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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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这几天我非常幸福,原因只有一个:我和凯瑟琳走得越来越近。

    这种近首先体现在近的本义——我和凯瑟琳“同居”了,两个存在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很遗憾,“同居”却非同居的本义,而只是其字面意思,我只是搬到了凯瑟琳家,和她一同居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同时和我们“同居”的还有恶心的硕鼠。

    凯瑟琳提出让我搬到她家住的原因相当中正:保护我的安全。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要把我的安危看得这么重要,不仅让我住在她家,还几乎和我形影不离。每天清晨我们会一起去实验室,晚上一起“回家”,恍惚间我总觉得我们两个有那么点“夫妻”的意味。

    到了晚上,夫妻的意味就更浓了,遗憾的是,加深这份意味的不是“晚上”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汇,而是硕鼠。

    硕鼠抱着拜师的美好愿望找到了我。当天晚上,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其实我是个“西贝货”,我的“魔法”也近乎“羊癫疯”,只是偶尔发作。硕鼠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想法,说他等我,等我有一天能收放自如。

    他说“我等你”的时候是饱含感情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足以刺穿任何一颗尚存同理心的人。如果他是个美丽的姑娘,我一定会感动得哭湿全身。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视野不能超出他的双眸。等你视野扩大到他的脸,你会立即忘了他的眼神。对于他的“痴情”我只有一个想法:“这孙子中邪了!”

    我唯一爱过的一个女孩曾经没由来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是一个有助产术的人。”

    我一直没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图以及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我想大概是指我特别能煽动人心。做硕鼠的工作却是一件比较艰难的挑战,因为我需要陈述很多真实情况,不能肆意颠倒黑白。谎言往往不需要注解,因为是人为设计的,生来圆满。真实则不然,真实无法杜撰,细微处还经常有悖于逻辑,令人生疑。

    历经千辛万苦,硕鼠总算明白了他也许永远无法从我这里学到“魔法”。但他依然表示愿意跟着我在一起。用他的话说就是:“等你发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新世界,你就绝不愿回到原先色彩单调的世界。就像你一直看黑白电视,你不觉得黑白电视有什么不好,有聊胜无;但是等你开始看彩电,你就再也不想看黑白电视……”

    我有些惊诧这话是眼前这个熊傻呆萌的矮胖子口中说出的。硕鼠继续说他愿意给我们做后勤工作,只要我们不嫌弃。

    我们自然没有嫌弃的理由,凯瑟琳说过他是个有用之材,我相信凯瑟琳的判断,而且从个人感情上,我对硕鼠也有好感。除了对他的身世带有同情和同感外,他的性格也让我乐于和他相处。在情感上,他是一个简单而略显迟钝的人,在他面前,我可以肆无忌惮,不需要刻意矜持,可以无所顾忌地损他而无需担心他记仇。总之,和他相处会感到非常轻松愉快。

    他对我和凯瑟琳有着极高的崇敬,奉若神明般。这点虽然会让人产生优越感,但是时间久了也会让人不自在。何况对于善良的人,优越感本身就是一种不自在。好在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究会认识到我们也是凡人,或者因为习惯了而不再崇敬。不过就目前而言,他的崇敬之情让我不由得会有家长般的错觉。

    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我和凯瑟琳每天早出晚归,去实验室做实验;硕鼠白天就呆在家里,与电脑、大堆零食为伍。到了晚上我们会一起探讨关于守护者的事情,大部分时间是凯瑟琳讲述,我和硕鼠全神贯注地倾听;硕鼠则会把白天搜集的有用信息和我们分享,这家伙白天就忙着黑各个情报机构的系统,四处打探情报;至于我,只能默默地当个貔貅,只进不出——我也确乎帮不上任何忙。

    好在我这人虽然敏感,却也自负。虽然从信息源的提供上我不能帮上什么,但是我自信我灵活的大脑在信息处理的时候能大展身手,事实也真的如此。

    眼前的生活一片平静。女作家杨绛先生在百岁之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幸运如我,不需要用一百年来参悟此道,我珍视眼前简单而又平静的生活。

    珍视就意味着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即是一种贪念。贪念一起,痛苦必然接踵而来。每个阳光煦暖的午后,吃完午饭和凯瑟琳漫步在细柳湖畔是我幸福感最充盈的时刻,也是内心最惴惴不安的时刻。随着幸福感的增强,这点不安的火苗也愈加燃烧,蔓延开来。我的心半水半火,晦明同存。

