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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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却看至情真亦假

    第三章   却看至情真亦假



    



    陆川将买好的东西全都放进空米袋,用绳子捆住米袋口子,翘在竹扁担一头,扁担放在坚硬和粗糙的左肩上,左手挽住扁担另一头,像一头老牛,默默地往前走。香烟一直在嘴上,没有拿下来一次,烟灰很长,始终挂在火星的另一侧。冷风嗖嗖,烟气自他嘴巴往身后飘去,烟灰也掉了下去,砸在他的脚上。



    再次返回小路,小路在树林的半山腰,树干扶疏,茂竹修林,弯弯曲曲,直到半天。前往山前村是下山,回家是上坡,肩上的东西虽不重,但一直往上走,总是需要花费一些力气。



    他本来可以在山前村吃饭,但又舍不得饭钱。



    他有亲戚,但又不想去他们家里。



    他要赶回去吃午饭。



    他宁可把钱花在香烟上,也不会花一分钱在饮食和穿着上。脚上永远都是穿着解放鞋,身上的外衣也穿了十几年,破旧、难看,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条内裤穿的已经变形、拉长,还在穿,甚至比外衣还穿的久!



    路上,没人,他总是自言自语,不知是潜意识?还是一种习惯?



    上山的路,比下山时快。他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大踏步向村子前进!



    回到家里,将东西放下,一一分类放好。陆遥和陆莲充满了好奇,总以为父亲会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但是,当他们看着父亲拿出最后一样东西,就失望了。



    猪栏里的小猪叫得刺耳,响彻云霄!



    李小安终于提着一桶猪菜走到猪栏旁边的大石头,将猪菜一勺一勺舀进木槽里,那小猪终于不叫,狼吞虎咽,似乎比陆遥的吃相还难看。



    猪菜主要是用不好的蔬菜、野菜、剩饭、糠制作而成,绝对比饲料好得多。



    猪吃好了,人也该吃饭。主要是早上剩下的饭菜,陆莲将饭菜热了一下。一家人坐在一起,分享美食,其实就是粗茶淡饭,对他们而言,就是佳肴。四人默不作声,只有呼吸声和吃饭的声音,陆川吃饭的声音最大,饭量也是最大,可以吃下三大碗白米饭。陆遥可以吃下两大碗米饭,陆莲一碗,李小安一碗。所以,一天需要七八斤米。



    从事体力劳动,自然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下午下起了小雨,细雨濛濛,犹如情人的发丝。



    往后十几天,都是下雨。陆遥一家人只能待在家里,无聊、沉闷、死寂。



    又过了一日,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来临,气候回升,但依旧下雨,春雨如酒,山林中烟雾朦胧,似为仙境。



    屋前的棕榈树叶在春雨的浇洗下,变得更加苍翠、洁净。



    屋后的枫香树和樟树也发生了变化,新的生命潜滋暗长,默默地为大树增枝添叶。



    屋旁的桃树已经开出了艳丽的桃花,粉红如佳人。然而桃树旁边的李子树也不逊色,洁白的花朵正与桃花争芳斗艳。



    人间是美好的,也是残酷的!



    活着的人就要想办法活下去,死去的人为活人守护!



    快要开学,可是,陆遥和陆莲的学费还不知在哪里?家里的钱只出不进,陆川着急。之前说让陆遥辍学,那也是气话。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始终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打心里都想自己的孩子能够去读书,能够走出这座大山。不管自己多苦多累,都不怕,怕的是孩子不用心。



    翌日,天晓云灿,美好的一天又开始。



    一大早,陆川拉着大板车到田埂附近的路上,将平时砍好的竹枝(毛竹的顶端往下五六米)一捆一捆放到大板车上,并用粗绳绑好,借用木棍压紧。一切工作准备好后,将大板车停在路旁,回家吃饭。



    饭后,陆川和陆遥一起来到大板车旁边。父亲“掌舵”,也就是控制方向。儿子在右侧帮忙,主要是在上坡和平地时需要用力。他们要将这一车竹枝推到十里外的山前村,卖了它,就会有钱。



    一路上,还是挺惬意!青山在侧,山下流水潺潺。清风徐徐,宛如女人的呼吸,甜香而又温柔。



    陆遥并不是很累,累的是陆川。大板车在飞驰,陆遥就加快步伐,大板车走得缓慢,他就弯下小腰,使劲推车,整个人都埋在竹枝旁边,站在左侧的陆川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在途中,他们休息过一次。休息的地方是黄龙涧,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山顶倾泻而下,犹如黄龙吐翠。溪水砸在石头上,又沿着小路一直流向山下的悬崖峭壁。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对面的群山,只见峰峦叠嶂,连绵起伏!



