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弄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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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园 备弄里的惊魂夜

    第一节



    东园,因位于苏州城东的进士坊巷而得名,宽六间,深七进。从很狭很窄的一个坍败的木门曲折走一、二十米到导入现存三进老宅的备弄口,其不高的粉墙上辟有一个月洞门,长满蔓藤,门上有篆书“东园”二字,四周墙隅有修竹数根、清风静响,人未入室,心已被洗涤。



    备弄上面有屋顶,两边是高墙,二米宽,百米深,能走通与进士坊巷交叉的天官弄和小娄巷,右边三进入口是各种形状的榉木门框,分别进入现存的花厅、门厅和正楼,伊林住在原花厅“宴春门”里,其他院落属经租户,由区房管所分配,住在内厅门里的是卫家松一家,正楼是前不久才搬进来的明君局长的家,但他因长期一人在苏州,平时住单位宿舍,逢女儿明清回苏时,正楼上才会出现灯光。



    靠备弄左侧一排是原先东园的灶间、米间、柴间、淴浴间等几间较破旧的房屋,则分给了泥水匠陆阿四既陆杏芸的父亲一家子居住。



    赶到东园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向东方独自先回隔壁“少宰殿”自己家,卫家松则和伊林、杏芸三人走在漆黑一片的备弄里。因为年久失修,弄堂里唯一一盏40瓦灯经常漏电不亮,进入中秋,每户的大门都早早关闭,所以外人不打电筒是不敢走这密不透光的弄堂的。



    卫家松示意杏芸伊林一起住“宴春门”,但她似乎更懂伊林,在门口轻轻地叮嘱她:“要什么,随时喊我,我和杏仙住一屋。”那屋是离‘宴春门’最近的一间房子。



    伊林掏出铜钥匙打开锁这的二重门后,一个人站在院子尽头与岩石相依的二棵小梧桐树下思绪万千,皓月播下的清晖在这里彻成了一股悲冷宁静的气氛,看着大缸里的残荷,黯色岩石边上疯长的野草,只觉得通体透凉,她嘀咕了一句:冷月葬花魂。转身想拿埙吹,突然感到有人无声站在门口,一头白发特别显眼,她想上前,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



    她觉蛮惊奇,莫非是幻觉,没人。不对,肯定有人,但会是谁呢?能敢深夜一人在东园的备弄里悄无声息地来去应该不是常人。



    这几天脑子里一直想着姐姐临终前通过手势传出的讯息:“备弄”这弄堂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而且和姐姐死有关!决定今夜先沿备弄走走,稍作准备后,她静静地在弄堂里摸黑走着,边走边想,自记事以来,从未听说有秘密,但鬼魅之事倒是层出不穷,五六十年代间连着二个深夜吊死过6人,除了住在这里和隔壁“少宰第”里的几户人家,那些原来喜欢超近路通过东园备弄穿到对面小娄巷或天官弄都不敢在天黑后走了。



    她来到卫家松家斜对面的格子漏窗前停下,推开破旧的窗棂,一轮冷月映照着隔水天井,更映衬着湛然幽深,断墙残垣旁似乎是包裹着秘密。天井的那头是“少宰第”,住着几户“书香人家”,向东方就住里面,他的母亲前任市立中心小学的校长,均及舅舅公私合营的一家助剂厂私方代表因为五六十年代间不堪侮辱吊死在了天井东边一根出头椽子的下面,是六个吊死鬼中的二个。



    听到备弄扣好像有重重的脚步身传来,伴着咳嗽声,金伊林知道是卫家松父亲卫有才回家了,马上打开手电筒迎过去打招呼道:“卫伯伯,回来了?”卫有才天生大嗓门:“噢,这几天厂里忙,加了几个晚上的班了,电灯阿是坏了,我马上去修!”说完拿着油迹斑斑帆布包里的工具朝电表走去。



    回到睡房间,伊林翻出舅公珍藏的吴地几位名家山水园居图,及舅公本人临摹的一些名画,反复看了几遍,一时看不出玄机,直至迷迷糊糊的睡着……。



    第二节



    第二天的下午,金伊林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榉木踏步床上,床有十柱,周身大小栏均为攒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亦锼出海棠花,空灵有致。舅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床是有灵魂的物质,是汉文化的经典,你有幸日复一日享用它,希望这悠悠古风能吹散你心头所有烦恼,让你的文化根基日益深厚,长大后做各对国家有用的人。”



    她想姐姐苦读寒窗十几载,为的是能报效祖国,如今却遭飞来横祸,惨死歹徒之手,这算是对“国家有用”吗?想着姐姐临终前交待的差事,她走下床,来到那榉木书桌边,拉开右边第二各抽屉,从尽头拿出一叠雪狼纸,仔细翻寻,终于在中间找到了姐姐的手迹…..



