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隐
字体: 16 + -

第二十六章 古琴先生

    深夜的校园异常的宁静,叶冲无心睡眠,沿着校园的小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百草园,百草园里植物繁茂,深邃清幽,倒是一处排解心情的佳境。

    百草园的正北面有一座茅草屋,里面赫然亮着灯。叶冲心中十分诧异,心想:“这么晚还不休息,难道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失意的人?”,想到这里,他一阵苦笑,觉得自己推己及人,就以为天下到处都是可怜可悲人,实在有些搞笑,但也特别希望里面是个这样的人,再怎么说两个人痛苦总比一个人痛苦要好些。

    他正想走进百草园探个究竟,却见小窗上人影晃动,一个人推门而出。那人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一块木板,一瘸一拐地走到百草园中间的木亭下,将木板放在石桌上,端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出神。

    那人大约六十几岁的年纪,除了鬓角之外,几乎没有一根头发,头顶光溜溜的,在明月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阵清风掠过,木亭后面的竹林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那人如梦初醒,长叹了一声,左手按在木板上,右手在木板的另一端轻轻一拨,铮的一声,竟是一把古琴。

    琴声铮铮响起,初时节奏缓慢、韵味悠长,宛似林间清溪缓缓流淌,令人心静神闲。渐渐的琴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高时如鹰隼长啸、低时如虎啸龙吟,舒缓时如诉如慕、跳跃时似怒似嗔。

    听到这里,叶冲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遭遇虽与琴音不完全相同,但心境的悲愤确是暗暗相合。

    只见那人一双手在琴弦上或按或拨、或抹或挑,跳跃腾挪潇洒写意,渐渐琴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山溪淙淙,继而涧水轰鸣,终于琴音急转,直似玉龙飞瀑、一泻千里,溅玉飞花、气势恢弘。

    高亢之音一过,琴声渐渐变得婉转柔和,宛似步入桃源幽谷,谷间芳草凄凄、清风缕缕、彩蝶翩翩、湖水涟涟……一对恋人徜徉其间、游乐嬉戏,时而温唇软语,时而薄怒娇嗔,更夹着缕缕柔糜,款款低吟,诉尽人间无限缠绵。

    渐渐的琴音转低,几不可闻,飞花如梦、落叶无声,轻轻幽幽,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叶冲心醉神驰,只觉得谷间恋人就是自己和韩雪无疑,浑然忘我、嬉戏缠绵,忘却了人间一切烦忧。

    琴音停顿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不觉间竟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觉。

    叶冲知道那人弹的是古代名曲《凤求凰》,说的是汉朝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和著名才女卓文君的一段往事,想到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自己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园外何人?”那个光头老人似乎听到了叶冲的叹息声,长声问道,声音苍老古拙。

    突然在现代社会听到古代的问候,叶冲吓了一跳,好在有琴音做铺垫,要不然他一定会怀疑是哪个古代的道士吃错了药来到了现代。他觉得好玩,就顺势接了下去,学着古人双手一揖,朗声道:“小生一时鲁莽,打扰了高人雅兴,罪过罪过”。

    “哈哈……不敢不敢,小兄弟夜半三更,仍在校园里游玩赏月,那才是真的雅而有兴呀”,光头老人半文半白地调侃起来,似乎心情不坏。

    叶冲叹了一口气,笑道:“雅什么兴呀,不过老人家琴音古拙、意蕴高绝,我是十分佩服的”。

    “马屁精!”光头老人终于说了一句大白话,但声音仍旧低沉古拙,没有一点市井的俗气。

    “非也,非也”叶冲故意拉长声音,文绉绉地说道:“古之操琴者,欲成高山流水、玉龙飞瀑原也不难,但若奏出雪打梅花、清音点点,则非庸人所能企及……”说道这里,那老人转过头来,似乎被他的评论深深地吸引了。

    叶冲十分得意,继续说道:“故而《阳春》《白雪》这两首琴曲才为后人津津乐道,但真正一流的琴师,往往是达到大音希声或是无声的境界,古之钟子期遇伯牙,并非欣赏其高山流水一泻千里的恢弘气势,而是山水倾泻之前蓄势待发的蓬勃张力,那时琴音虽低却后劲无穷、生机勃勃,《易经》所云……”

    “难道《易经》里也载有音律的法门?”光头老人似乎十分诧异。

    “老人家心琴合一,意境高绝,定是一位冠绝古今的高人雅士。实不相瞒,《易经》里确是没有谈到音律的法门,但‘潜龙勿用’非不用,而是为‘飞龙在天’蓄积潜力,与山水蓄势待发的琴音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叶冲就像古代的酸秀才一样,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说得好,解的妙!何不进来说话?”光头老人又惊又喜,禁不住打断叶冲的谈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小生叨扰了。”叶冲长身一揖,就像日本人一样来了个90度的大鞠躬,迈着方步走进园来。

