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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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万里路中见桃源

    mon jul 11 14:00:00 cst 2016

    在东海县,初秋之风尚是温润的,带着丝丝来自海上的水汽,而深秋之风是萧瑟的,是凄凉的。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天过后,万物逐步枯萎,整个东海县一片凄冷。

    天尚未亮,阴蒙蒙的,白涯只带着张远和徐平二人出了白府,三人三骑,城门刚开便飞驰而出,与临云子的一月之期已到,白涯要去赴约。

    山间萦绕着丝丝雾气,山路上铺满着湿漉漉的枯黄落叶,靴子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湿寒之气很重。此时山上温度显然比城中相差一大截,白涯一身单衣,丝毫不惧,身为一个已然跨入天魄境的修行者自然不惧这点严寒。

    白涯走在山路上,心情急切而又期盼。初日渐渐升起,光芒驱散开雾霭,山间气温有所回升,经纶道人的坟墓前空无一人。

    “看样子我们来早了,是我心急了!”白涯祭拜过经纶道人,将墓前落叶扫尽,盘膝坐下等候。

    这段时日里,葛正平被掳擒,乱了白涯心神,显得有些心浮气躁,行事固执鲁莽,和以往镇定冷静大相径庭。张远和徐平是白涯亲近之人,看在眼里,心中理解,自从月前在经纶道人坟前见过那道人后,他们发觉白涯又恢复了以往的镇静。

    提及那日在经纶道人坟前见到的临云子,张远和徐平二人便心中发寒,那临云子一眼就让他们二人神魂激荡,不得动弹。只那片刻时间,便是普通人都可杀死他们,更别提临云子修为高深。关于临云子的修为,二人事后无法揣测,相差太远,即便是命魂境圆满的强者想来也不可能做到如此,至于命魂境以上,二人不敢再想。

    张徐二人一左一右,飞跃上两边的高树,隐没了身形,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看着坟前盘膝的白涯,张远心中有着感慨,他和徐平二人相随白涯八年多,自然能感觉出近日白涯身上隐隐有着的变化。

    若要描述之前的白涯,大致可以用少年老成来形容,遇事处事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审时度势,善于听纳旁人意见,且加之长年修行,气质飘然出尘,学识丰厚、谈吐典雅。在张远和徐平看来,即便是京城中众多贵胄公子,也少有能及白涯者。美中不足之处,白涯过于谦和,而少决断,心智虽坚,但缺历练,博学多识,却少沉淀。若换个角度再想想,白涯终究才刚成年,有上述不足之处也是正常,纵是天赋再卓越超凡,也有个限度,从未见有与生俱来的胆识和城府。

    而近日的白涯气质依然出众,却隐约有着内敛之态,愈发深沉厚重,一举一动间,较之先前更显从容。张远和徐平看在眼里,心中明白,经过葛正平被掳之事,白涯的心性又有了成长。只是他们显然知其一不知其二,导致这番变化更重要的原因是白涯这一月时间的静心读书。

    白涯前世也读书,甚至可以说全部的生活都是围绕着读书,但跟此次读书截然不同,前世的读书是带着求知,带着功利心,为的是出人头地,为的是破茧成蝶、打破命运枷锁。而此次读书,带着的是一颗寻求勇气、渴求被感动的心,于书本中寻找感动之源泉、勇气之根本,同样的事情,追求不同,自然得到的不同。

    斑驳的树影从西到东,鸟儿归巢,日头将落,一天即将匆匆而过,但白涯三人却是度日如年,因为临云子迟迟未至。

    像临云子那般的强者,他说要抓风乘云回观,那便万万不会抓不到,既然临云子没来,意味着他没找到葛正平,即便临云子不会刻意去寻找,那也证明葛正平不在风乘云身边。

    葛正平去哪了,还是说已经被害了,又或者发生了其他意外......随着日落,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白涯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盘坐了一天再不能无动于衷,在坟前踱着步子绕圈,不怪他养气的功夫不足,实在是心有牵挂,关心则乱。

    临云子最终还是没来,看着落下地平线的圆日,白涯木然站定身子,颓然长叹。

    ......