    得到的同时孕育了失去,幸福的同时埋藏着痛苦。释家讲求戒贪,道家推崇无为,皆是规避痛苦。有了珍视的东西就有了“物累”。但是这些物累却也同时定义着你在尘世中的存在,摆脱物累,即已出世——失去自己(得到自己)。

    我是个俗人,而且俗不可耐。我不想舍弃世俗中的自己,去得到真正的自己,超脱物外的自己。人是命运的蜉蝣。即使清晰地预见了命运,也终究躲不开分毫。悲观来说,选择任何一条道路,都意味着选择了相应的劫难。

    我要渡劫,绝不踯躅!我要尽可能俗的活下去,去珍重一切美好;我要贪心地守护幸福,地把眼前的一世活成百世千世……

    我盼望“暴风雨”早点来到!

    这么说多少有点大义凛然的悲壮,可是内心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勇气存在的迹象。没有纯粹的勇气,所谓勇气,其实也是一种选择,选择最重要的,放弃一样不重要的。

    事实证明,我的勇气远不如我的预期——

    这天晚上,我和凯瑟琳走在岑寂如旷野的校园里——由于不再需要担心宿舍关门,我们每天晚上都十一点才离开实验室。寂静凉爽的夜让人心情不由的美好起来,我和凯瑟琳一路有说又笑。

    校园里路灯敷衍地似亮非亮,昏暗的街望不到尽头。我宁愿路没有尽头,就这么走下去。走到计算机大楼脚下,凯瑟琳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人跟着我们”,面不改色,继续说笑。

    要不是一直盯着凯瑟琳的脸,看得分明,听得真切,我真以为是我幻听。我也只是略微楞了一下,继续说笑,用余光瞥了一眼后方。确实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医学院,右斜后方又闪出一个黑影。他似乎没想过躲藏,跟的更近。原先的身影也不再躲闪,快步跟进。两个黑影一左一右,成夹角跟着我们。走出去没几步,前面也闪出一个黑影,这次看得真切,是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避讳什么了,我扭头看去,身后的两个男人和身前的男人一样的装束,三个人把我们合围在圈中。

    没等任何人说话,三个人不约而同掏出手枪,向我们射击。手枪看上去很长,想是装了消音·器,射击的时候发出很低很闷的声音。他们的动作很快,我甚至没来得及躲闪。

    但是子弹并没有打中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得分明,子弹在我们面前像被慢放的数千倍的镜头,缓缓地“流动”。我知道是凯瑟琳使用了法术,心中的恐惧消减了不少。

    凯瑟琳对我说了一句“往家跑”,我得令之后撒丫子就跑,跑出去几步,发现凯瑟琳并没有跟我一起跑,回头望去,她正待在原地。不用想都知道,她是要掩护我先离开。感动之余发现这三名枪手射击的目标只是我,不过子弹也还和之前一样,到我身边,射速就变得缓慢异常。

    我知道我留下来也帮不上任何忙,只会拖累凯瑟琳,所以是开足马力狂奔的。回过头来,险些和一个黑影撞满怀。

    今晚的“黑影”出奇得多,看来是逃不开了。这人比前面三个黑西装的男人更加诡异,穿一身黑色的奇装异服,还披个黑色披风,说实话我都不确定他是否是人类,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妖精。当下一个冲刺,准备撞翻丫的。

    眼看就要撞上他,他却倏地闪身躲开,挪腾到一米之外,速度之快,移动方式之怪异,让我想到一个词——“凌波微步”。

    我暗叫一声“还真是撞鬼了”,却丝毫没有觉得恐惧。心想对方既然是有形有质的那就好办。这也许是中国人的共同特点,心底深处最怕的是一些无形无质的东西,鬼魂、妖术云云。对于有形有质的东西,恐惧要来得轻些。西方人所恐惧的狼人、丧尸,虽然造型粗狂,但是不能摄人魂魄,霸占肉体,操控心灵,中国人视之病不觉得恐怖。

    我被闪了个趔趄。我知道凭他的速度,跑我是跑不掉的。就势下蹲,从腿上抽出刀,准备和他殊死一搏。

    然而当我转过身来准备挥刀划向他的时候。他只是毫无表情的挥了下手,从指尖闪现出一道蓝光,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击中我的身子。当下我的全身就定住了,除了脸我的任何部位都不再受身体支配。我之所以觉得脸还是受支配的,是因为我看不到我的脸,我自认为它还是在写照我内心强烈的情绪。

    眼前的这个黑衣人长相很特别,虽然不是很丑,但是脸形瘦削,有棱有角,配上狰狞的面部表情,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心里格楞。他皮笑肉不笑地嘴角抽动了几下,用极为轻蔑的语气说道:“鱼虫到手!”