    当他们到达山前村时,陆遥十分尴尬和害怕,害怕的是见到山前小学的同学。平日里,有些同学就看不起他,嫌他衣服破旧,嫌他话少,嫌他不合群。今天要是被他们看到,那以后在同学面前更加抬不起头。别人家的孩子穿着新衣服,干净而又整齐,不是在家里享福,就是到外面和朋友玩耍。可是,陆遥呢?穿着破旧的衣服,干着粗活,蓬头垢面,在生活的边缘生存,稍不注意,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永远都别想再上来。



    一眼看去,别人还以为陆遥是小老头,实则是小孩。



    陆川推着大板车通过山前村的主街,两排的钢筋混泥土房子好像是站着两排人,特意来欢迎他们似的。



    陆遥尽量将头低下,紧靠在旁边的竹枝上,他的小脸似乎都要贴上滚动的轮胎,小腿凌乱地走着,也不顾方向,只跟上大板车,满脸通红,心里颇为紧张。



    其实他的同学都没来,也不知去哪里玩?村子里的人都很忙,哪有时间一直盯着你看呢?



    直到大板车被推到小河旁边,陆遥抬起了头,因为这里没人,除了他自己和父亲,没房子,没商店,用不着害怕。



    突然,陆川走过来,脸色狰狞:“你刚才干什么呢?”



    “我……”陆遥期期艾艾。



    陆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鄙视道:“真是没出息!”



    陆遥低着头,不说话。



    陆川一边走一边说:“你就适合待在大山之中,不适合来这复杂的人间。”



    “爸!你去哪里?”陆遥喊道。



    “你别叫我爸!”陆川已走远。



    陆遥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久,陆川面带笑容,带着一位中年男子过来,温和道:“张老板!就是这里。”



    “嗯!”张老板背着手说。



    陆遥只见那张老板肥头大耳,面如重枣,肚子大的像一个怀孕的女人。



    他们清点竹枝的数量,按照以前的市场价,一大车竹枝才买了五十块钱。陆川将一捆一捆竹枝抛在小河旁边,那里是张老板暂放竹枝的“基地”。张老板把钱递给陆川,还说:“多弄些竹枝,我好送到县城去卖。”



    “一定一定。”陆川点头哈腰,将微笑都献给了外人,却把愤怒和责骂留给了家人。



    张老板又背着手走了。



    陆遥在整理绳子和木棍,一丝不苟!



    陆川又板着脸,等所有的东西收拾完毕,坐在大板车上抽烟,沉默!



    陆遥傻傻地站着,真想立马回家,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陆川推着空车走向回家的路,陆遥跟在后面。



    推着空车上山,并非易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锻炼出来的耐力,需要长年累月的劳动。



    陆遥在平地上还可以推推车子,但是到了上坡,根本推不动,力气太小,无法撑住大板车向后的惯性。



    陆川像头牛一样拉着大板车,缓慢地向前移动,行走在陡峭的山坡上。当然,小陆遥会在后面帮忙,在路边捡了一根树叉,叉住大板车上面的一根木头,使劲往前用力。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一点多,他们胡乱吃了些饭菜,又开始在菜园子里干活……



    过了几日,开学了,陆遥拿着上次买竹枝的钱去交了学费,又踏上求知的道路。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背着个破旧的帆布书包,步行十里,去山前小学上学,下午放学后又步行十里回家。有时一个人,有时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多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自己。有时候,在上学的路上,摘几片粽叶,卷成哨子,吹的带劲,乐不知疲,时间很快就过去,也不会觉得走路是一种痛苦。