    姐姐娟秀的自己印入眼帘:



    



    伊林:



    关于捐献契丹铜质钱树的所有手续已办好,近日择机去一趟省博物馆把捐献文书的材料取回来,以慰父亲平生所愿。(带好户口簿)



    另外:有一份借据帮我送到明君和阿四嫂那里。明君明局长一般周末回东园,他是舅公身前挚友,这次捐献的四枚钱树其中一枚因赤峰博物馆拿去展出三个月,明局长把自己珍藏的同类铜质地的钱树借给我,这样既能保证此次捐献契丹文物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又不影响赤峰博物馆的契丹文物展出活动。考虑到文物展示还有近二个月的时间,郑重起见我写好了详细的契丹金质钱树借据,帮我送给明局长,换回来那张简单收条。



    阿四嫂在咱家帮佣多年,除了早些年支付了少量的工钱外,近来他一直是分文不拿,这份情谊虽浓,但他们家一直不宽裕,这次她为了帮我支付去英国的费用,向亲友筹集600元给我。上学期我在曼城已联系好三个中产家庭孩子的中文家教,所以春假回国时计划归还阿四嫂1000元,这借据我临走给她时,她死活不拿,这次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不在的日子里,望你多多看望姆妈,好好款待自己,等着为姐带着你喜欢的礼物回来。



    爱你的杨娲



    下面是二张分别给明君和阿四嫂的借据。



    这是姐姐留下的最后笔述,伊林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爱你的杨娲”落款处,心潮起伏,悲痛难过,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待稍许平静后,回到台前,照着那二张字据从新写了一遍,只是在落款出改写了金伊林的名字。从姐姐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名字后,伊林好像有种姐姐生命延续的感觉,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临近傍晚,阿四嫂挎着竹雕食盒提篮走进来,杨娲的死虽然让



    她很难过,但她更担心眼前的金伊林,慈爱的目光毫不吝惜地洒在金伊林那白皙的脸上,提着篮弯着腰轻轻地说道“晚饭在篮子里,想什么时候吃就拿出来……”话没说完,后面跟着进来了卫家松,手提一串螃蟹,喊着伊林,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高档食物,伊林自小被她舅公特有的方式宠着,进士 坊巷是全苏州的“吃客”集中地,而她又是吃客巷子里数一数二的吃货,今一见时鲜螃蟹, 好像来了精神,对着离去的阿四嫂嘱咐道:“阿四嫂,叫杏芸来吃螃蟹。”



    



    卫家松在院子里的小水龙头下洗好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手电筒,递给伊林:“这个电筒小,平时放在衣服口袋里就行,方便随时用。”她虽觉东西甚好,但还是推还给他:“我 是最熟悉这东园备弄的人了,不管多黑我都能走道,给你母亲吧,她比我需要。”听她讲得有理,卫华有些着急:“关键我妈妈她一般不走这路,晚上不出门,可你,你昨晚为什么很晚还一个人待在弄堂里,灯又坏了,我听了我爸爸说后出来找你……拿着。”说完塞在她手里。



    她犹豫着最终收下来,忧忧的目光扫着他阳光般脸庞,迟迟地问道:“你这次回来是公差吧,如果是钟汉让你来我这打听讯息的,趁早回上海,别完不成任务受罚。”卫家松充满爱意地扶着她的肩头,真诚地说道:“是钟队让我送你回来的,是公假不假,不管你阿姐是否留过什么我都不会在你不愿阿的情况下硬逼你说,你有你的考量,只是一点,你要好好的,要珍惜自己,为了你的舅公、父亲和你阿组姐,更为了活着的妈妈和我……我们大家。”