    然后手又一挥,又是一道蓝弧击打在我身上。一如刚才,蓝光碰触到我的时候,触点毫无反应,不痛不痒。我的早已麻木的身体突然旋转着漂浮了起来,最终横亘在一米多高的位置,呈侧躺状,面向黑衣人。

    黑衣人右手做一个虚抓的手势,我的身体就向被他牵着一样,慢慢飘近他的位置。及至飘到离他不足十五公分的距离,我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的高度已经升高,脸几乎贴着他的脸的。我看到的是一张横着的脸,隐约还感受到横着的鼻子传来的阵阵鼻息。竖着的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字:“这就带你回去!”

    黑衣人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我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我身体重摔之下,几欲散架,五脏六腑在胸腹里翻腾,说不出的疼痛。虽然感觉已经不再受制于黑衣人,但是依然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望向黑衣人。只见他竟然也是一脸茫然,眉头紧锁,怔怔地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突然,黑衣人的脖颈间寒光一闪。紧接着眼前的黑衣人头颅往一边歪去,从脖颈处滚落下去,身子兀自站立着,从颈动脉里喷出的血像喷泉一般,四散着喷出,喷向一尺多高的高点,之后反曲落下,雨点般砸向地面。

    也许是过了三两秒,我的脸上不再有血砸落其上。耳听得噗通一声,我睁开眼,见黑衣人的身体终于倒在地上。我的眼前出现一个长相甜美但扮相怪异的少女,双手兀自握着一口长刀,摆着一个横砍过后的姿势。

    我想也许其实只是过了瞬间。在惊恐之下,时间会走得缓慢。我的心仍旧在颤栗,但是大脑已经开始恢复思考。我想应该给这位“女侠”道个谢,才不失知恩图报的名士作风,但是却根本张不开口。看来我远达不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海啸于后心思坦然”的境界,只好先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的女孩。

    她的装扮比黑衣人还要怪异,但是今晚见了这么多怪事,我也有点见怪不怪。她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玲珑,长相甜美,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衣服样式古朴,特别像影视作品里面忍者的衣服。胸前一个闪着奇异光芒的吊坠分外抢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在微弱而柔和的光线下,睫毛投影在精致的脸蛋上,让我波澜的内心生出一丝莫名的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女孩乜斜了我一眼,左手松开刀柄,右手持刀,反手将刀收于身后,又紧走几步,弯身捡起黑衣人的头颅,与黑衣人的头颅“对视”起来。

    这场景难以言说的诡异。女孩眼睛一眨不眨,黑衣人的头颅却眨了一次眼睛。我看得分明,不由得也呆呆地凝视着黑衣人的头颅。过了几秒钟的样子,黑衣人的眼皮慢慢松动,僵硬地半垂下来,瞳孔散开,再无生气。

    女孩把黑衣人的头颅抛在一边,走向我。我的嗓子终于能够打开,但是不及我说任何话,女孩右手手腕扭动,把刀持正。我见状恍然大悟,这是要像杀黑衣人般如法炮制我!

    刚刚放回杂碎里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我本能的扯开嗓子喊了声救命,来不及起身,双腿蹬地,贴着地面飞速倒退。我的反应灵敏,速度极快,几次扑面而来的刀光都只是划过眼前,但是一次比一次接近。

    这女孩的速度也是快得匪夷所思。我心想这么下去不消几下我就命丧黄泉了。脑袋里突然有根弦响了一下,趁这女孩出刀,我狠狠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

    这一脚我使出了全身力气,求生本能使然,哪还管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以我现在的体质,一个打量上去不足九十斤的小姑娘必然会被踹飞。然而她只是急速向后趔趄了几步,旋即骤然钉在地上。

    我心说这是真正的练家子,遇上她怕是凶多吉少。不管怎么说,求生是本能,我趁机急匆匆站起身,做出个散手防御的姿势。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的面前、她身后——凯瑟琳终于赶到了。

    我瞬间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心说小命算是保住了。凯瑟琳向女孩喊了一声,然后往这边跑过来。女孩头也不回,只是左手反手后甩一下。寒光一闪,凯瑟琳一声惊呼,摔倒在地上,只见她的小腿中部露出一小截流星镖,飞镖的大部分都没入伤口,伤势不轻,鲜血从她腿上冉冉流出。

    我和凯瑟琳都诧异了,子弹尚且不足为道,怎么会着了暗器的道儿?

