



    “小朋友,大叔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不语。



    中年人微微地尴尬了一下,但他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说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想不想知道叔叔是做什么的?”



    他手里的线紧了一下,接着骤然松开,等他回头看的时候,风筝已经随风而去,断了的线余在指间之外;断口处并未裂得乱七八糟,显得很干净。



    “我叫平海,有什么事吗?”



    “叔叔是拍电影的,想让你帮个忙,在电影里面扮演一个角色。”中年人看着少年的脸,有点不确定地说,“拍戏哦,很好玩的,还能有可乐喝。”    



    “好啊。”他眨了下眼睛,似根本就没有去想。



    中年人呆了片刻,又看了看少年的脸。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看人总喜欢分远和近,远看意象,近观细微。此刻处得近了,他看平海的脸,少年人的稚气被一道额头一道左脸颊上的脏痕给分割破碎,青灰色的脏痕像造物主的戏弄,在他稚嫩的脸上平添了诸多沉重。



    中年人自认是个极能看人的,但却找不到形容这个少年的词儿,少年的五官比较正,好似画好框架然后把眉眼鼻嘴一一按上。



    他的眉眼清秀尚未长开,鼻子很挺,嘴厚薄均匀,放在脸上本该显得很有味道。



    但从中年人见他开始,他脸上的表情便一直显得极少,几乎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他的脸太冷,冷得就像一个在监狱里呆了十年的人。



    这一句“好啊”听在中年人的耳中,没有多余的感情起伏,似乎对方根本就没有想过拍电影这件事,没有开心与担忧,就一句话,一个随随便便的意思表达出来。



    但拍电影对中年人来说并不是随意的事儿。



    “你带我去见一下你父母好不好,叔叔跟他们谈一下?”



    “我没有父母,我在安乐桥下面,跟着爷爷住……”



    “没关系没关系,我跟你爷爷说下?对了,我叫田实,你可以叫我田叔。”



    平海听了他的名字一愣,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对方穿着牛仔裤,蓝布工装服,戴着一顶皮帽,胡子拉碴,笑起来会撇着脑袋,仿佛总在尴尬着什么,好像总是从另外一种不同于世人的角度去进行观察,想要将身边的人与事看得更清楚。



    今年是1992年,明年他的《蓝色的风筝》就要面世了,可惜因为牵扯到一段华夏敏感的历史,这部电影被禁了。一部华夏的禁片,却在国际上声名鹊起,不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同时,也带来了十年的禁拍期。



    一位伟大的导演十年不能拍电影,少年不能去想其中的痛苦,因为他根本就无法深入体会。



    不知道田实是否预料到正处在拍摄过程中的《蓝色的风筝》结局,或许他已经有所预料,但为何在他的眼神中依旧藏着期待与憧憬的神光?尤其是在看着少年,看着那漫空晚霞的时候。



    京城十三年的生活里,平海就跟他的名字一样,简单,平静。   



    “你的名字很不错。”田实跟着他,走向安乐桥。



    “嗯,爷爷给取的名字。”



    据说,当然是听老头说的,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在路边上饿晕过去了,被老头给带到了棚子里。



    老头姓平,名奋发,七十有二,流浪了几十年,一套棚子,在平海懂事的这几年,就换了六次地方。初到安乐桥下的时候,老头还挺满意的,觉得能住满一年……



    老头是个实在人,虽然是个流浪汉,但不代表没见识,反而走得多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什么都知道一些,和田实聊了一会儿,就让平海跟他走,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拍完,也不要啥钱,管饭就行。



    最后老头特别盯着田实说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要是做错了啥,可别动手。”



    这样一句很煽情的话,极难想象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可平海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动。



    事实上,身边有一些人会可怜平海,例如安乐桥不远的佳宝饭店老板娘沈佳人,总会拉住过路的平海,丝毫不嫌弃他背上的垃圾袋,一碗简简单单的肉丝青菜面,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恰当的。



    他对老板娘有感激,但对于她的同情,却是一点也不领情,因为从心底里,他觉得现在就很好。



    至少比之前的四十年,要过的好得多。



    重生之前他活到四十岁,刚过生日,就是记不得怎么死的。普通的人,过着极为普通的日子,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做豆腐馒头,从小就开始学了手艺,等高中毕业就在自家开的店里做事,然后就是娶妻生子。儿子一出世平淡的日子就被打破了,突然就有人来家里又打又砸,是母亲欠了钱,高利贷,还不上的债一下子压到全家人身上,勤劳的父亲一病不起,母亲逃了,妻子走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守着店,后来,就是死了。



    平海就觉得,这样一处棚子,这样一个老头,每天拾拾垃圾,到处走走,有一顿没一顿,至少比前世惶惶不可终日要好许多,更别提那诸多的别离。



    也许就是前世的记忆太过鲜明,太过清楚,仿佛触手可及。他只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舒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田实提出让他去拍电影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是安安静静,无甚出奇的。他都没有去想拍电影可以拿一点钱改善以后的日子,当时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这件事并不糟糕,毕竟现在拾荒的日子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挥霍,而且他也好奇拍电影是什么样子的……最重要的是,他前世是个非常爱喝可乐的人。



    “对了,那导演给你啥了没?” 



    “有,给了一瓶可乐。”



    平海拉扯着一条因为塞了过多的棉花而显得不太平整的被子,盖在身上,一手抱着“小胖子”可乐,眯着双眼慢慢地入睡。



    下了一晚的雪,清晨推开挡在棚子外的挡风木板,平海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手里半瓶可乐喝着,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块苏打饼干。



    “这两天要想办法弄点酒,不然晚上过不去叻。”老头还躺在军大衣下面,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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