    一会功夫,杏芸拿着蒸好的螃蟹进来,三人围在八仙桌上准备开吃,卫家松把调制好的姜醋给二位女生倒,看见一个檀木盒子,他拿在手里晃晃对着她们问道:“什么花头?”金伊林一把拿过来,难得的孩子气,俏皮地说:“你不懂的,是东哥哥送给我的‘蟹八件’,他家祖 传,他说只有像我这样的食蟹迷才配用所以赠我了。”说完就打开盒,只听一个声音传来:“谁在 说我?”见向东方手拿着一公一母二只大蟹站在吃饭间门口,金伊林见状蛮开心,唤着:“东哥哥”随即指着杏芸上手的座位,“坐!一起吃!”杏芸给每人倒了一小杯善酿酒,又挑了只最大的母蟹放在金伊林面前,然后拿起酒杯,感慨动情地说: “今能一起喝黄酒,剥螃蟹真好,来,我敬敬你们。”说完一口把黄酒喝完,然后随手拿了 个毛闷芋头边剥边吃,对着卫家松问道,“阿是礼拜一回上海上班,正好可以和伊林一起走,她己经脱了许多课了。”卫家松正想回话,呼机响了,他一看忙起身准备去回电话,临出门时



    



    特地对伊林说了句:“我陪你一起回上海,票我去买。”



    向东方觉得伊林今表面上虽然不像前几日那样伤情,但思绪仿佛更忧虑了,蟹的鲜味似乎在她的嘴里变得索然无味,他脸上挂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慈爱微笑,拿过一只公蟹说:“来, 再吃只团尖。”伊林说:“吃得二只了,不想吃了。”他显得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嗬,去 年曾有过一顿吃六只的记录,今起码一半要达到的噢。”她的神态很低沉,轻轻推开他递过 来的蟹,微低着头说道:“阿哥、杏芸,我想休学。”话间落地,杏芸、向奇迅速对视了一 下,稍后,杏芸站起来,半拥着她,仿佛想把自己的力传输点给她,向东方沉默片刻后问道: “能告诉原因吗?”



    自舅公、姐姐走后,在座的二位是她最亲密、最依赖的人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因为经济……”又坚定地补充道,“不能再给母亲增加负担,我要自立,还要……”后面她觉得讲下去不妥,就停止不说了。他们二人知道伊林除了目前生活读书上的来源出现问题,肯定还有关于她姐姐留下的一些事,而且肯定不是小事。她的沉着、稳重、坚毅与实际年龄是那样的不符,向东方压了压痛楚的情绪,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我们单位最近正好要招大学生,你觉得行的话,我帮你去办个手续,到时只要你本人签个字就可以算新职工了。”金伊林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去向东方、杏芸他们的橡塑总厂工作。等他们离开“晏春门”时己是晚上9点以后了。



    院子里树影婆娑,秋风习习,金伊林坐在岩石上,拿出姐姐留给她的六孔埙,吹了一曲 “伯牙吊子期”,古朴、悠扬的曲调顿时发散到备弄左右所有地方,一曲吹完,她抚摸着埙, 猛地感觉跟前站着一个人,抬头看去,就是前晚站在门口的那个白发老姬,虽然是夜晚,但仍热气炎炎皓月当空下,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及不合群的黑色香元沙旗袍,虽看着己是古稀老人,却气度不凡,一个犹如蒋云仙式吴地软语声音:“金伊林我是倪姗宝,今朝是来替明德师傅传个信。”金伊林马上站起来,恭敬地问道:“明德师傅有啥事体?”同时脑子飞快地转着: 倪姗宝应该是原书法家刘铁民的遗孀,刘五六十年代时也吊死在东园备弄里,是6个吊死鬼中之一,听舅公讲她当时因为突受刺激,脑子有点毛病,故长期在上海妹妹家养病,难道最近回苏州了。



    只听她慢条斯里地说道:“明德师傅请奈帮忙,‘圣恩寺’抄《佛说五蕴皆空经》,辰光不限,经书也带来了。”随即拿给伊林,伊林双手接过经书,接着她又吩咐道:“小楷书写,用半生熟宣纸,写好后,放在这只香樟盒子里。”金伊林连连应道:“嗯,晓得哉,”趁着月色细细看着她又问道:“倪老师,阿是仍住在隔壁‘少宰第’里。”倪答道:“是格,住向先生家对面。”倪凝视着伊林手中的埙赞 道,“吹得真赞!”金伊林领会地拿起埙继又吹着,倪则悄然转身走出“宴春门”,在漆黑 一片的备弄里凝听,并慢慢地来回走着。……