    白涯走了,告别生活了多年的白府,离开了东海县,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他想变强,他要变强!

    自从接触修行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要改变自己故有的认知观,在这个世界上,纵然你有万千财富和滔天权势,面对修行者也只能战战兢兢,稍有不慎,旦夕祸至。更有一怒倾天、翻江倒海的莫大神通者,这等盖世强者,轻视权贵、淡漠金钱,屹立众生之巅,受万人敬仰。

    何为修行,有修有行!白涯这些年只有修却无行,虽有所成,但无异于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不能求得大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中有路,路里也有书,书需要用心去读,路也要踏实去走。

    白涯拜别老夫人,带着吴晴和张徐二人,一路西去。车马仆婢一概未随,只一身青衫,一筐书籍,跋山涉水,前往京都。

    葛青青年幼,留在了白府,有老夫人在,白涯放心。

    月国横跨万余里,东海县位处月国最东边。此去京都五千余里,徒步而行,何其遥远,行程无期,纵是士子进京赶考,也是先行取得资格,再由地方官府安排,少不得车马护送,才能如期而至。

    四人前行,定下终点是京都,但皆由白涯领路,而白涯此去京都,只为父亲之命,目的还在于行,一举两得。一路顺心而为,山川秀美则爬,河水清丽则游,苦闷时便驻足娱乐,欢快时便高歌载舞,就是张远和徐平也渐渐喜爱上了这样的路途。

    “河水涛涛,山峦绵绵,心旷神怡,幸甚至哉!”白涯放下书框,张开双臂,大风猎猎,舞动着衣袖,山下江水汹涌,立于山巅仍能隐隐听见水流声。

    “张远,你们二人不是曾游历天下吗?这是何山何水?”白涯眺望远方,一览无余。

    会凌山巅,张远也是心旷神怡,笑道:“月国物饶地广,河流无数,山川更是不知几许,我岂能尽知?只是此河我却是知道。此河名为‘几字河’,公子可知其意?”

    “几字河?有何含义?”白涯展颜一笑,来了兴趣。

    “公子请看!”白涯顺着张远所指望去,只见遥远处隐约还有一条河流。

    “远处那条河流其实是和山下这条河流相通的,两河并排,一条自西向东,一条自东向西,中间相连成一个‘几’字,故叫‘几字河’,中间相连那段被山峦挡住了,所以公子看不到!”

    “造物真是神奇!”白涯感叹。

    徐平笑了笑,补充道:“相传当年禹帝治水,引百川入海,唯独此河自东向西,禹帝便打通两河,引水而来,这才有了这‘几字河’。”

    白涯奇怪:“河流自东向西也是有的,汇入湖泊,一样予民生计,禹帝为何执意引此河入海?”

    “公子放眼望去,那边一路平坦,哪里像是有湖泊的地方。至于此河由来是否是因禹帝治水,也只是传说,公子听听就是,不必当真!”徐平略微解释,一笑置之。

    吴晴在旁微抿着朱唇,神色有些黯然,原先在白府中一心修行,心无旁贷,而这些时日跟随白涯行走于天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饱览山河之壮丽,品鉴草木之芳菲,不禁心生向往,可惜双目失明,大为遗憾。

    “师姐不必难过,这等美景你终有一日也能看见,到时候师弟陪你一一游览!”白涯瞥见吴晴脸上的黯淡,宽慰道。吴晴失明之因,全在于伤及天冲魄,与先天无关,随着修行已进入天魄境,以后若突破至命魂境,修愈完善天冲魄,终有看见天地的时候,就似葛正平年幼时伤了中枢魄,影响了神智,但也渐渐好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初时白涯对吴晴并无好感,但心中也明白,吴晴之恶并非本性,经纶道人对她悉心敦敦教导,吴晴又修行多年,天冲魄有所好转,初时之恶自然愈发少显。加之白涯并非气短量小之人,又和吴晴师出一人,时常一同修行,相处多年,起先纵有再大的隔阂,也都泯灭了。