    园内堆山叠石、植物繁茂,竹林间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竹亭。

    竹亭下有一块大石,大石上横卧着一把古琴,那位老人端坐在古琴后面,一双眉毛垂到眼角,与两鬓的白发一起随风飘动,在月光的辉映下,就像一位得道的神仙一样。

    叶冲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高山仰止、肃然起敬的感觉,心想自己刚才之乎者也、胡乱点评,是不是有点无理了,又想怎么在百草园竟然有这样一位人物,真是奇了。

    “何来叨扰?遇到小兄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快坐下说话。”光头老人拿开拐杖,让出一个座位来,却也是一块大石。叶冲坐下后,听那老人继续说道:“小兄弟,适才你对琴律见解独到,实是让我耳目一新,能否再不吝赐教。”声音中充满了迫切期许的感觉。

    “刚才我学你老人家之乎者也,真是有些冒犯,还望你老人家能够原谅。”叶冲有些不好意思。

    光头老人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我效仿古人附庸风雅,你不笑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还说什么冒犯,来!咱们今天好好聊聊。”

    叶冲见这个老人胸怀坦荡、和蔼可亲,心中十分喜欢,慷慨激昂的情绪油然而生,大声说道:“老人家,能和你一起弹琴赏月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光头老人轻轻理了一下鬓角的白发,说道:“小兄弟,我再弹一首琴曲,请你品评一下。”话音未落,古琴又铮铮响起。琴音意味深长,飘逸洒脱,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叶冲知道老人家谈的是古琴曲《渔樵问答》,不自禁的随着老人的琴音轻轻吟了起来:“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叶冲烦躁抑郁的心情在琴音的涤荡中一扫而空,清新舒朗了许多。

    一曲琴罢,光头老人点头微笑,似乎对于叶冲的应和十分满意。

    叶冲长身一揖,说道:“多谢老人家开导,我的心情好多了。”这一次并不是学什么古人,而是真心地向老人表达敬意。

    光头老人笑道:“我听见你长吁短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一时想不开,所以弹这首曲子,希望能够舒缓一下你的心情。”

    叶冲说道:“老人家故意把曲子弹出林泉之意来开道我,真是用心良苦,多谢啦。”

    光头老人似乎十分诧异,说道:“难道这首曲子另有含义?”

    叶冲也有些吃惊,难道这位老人不知道这首琴曲的原意,但直接问他又似乎十分不敬,于是长吟道:“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希望借这首诗把琴曲的真意委婉地表达出来,又不伤了老人的自尊。

    光头老人听完这首诗,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地思索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失望的情绪。

    冲十分后悔,觉得不该说出琴曲的真意,弄得老人家不开心,就补充说道:“其实渔樵本有看透世情、归隐林泉之意。”

    光头老人摇头说道:“不然,林泉归隐有消极遁世之嫌,但《渔樵问答》却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慷慨情怀,我却没能奏出。”说道这里,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终于还是不能达到心如止水的意境,多谢小兄弟指点。”

    “但老先生的《凤求凰》大音希声,造诣非凡,只怕整个中国也没几个人能弹得出来。”这一番话,叶冲并不是拍马屁,而是实话实说,接着叶冲又补充道:“帘外月胧明,飞花如梦,落叶无声。”几句话道出了《凤求凰》尾音余意不尽的清幽境界。他原以为老人家听了会十分高兴,哪知道光头老人似乎更加失望。

    叶冲继续说道:“老人家,就算是天上的琴仙,也不能把每首琴曲都弹得出神入化、超凡卓绝,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光头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现在的学生能有你这样鉴赏力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果小兄弟以后能够常来这里,我们喝茶抚琴、谈古论今,岂不快哉!”眼神中满含着期许的神情。

    叶冲很喜欢这位老人,本想答应下来,可是一想到不久就要转学了,那样就不能应约而来,未免失信于人,老人也会十分失望,一时之间踌躇不决。

    光头老人见叶冲似乎十分为难,笑着说道:“小兄弟如果有难处,我也不强求,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不妨直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叶冲见老人似乎很是失望,就把可能要被杨教练转学的事对老人说了,关于韩雪的部分自然略去不提。

    光头老人听了连连摇头,说道:“那个杨教练脾气扭得很,我也帮不上忙了。”言辞之间颇有些失望。

    叶冲说道:“没什么,这事原也怪不得他,是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光头老人笑道:“小兄弟胸襟开阔,生性洒脱,让人十分敬服,其实上不上大学,也没什么,一个人只要胸怀大志,自强不息,无论在哪里,都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叶冲道:“多谢老人家点拨开导。”

    古琴先生道:“别老人家老人家的叫个不停,你就叫我古琴先生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冲道:“小人叶冲。”他见老人不再之乎者也,就有心逗他开心,说话时故意装出一副晚辈后生的模样。

    这一晚,两个人谈得十分兴奋,直到东方发白,才怏怏而散,尤其是那位老人极力挽留叶冲,只是那位老人年事已高,叶冲怕他休息不好,这才执意离开。

    叶冲走出百草园,心情畅快了许多,仰天一跤摔在校园的足球场上睡了起来,颇有点‘幕天席地’的慷慨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