    



    第三节



    卫家松、金伊林赶了星期一一大早的火车到上海,在交大门口,:卫家松.执意要送她进学校, 但金伊林暂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办休学一事,拿过他手中大书包,背在自己肩上笑着说道: “我自己进去,周五晚上华侨饭店西餐厅你请客,怎样?”他一听,扬头一笑,快乐地应着: “好,说定了,到时我来学校接你。”她似乎是坚决地口吻:“不,我们约好六点直接在饭 店西餐厅等。”说完转身走了。



    金伊林走进校门后,径直朝学生处走去,路上迎面看见常老师,她下意识地低着头,但 常老师还是认出了那个在晚会上出尽风头的她,想上前问候,正巧有人喊他问事,伊林趁机 快步离开了。



    学生处,负责接待休学工作的鲁主任翻阅完她的所有资料后,善意地劝道:“金伊林同学,根据你入学以来的成绩,我们可以为你申请奖学金并免去你所有学杂费,这样影响你学业的最大困难就解决了。”伊林休学很坚决,她先是礼貌地做了个感谢的手势,然后说道:“谢谢老师关心帮助,只是伊林此次申请休学不单是因为经济的问题,还有其它重要原因,所以望请老师接洽为荷。”鲁主任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惜啊! ”又不甘心地叮嘱说:“我再给你一周时间考虑,能有二全的办法最好,请一定慎重! ”临出办公室门时,金伊林想了



    想又回到鲁主任跟前问道:“我平时不上课,但每次考试我一定参加,这样可以吗? ”鲁主任对着她的脸考虑着,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只听她又说道,“我在苏州读小学中学就是这样的,基本没上一天课。高中也就上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课。”鲁主任决定帮她的忙,说:“这个模式学校以前没有过,具体等我和上级沟通后再答复你,当然,尽量帮你争取,只是,这毕竟是大学课堂,你有把握通过考试吗?”她轻松一笑:“谢谢老师,通过考试的事伊林不会让你失望。”作一告别神态后,走出了办公室。



    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里吃了个粽子,金伊林就匆匆往华山医院这边赶来。



    母亲杨慰慈是普外科一名主任医师,当年怀金伊林临产前一个月被医院政工处评定为右派,停止工作,快临产时又逢她的父亲金颂勋在蒙古国与苏联外交官武职骑马时落摔成重伤,昏迷近半个月,这期间慰因为情绪高度紧张,竟出现神经错乱,产下小女儿时没有乳汁,更没人照看,就由她的舅舅即伊林的舅公在苏州木渎镇上找了个奶妈,从此,伊林就一直由舅公、奶妈悉心照看,直至长大成人这是后话。但当年因为非常混乱,小女儿生下大约三个月后,舅公去苏州当地报户口,包括慰慈在内大家竟不记得她确切的出生日了,只知道应是6月20日左右的样子,后来舅公就干脆在户口簿上填了 6月28日作为金伊林出生日,二十几年来,伊林从未过过生日的,这是舅公当年定的,他说,我们伊林会天天像过生日那样快乐,不去刻意过那一年中的一天了。



    伊林今天特地把姐姐的一件深藏青色的灯芯绒西服穿上,因为慰慈曾对她说过:“伊林,好孩子,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你姐姐呢。”因为从小不在母亲身边,她的每一句话不管褒贬,伊林都会牢记在心。慰慈是她见过的所有人的母亲里最美的一个。有时候,当她看着梳着横s头,戴着秀银架眼镜的妈妈朝她走来时,她竟会有一种希望母亲猥琐一点、粗糙、黑一点,像杏芸母亲阿四嫂、奶娘杏娣那样。因为她觉得母亲那高贵的风度使她觉得一下子把她和母亲拉得很远,以至于每次的相聚,她都喊不出“姆妈”的称呼来。她不要和母亲拉得那么 远,她希望自己能和姐姐那样做妈妈的贴心人。