    以前在冬季,五点多还没有天亮,就要走夜路,家里又没有手电筒,怎么办?只能拿着家里造纸的原材料(用新生毛竹制作而成)一路烧着,不过也不能拿太多,太多就很重,也浪费。一般拿着一束,烧完了,就在黑夜里摸索,摸索摸索,山林的轮廓就慢慢出现。所以,走夜路,对陆遥很是锻炼,为此不怕走夜路,也不怕鬼,只怕人。



    陆遥是上学了,可陆莲就此辍学。可惜呀!小学都没有毕业。因为没钱交学费,没钱就不让读。那时的义务教育如同虚设,没有说真正不要钱,也没有说一定要读。对于上学,方圆二十里的人都没有强烈的欲望,反倒是认为不上学才是出路,早些赚钱,早些为父母分担重任和忧虑,早些成家。毕竟活下去才是第一位,投资脑袋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今天是周末,陆遥没有去上学,牵着黄牛在晒谷场上吃草。晨雾弥漫,山林朦胧。露水已经将陆遥破旧的解放鞋弄湿,有些凉意,很不舒服。



    炊烟袅袅,散到浓雾中去,也分不清是雾还是烟?



    陆川在屋旁用斧头劈柴,声如巨雷!



    陆莲提着一桶衣服从河边回来,很是费劲。她走到竹架旁边,将洗好的衣服都晾在上面。



    李小安已经做好了早饭,站在厨房门口,向晒谷场上的陆遥喊道:“遥儿!吃饭了!”



    “来了。”转眼间,陆遥牵着黄牛走进牛栏。



    四人吃完早饭,就去田里春耕。



    浓雾散去,太阳也从云里出来,将阳光洒向人间。



    蓝的天,白的云。



    鸟语清雅,花气醉人,田野繁忙,生机勃勃!



    陆川扛着沉重的铁耙走在最前面,穿着破旧的拖鞋,裤管一只卷起来,一只正常。



    李小安用扁担挑着两个空竹编,也不知她用来干什么?



    陆遥牵着黄牛,踏着暖风,似有些醉了!



    陆莲跟在黄牛后面,清澈的眼睛中有几分忧伤。



    他们走过阡陌小路,来到自家田里。田里的泥土不仅用犁铧翻耕过,而且泡了许多天,所以田里的泥土非常柔软和松弛。只见陆川给黄牛套上牛套,接上铁耙,吆喝着黄牛,在田里耙过去,耙过来,使得泥土变得十分均匀和细腻,犹如黑色的面霜一般。



    李小安、陆遥和陆莲在旁边的田里小心地拔秧苗,弯着腰,阳光浇洗在他们的背上,温暖而又多情,仿佛是女人的轻抚。



    时光荏苒,几个小时过去。



    田里的泥土被陆川耙得完全平整而又柔软,拔好的秧苗也已经堆成了小山。



    此时,李小安将所有的秧苗放进竹编,挑到陆川耙好的那片田附近。



    四人站成一排,左手拿着秧苗,右手将青翠而又细嫩的秧苗插到泥土里,步步后退却是向前。



    陆川和李小安插的秧非常整齐和稳当,像是用线比划好的一样,横看是直线,竖看也是直线。然而陆遥和陆莲插的秧歪七歪八,病病殃殃,让人看了头疼。



    此时,陆川将头看过来,喊道:“陆遥!你这是插秧吗?你喝醉了吗?”



    陆莲白皙的小脸反倒先通红,很愧疚。陆遥看了看父亲,只见他鹰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登时低下头,不敢言语。不久,陆遥又看了看他们的杰作,立马端正了态度,只求质量,不求速度,有模有样地插着。就在这时,陆遥脑海中浮现了去年在田里除草和施肥的情景:那时田里的稻子已经是绿油油,生机盎然。陆川一家人站在田里用脚除草,每人拿着一根细竹子作为扶手。当时,陆遥不知道什么技巧,只是卷起裤管,用脚在田里抹来抹去,有草的地方就把它踩到泥里。不曾想,劳动结束后,陆遥的小腿全是血痕,都是被锋利的稻叶所伤,既痒又痛。家里也没有药,像这样的伤只能忍着,还时常被父亲奚落。但陆川也是卷起裤管干活,不曾见他的腿上有伤?那是因为他的皮太厚太粗糙,连稻叶都割不动他。