    “今日大饱眼福,甚是畅快!山脚下不远就有村落,今日便住在此处。”白涯记得上山时俯瞰到的炊烟,确定山脚下有着村子。

    四人下山,山下越陌度阡,道路难寻,所幸遇到一个樵夫,正是山村之人,听闻几人借宿,热情好客,领着四人进村。

    “若不是老丈您领路,这条幽僻小道还真是找不到。”徐平帮忙抗着薪柴,捆绑在一起的柴木如小山般压在他背上,他却健步如飞,如若无物。

    “客人看似身单力薄,却不想如此健硕!”那老丈走在前方,不禁赞叹,“我等族人世居于此,出入仅这一条小道,你们看,村子就在前方。”

    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座座屋舍林立,四周高木环绕,若非白涯在山上看见炊烟,谁能知晓这山谷之中还有一个村庄。

    山谷中几年都没有来过客人,白涯四人的到来惊动了全村庄的人,有一尨眉皓发的老叟,被村民簇拥而来迎接几人。

    “摆篝火宴,迎接贵客!”老叟是村中老族长,号令着族人行动。

    月国浩大,各方风俗不同,村民好客,白涯四人自然客随主便。整个村庄热闹起来,各家都将方做好的吃食拿出,架起巨大的篝火。几名壮汉抬来一头肥大的猪,妇人们端出一桶桶热水,杀猪,打理,用木楔钉在木架上,置于篝火上烘烤,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众多幼童衣着简朴,聚在一旁,好奇观看。村里多年没来过客人,孩童们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篝火宴,也是第一次见到外面陌生的面孔,胆怯而好奇,不时偷偷打量着白涯四人。

    皓月当空,繁星遍布。村民一顿忙碌后,里一圈外一圈的围绕着巨大篝火坐下,篝火旁摆着众多吃食,白涯等四人坐在老族长身边。老族长端着水酒起身:“客从远方来,共敬客人们!”

    村民们呼啦啦站起来一片,或端着酒杯,或直接举着酒坛,白涯等人急忙起身回礼,痛饮水酒。一碗酒下肚,火辣辣的,这哪里是水酒,简直比烈酒还要厉害三分,白涯咧着嘴,仿佛下一刻就能吐出火焰。

    众人共饮一酒,坐下便大吃大喝起来,大快朵颐,咥肉拿菜皆用手,颇具古风,好不爽快。

    “自家酿制的水酒,客人觉得如何?”老族长一抹嘴唇,“嚯嚯”的笑着。

    “凌烈非凡,浑厚无穷!”张远是好酒之人,大声叫好。

    身后坐着的引路老丈赞道:“客人识酒!这是我族特有的炎酒,取地水精华所酿,置于吉窖,聚山脉灵气,最是凌烈!”

    “炎酒?好名字,相得益彰!”白涯也学着村民用手抓菜,颇感新鲜,吃了几口,缓过劲来。

    “此酒名炎,却并非因为酒烈,而是我们华族圣人炎帝所创,有延年益寿、辅助修行之效,故为炎酒。客人细细感觉,是否觉得脉轮之气激荡,三魂七魄似被洗涤。”老族长似笑非笑,眼含深意,早已看出几人是修行者。

    白涯闭目感应,倏然睁开眼,有些惊讶。他确是感觉出脉轮之气随着那股燥热在自主运转,丝丝浊秽被震荡而出,由呼吸间排出体外,三魂七魄好似被旭日照耀,一阵舒坦。

    “果真如此!”张远和徐平二人相视一眼,大感震惊。听见张远和徐平二人惊呼,便是先前以茶代酒的吴晴,也不禁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敢问老族长,你族是何来历?”张远和徐平也曾游历天下,从未听闻这“炎酒”。怕是此酒在外界早已失传,若是让那些世家贵胄知道,少不得一番争抢。

    “我族是精卫后人,世代安居于此,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了!”老族长叹息,目光深邃。

    “精卫后人自然便是炎帝之后,难怪有上古炎酒的酿制方法。”白涯恍然,向吴晴解释,“传说有一女娃是上古圣人炎帝之女,溺海而亡,精魂怨恨海水使得她和父亲生死分别,便化为精卫,发下宏誓,要填平大海。”

    “客人错了。”老族长目光炯炯,“古有愚公移山,山再高大,也有限度,持之以恒,终有将其移走的那一天,而大海何其宽广,包容一切,可曾见海洋有消失的时候?世间有沧海桑田一说,这海其实是湖!”