    医院护士小张看见伊林忙上前招呼:“看你姆妈来了,快了,手术马上就好,喏,这里坐坐。”金伊林表示谢谢,习惯性地想从包里拿书出来看,但一转眼,还是往手术间门口走去。上海医科大的硕士b是来医院实习的,凑到小护士跟前,指着走去的伊林问道:“是杨 主任的女儿? ”小张点点头:“是,怎么啦。” b硕士一直看着走远的伊林,叹道:“嗲来!”杨慰慈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接连几天的大手术似乎整个人都浸泡在了疲惫里,脸上更是显得消瘦,但这些都无妨她儒雅的气度。



    “姆妈……”传来一个胆怯的声音,伊林迎上去,轻轻地叫着,慰慈一见心中一阵高兴, 张开双臂拥着她,用手拉拉她的领子,笑呵呵地说道:“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又帮着她卸下背着的书包,不惑地问道,“今天不上课? ”又见她神色不对,眼圈出奇的红,突然想 起刚才见面时叫她“姆妈”,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么叫自己,以前她总“母亲”“母亲”地 叫着。慰慈感到有事,而且是大事。当小女儿把杨娲遇难一事说一半时,终于招架不住,昏 了过去。



    二天二夜,伊林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慰慈虽出身书香门第,但经历过政治运动,饱受过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所以表面上看着儒雅,实质内心很坚强,但失去爱女这个打击实在 太大了,击垮在床上二天二夜了,浑身无力,毫无食欲。看着小女儿笨手笨脚地煮饭、打扫卫生,顿时又是一阵痛楚,挣扎着坐起来,朝伊林招招手,伊林立即顺从地在她床边坐下, 低着头。母亲抚摸着她的肩问道:“跟我说实话,杨娲到底有没有给你什么暗示?”顿了顿 又说:“不可能无缘无故出人命,我想不通。”伊林轻轻抬起头,知道自己眼圈肯定很红, 所以努力地眨了眨眼,面对着母亲,做了一遍杨娲临终前“妈妈,珍重”的手势,说:“我是最后一个看见姐姐的人,因为不能发声,所以只做了这个手势,别的,嗯,没有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是因为姐姐留下了“田园画”“备弄” “危险品”等讯息而休学的。慰慈知道小女儿因为从小得到学识渊博的舅公秦石基先生的悉心指导,加上她天资聪慧,秦石基又运用了科学的教学方式,完全摒弃当时纯应试教育的诸多诟病,所以当下伊林决定不听课休学,只通过考试来取得学士文凭。对于伊林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但慰慈总觉得女儿决定不上课应该是和杨娲死因有关联,想到这里,她不寒而颤,她怕伊林有危险,不由地紧搂着伊林,几乎是颤抖的声音:“你想做什么事妈妈都不拦你,只是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为了你姐姐,你舅公,也为了你爸爸和我啊”伊林面对着母亲,温顺地点点头,轻声说道: “知道了,母亲也是。”扶着慰慈下了床。



    周五一吃好中午饭,伊林就想着帮忙洗碗,慰慈爱怜地拉着她的手说:“我洗,你站着陪我就行”。看着显得消瘦的伊林,不禁叹道:现在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个个会干家务,但我和你舅公就是舍不得让你干这些活,可现在想想,今后找男朋友,得多一条件:不嫌你不会干家务才行啊”。伊林认真地回答说:“我这辈子不结婚,因为我不相信有爱情。”慰慈惊讶她怎么会如此说,虽然从小就听惯了她的语出惊人,但这种话似乎不符逻辑。慰慈几乎是轻吼般的语气:“胡说!怎么会有如此念头”,看着她毫不反应的表情,又说道:“我看东园隔壁向先生家的儿子多优秀他就很喜欢你呀,还有那个帅小伙子卫家松……”伊林觉得母亲拎不清,没好气地解释道:“哎呀,向东方是阿哥呀,哪有阿哥对妹子不好的,我对他也老好了,但这不是爱情。他和杏芸才是一对爱侣呢,你不要乱点鸳鸯谱了。”母亲叹道:“你姐姐说的不错,碰到不开窍的地方就死不开窍,獃丫头。”



    看着慰慈全部收拾妥当,伊林把泡好的伯爵红茶递给她,然后说道:“我下周五去省博物馆把阿姐办好的契丹钱树捐赠文书取回来……”话没等说完,慰慈问道“不是其中有一件在赤峰展出的吗? ”伊林回道“那件是舅公好友明君局长先借给我们的,等展示结束就归还给明局长。”慰慈“噢,现在明局长住到我们“东园”正楼里来吧,他女儿明清和你姐姐、杏芸她们从高中起到大学都是同班级。”慰慈一边帮伊林收拾好背包,一边说道:“你父亲如果知道你姐妹两完成了他毕生的愿望,会含笑九泉的。”伊林却纠正道:“这事都是姐姐一人操办的,我可没出到力。”慰慈哽咽道:“好孩子,你阿姐没呒白疼你。”