    已至中午,陆遥的小腰又痛又难受,很想说:“爸!我累了。”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怕的是引来父亲的再次鄙视。



    李小安和陆莲回去做饭,只剩下陆遥和陆川还在田里插秧。陆川抽着烟,插着秧,看上去似乎不累,可累不累只有他自己知道,毕竟已经弯着腰干了一上午。



    陆遥偶尔站起来,缓和一下,可站起来后就不想弯下去,那种痛真是痛到骨髓。没有办法,父亲还在干,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呢?他又缓缓地弯下去,心里十分担心自己会一头栽在泥土里,到那时,陆川恐怕又是一顿奚落。所以他坚持,忍耐,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潜意识是有用的,他没有倒下!



    不久,李小安和陆莲拿着饭菜到田畔。陆遥内心一片激动,因为终于可以休息和吃饭,其实他早就饥肠辘辘。



    李小安在田埂上柔声喊道:“遥儿!吃饭了!”



    她没有叫陆川,陆川自己走了过去。



    陆遥猛然站起来,差点后倒,说:“哦!”他用娇小的左手撑着小腰,艰难地走向田埂,脸色扭曲。就那么二十米,对于他来说,是那么遥远。



    陆川拿起碗筷直接吃起来,声音依旧很大,板着脸,似乎所有人都欠他钱。



    等陆遥过来时,李小安将打好的饭菜递给他,眼神中满怀关爱。陆遥接过大碗,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狼吞虎咽。



    陆莲看着陆遥,“扑哧”一笑,李小安也莞尔一笑,他自己也看看母亲和姐姐,傻笑!



    只有陆川一个人,脸色僵硬,似乎就是一个外人。



    直到陆遥吃完饭,才想起了腰上的痛,笨拙地按着小腰。痛与疼不同,疼是一种轻微的感觉,比如女人用柔软光滑的纤手去掐男人的手臂,那是疼。而痛呢?是带有一种撕心裂肺,是一种无法冷静的状态。



    黄牛懒散地甩着尾巴,在小路上吃草。



    村里的农民都在梯田里干活,播下了种子,插上秧,到了秋天就会有收获。



    痛依旧痛,但活还是要干。歇了一会儿,大家又开始插秧。



    此时,他们的队形已经不在一条直线上,但相隔不远。



    李小安乜了一眼陆川,支支吾吾道:“身上……有钱吗?”



    陆川当然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冷冰冰说:“你要钱干什么?”



    她说的是那么卑微,央求道:“我……我肚子有些痛,明天想去县城看看?”



    “没钱!”



    “那你抽烟怎么有钱?”



    陆川沉默了!



    一年来,李小安没有去过县城,甚至连山前村都没有去过,一直就在半天,不是她不想出去,出去就要花钱,可她没钱。经年过去,没有花一分钱,衣服破了,补补再穿,生活中的困难都是自己咬着牙忍过去。她这样忍着,不是为了陆川,只是为了孩子,孩子是她的一切。



    第二天,陆遥都起来了,李小安却没有起来。于是,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发现她还在睡觉,只见她脸色苍白,还在梦呓,着急喊道:“妈!妈!妈!”



    李小安从梦里恍惚醒来,听见陆遥说:“妈!你怎么了?”



    她声音微弱,说:“我肚子痛!”



    一旦母亲有事,陆遥就特别胆大,立刻跑到父亲身边,快速说:“爸!妈生病啦!”



    陆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走进房间,看了看,问道:“还能走吗?”



    “能!”李小安声音嘶哑。



    陆川递给她一些钱,说:“去县城看看吧!”



    “嗯!”



    只见李小安艰难地起来,走下床,陆川没有扶她一把,直到她走出大门,陆遥喊道:“爸!你不送妈去县城吗?”



    “你去吧!”他说。



    李小安整理一下仪容,眼中飘着泪花,憔悴说:“遥儿!我们走!”



    陆遥扶着母亲走向山前村,心里既着急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