    “据祖辈相传,古时有一湖。此湖水美鱼肥,百姓依湖而居,引湖中之水灌田,捕湖中之鱼为食,年年祭拜湖神,湖神也庇佑百姓。先祖女娃为炎帝之女,感湖神恩德,嫁与湖神为妻,相守相爱。却没想到有一日,湖水大涨,洪涛惊天,淹没良田,毁灭房屋,依湖而居的百姓们死伤无数,流离失所。先祖伤悲,找到湖神询问,却不想被湖神引水淹死,精魂化为精卫,誓要填平此湖。”

    “后来呢?精卫填平了湖泊?”吴晴听的入迷,连连追问。

    “相传先祖的举动感动了另一个神灵,用大神通拔山填湖,此湖便就此不在了。据说此湖古时便在此附近,我族也因此久居于此。”老族长摇着头,“这也是祖辈代代相传,上古之事究竟如何,谁能确定真假。”

    在前世,白涯便听过精卫填海的传说,内容虽然不完全相似,但也大致相同。他也只是当古人传扬精神、寄托美好愿望的传说来听,但今生接触修行后,再听老族长所言,感观大变。他思虑道:“上古便有修行,身怀大神通者,不可揣测,更有称仙封神之说。古书中有记载,上古华族便有众多身居莫大神通者,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无所不能,其中杰出者,带领民众驱邪避灾、披荆斩棘建立家园,立下莫大功绩,被尊圣人,受万民敬仰。”

    “老族长先祖为炎帝之女,炎帝就是我上古圣人之一,我等后辈至今不敢忘其功绩。精卫填海之事,祖辈代代相传,也许就是真的。”

    徐平看着白涯,道:“上古之时的修行者,确有神鬼莫测之能,我曾听你父亲说过,那古书中记载,共工大战祝融,头撞不周山,引天下大乱,便有其事。你父亲的话,不会有错!”

    张远点头,显然是赞同徐平所说,又道:“村外那条几字河的由来,便有禹帝治水,贯通两河的传说。我华族百姓朴实,若无半点依据,如何能有这些传说。两相印证,先有精卫填湖,再有禹帝引水,上古流传至今的传说,极有可能是事实!”

    “是真是假不重要,但华族先辈确实让人敬佩!”吴晴轻声道,灰暗的眼眸隐隐也有了光彩。

    “正是如此!”张远举着酒杯,“敬我华族先辈!”

    周围村民也被气氛感染,白涯也是心神激荡,纷纷举杯痛饮。

    “只是可叹,我华族大地,大好河山,如今却被异族侵占,建国建邦!”徐平一引而尽,满面通红,面露愤愤。

    张远面色一紧,呵斥道:“徐平,酒后慎言!”

    “师兄,此处久......不通世,怕甚?”徐平不胜酒力,摇头晃脑,“那北塞寒族,人丁不过百万,何德何能,占我山河,居然坐拥天下,欺我亿万同胞!”

    张远滞气,扭头不言。

    老族长却是大惊:“改朝换代,老朽是知道,却不知是异族坐拥天下!”

    华族数万年历史,历经九朝,自古以来,圣人禹帝一统天下,纵有江山易主,也始终是华族血脉登临尊位,从未出现过异族统领天下的朝代,简直是亘古未闻之事。老族长久居山谷,消息闭塞,今日方知,自然大惊失色。

    “改朝换代,需行封禅大典,祭天拜地,金泥石记,获天地认可,才算是受命于天。那异族血脉能得到我华族先祖的认可?”老族长呼呼喘着粗气,“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