    快五点时,卫家松正准备出名,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高翔打来的,一个沉着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卫家松,晚上有时间吗? ”卫家松答道“今晚要,要请,请个朋友吃晚饭”。高翔感到疑惑“怎么结结巴巴的,应酬还是工作?”卫家松索性说道:“请女朋友吃西餐,在华侨饭 店”对方说道“倒是始料未及的事,好”电话挂了。



    西餐厅的一角,卫家松,伊林入座后,卫家松殷勤地问道:“想吃什么? ”伊林喝了口男侍送来的柠檬水,微微扬着头,说道:“先声明,吃了今天这顿西餐后,几年内不再吃西餐, 所以,不回请的噢! ”卫家松一听,问道“你那么喜欢吃西餐,为什么? ”想了想又马上说道 “怕花钱?没关系,你虽是学生,可我已参加工作,每次我花钱,我请你每月两次,怎样?” 想着伊林每次只要话一出口,就会做到的,不仅着急地往后退一步:“或者每月起码一次, 再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看着她仍不言语,知道这个话头再继续下去没多大意义,用近乎苦口婆心的语气又说:“知道你心里因为阿姐的事难受,放心,有我在,我一定找出真凶,为她报仇。”



    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千万不要亏待自己啊,答应我,每月来这里吃一次”。 伊林回道:“不了,谢谢。只是姐姐案子如果有眉目的话,跟我通个气,不要把我当局外人看待,算我求你”。卫家松张了张嘴,话又咽下去了,她看出了这个举动,别拿什么纪律来压我,你钟队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我有分寸,绝不给你丢脸。”接着像是讨好似得打个比喻:“没准咱俩联手,能像亨特麦考儿那样,案子手到擒来。”这话倒是蛮喜欢听,卫家松挪 了挪身子,迟疑一会,问道:“在机场和医院时,有留意到一个高个子,长发波浪,脸的左边有一长条胎记的女青年吗? ”伊林努力回想着,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点好的餐点陆续上齐了,卫家松想起身帮她准备,伊林忙先摁住他,又示意男侍走开,略带俏皮的说“今你出钱, 我出力。”然后帮他铺开餐巾,倒好红酒,自己也满满倒上一杯红酒,二人默契地举杯碰一 下,各自一饮而尽。然后逐个开吃每道餐点。



    约三刻钟的光景,伊林站起来说“对不起,卫家松,今不能陪你尽兴,我想赶八点钟火车回苏州去。”卫家松有点吃惊,忙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反正明天是礼拜天”伊林上下口袋摸着,然后一拍脑袋:“哎,火车票落在母亲单位里了,我去拿。”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卫家松曳住她说“我去门口找的士”,只觉伊林一转身已冲到餐厅门口,边回头说了句:医院离这里不远,跑步更有保证。”一会功夫己不见人影了。



    高翔的车往华侨饭店开来时,正巧伊林跑着冲出大门,他凝视着伊林跑步时那矫健的背影,像旋风一样向前冲去,白色网球鞋在地上飞快地闪着,不禁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书中,冬妮娅跑步的那段描写,直到卫家松他跟前才回过神来,忙问道“西餐厅的晚宴已结束? ”又想起刚才飞速跑出去的女孩,用手指着她跑的方向:“这是你女朋友?不错”卫家松听高翔赞“不错”很高兴:“什么呀,你只是见了背影,再说我,我还没正式表示呢。” 高翔有点替他着急的样子,说“嗬,看来得抓紧,溜掉就可惜了。”卫家松明显的有点心不在焉,敷衍的问道:“你怎么也来这里? ”高翔笑了笑没回答,倒是把车子停好后在一旁的书南小姐悦耳的声音替他作了答“高总下午去交大签约完明年自肋20个贫困生学杂费的协议后就直奔这里。”她告诉卫家松说:“今在学生处鲁主任那听到有这样一个学生,因为家庭原因想马上工作挣工资,但又请求鲁主任只要让她参加每次的考试就算完成学业的话,她能保证在不上课的情况下,参加考试并通过所有的科目。”听到这里,卫家松脑中好像显出这个学生是伊林,马上问道,“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高翔说,“这个我倒没问,因为没有先例,鲁主任说还要请示校方,只是我当场就表态,这个学生的费用我们a集团全包了,不在那20个自助的学生在内,并欢迎毕业后来应聘金a集团。卫家松感叹道:“有时真觉得有钱好啊,能解决事。”



    



    东园周曰下午,伊林推开明君家的二墙门,来到屋前庭院:门屋三间,客堂间居中,院中东面种竹,西北角有一座黄石叠成的花台,上面植满金铃菊,伊林不由地驻足细细品着那通体纤 细的层层花瓣,作一深呼吸,仿佛想把四周散发的菊的清香收入体内,只听后面传来一个清 脆的声音,标准动听的上海话:“小姑娘,侬找啥人? ”伊林忙回头,娉婷一姑娘,着浅黄色 细绒线衫,心想:她应该就是明君的女儿,姐姐的同学明清。



    明清引伊林走入客堂间,一手胎菊,一手宜兴红茶朝她微笑着扬扬二手,伊林指指胎菊,但又说道:“我坐坐说几句话就走。”边说边从夹子里拿出一张小信笺交给明清“我今是来 调换我阿姐那张收条的,因为姐姐……,诺,这张给您,姐姐那张还我。”明清打开一看, 一手漂亮、老练的行书:



    



    今收到明君契丹金质钱树一枚,系大辽国太皇帝耶律阿保机建国时铸造,印有契丹文 “天朝”字样,于1987年1月赤峰博物馆展出结束后归还。



    收契丹金质钱树人 



    金伊林



    1986年11 月2日



    



    伊林看明清一直低头看信笺,就又说道:“如果现在不方便,等明君伯伯在家时我再来。” 说着,欲拿过信笺起身走人,其实,自第一眼看见伊林,明清就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感。这 对明清这样品学兼优的上海漂亮小姐来说,实属难得。她甚至替伊林伤感:刚失去爱她疼她 的姐姐,还要承担一些不该她这个年龄承担的责任。她稍稍调整情绪,然后蛮轻松地回答道: “噢,当然方面,我上楼去取,稍等”随手拿过泡好的胎菊放在她台前。



    待明清回到客堂间,见伊林专注地看着红木条几上放着的一张菊石图,轻轻解释道:“这是我父亲挚友画的,一流国画家。”伊林边看边说:“送你的,27年前一个开满金铃菊的深 秋你脱离母亲温暖的堡垒,来到人间? ”明清惊讶地看这个神情谈吐特别的女孩,下意识的 往后仰了仰,关切的问道:“让你想起姐姐了,对不起。”伊林站着一动不动,沉默了几秒钟,点点头,说:“平时,母亲唤姐姐“金铃”,说是爸爸帮她取的別名。”明清把手搭在 她肩头,语调柔和的说“金铃姐姐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快乐地活着,懂吗?”



    伊林感到一阵眩晕,好像姐姐就在身边,她平时遇着不熟的人,从不吐露心声,也不无缘书写或表达什么,今天虽是第一次见明清,但这屋外盛开的金铃菊,眼前菊石图及明清的姐姐般柔情,使她心潮起伏,平静不了,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旁的狼毫笔,就着红木条几上的宣纸写道:



    金彩煌煌般若花,高蟠层级巧堪夸。



    更添佛顶周遭种,成此良缘胜聚沙。



    贺智慧姐姐二十七周年诞辰



    金伊林书



    



    通篇楷书,运笔方整,流畅随意,飘逸洒脱,骨力沉稳。几乎在明清略带惊奇中完成, 她像发觉宝物那样兴奋“怪不得杨娲老夸妹妹,今一见,真名不虚传,读了不少书吧。”伊林腼腆地笑了笑,说:“舅公说光读书没有用,要有智慧,才对社会有用,你和我姐姐才是“般 若花”是有智慧的人。”说着拿过明清递来的那张纸条,准备出门的样子。明清想多留一会, 看她着急走就拿出一名片交给她:“喏,上面是我的联系方式,记住今又多了个姐姐,常联系。”伊林顺从地点点头,走出了明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