    女孩转身面向凯瑟琳,右手用刀指了指我,说了句:“我只取这怪物的脑袋,闲杂人等不要瞎掺和,否则格杀勿论!”

    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不过是个凡人,诚然身手敏捷,但在凯瑟琳面前应该不堪一击,当下也不再惧怕她:“原来只是个二手洋奴,搞什么日本扮相!就凭你居然也敢喊爹‘怪物’?分分钟教你做人!”

    没等那女孩还嘴,凯瑟琳抢先发声:“秦逸,快跑!她有……哎,我是凡人,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快跑啊!”

    我心下一阵错愕,凯瑟琳怎么说自己是凡人?但是灵光一闪,联想到刚才的种种情形,我意识到几个问题:第一,不知道为什么,黑衣人、凯瑟琳的能力被突然夺走了;第二,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只杀守护者。她并不知道凯瑟琳也是守护者,因此对于凯瑟琳她只是射伤其腿以示警告,并未伤其性命。凯瑟琳这么喊是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告诉我这些。

    内心闪过一阵绝望,但也只是转瞬即逝,跑肯定是跑不掉的,这丫头的手里剑我是见识到了,我只消转身,她保准往我后心或者后脑勺来上一镖。既然如此,就拼个你死我活。

    正如参加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赛前各种紧张、恐惧,及至上场,非但没有预想的那般恐惧,甚至还连赛前的紧张也荡然无存。坚定了殊死一搏的信念,我的恐惧也分毫不剩,心底反倒涌起一股狠劲和一阵怒火——要杀我,似乎是一件很让人恼火的事情。

    黑衣女孩眼看我的神情几经变化最后归于狠戾,知道我已经决定拼命,她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同样一言不发,挥刀砍来。

    虽然决定拼命,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闪躲,而这女孩的进攻愈来愈凌厉,躲过几刀之后,左前臂终于被她的刀划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伤口在手臂外侧,幸好没有划在动脉上。饶是如此,微微翻开的伤口处,血还是像熔浆一样翻涌而出。除了被划伤的一瞬间,我倒没感觉到任何疼痛。但是血一直流怕是会死,我赶紧用右手捂住胳膊,向后狂退几步。

    黑衣女孩并没有紧追不放,她像一只在玩弄老鼠的胸有成竹的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知道我跑不掉。这让我极度屈辱,对她的厌恶感陡增。

    这时候哪还摸得着自己的素质,脑海里最先闪出的脏话甩将出来,山东话:“x恁娘,有种照老子头上招呼!”

    黑衣女孩仍旧不说话,继续冷笑,我真怀疑她是肌肉僵住了。然而她不还口让我感觉自己更加屈辱,这份新增的屈辱全然来源于恼羞成怒后的怒成恼羞。我毕竟不是个赖汉,只好双眼凝血地沉默着。

    她见我不再叫骂,甩动手腕,长刀划过了几个优美的圆圈:“呦,不喊了?不骂了?看来是痛快了,那姐姐也给你个痛快的!”

    我当然是不会放弃抵抗的,然而左臂受伤的情况下,我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女孩却灵动依旧。我一边躲闪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我现在居然特别想知道我会在第几刀丧命。

    “5”,我心说“看来是5”。这一刀我大概是躲不开了,横竖要把我开膛破腹。然而这一刀却与众不同,一开始就失之平稳,速度也明显迟缓。我心说这难道是什么奇招?接下来的两刀更是愈加迟缓。我的心思全在如何躲避黑衣女孩的刀上,根本无暇顾忌别的,直到女孩的刀“嘡啷”坠地。

    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女孩身上,只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胳膊低垂着,目光呆滞的望向我。不到下一秒,女孩眼睛闭上了,身体僵硬地摔向地面。我心下一万个惊讶,条件反射地望向凯瑟琳,小声问了一句:“死……死了?”

    凯瑟琳也是一脸疑惑,但是却坚定的和我说了三个字:“麻醉·枪!”凯瑟琳“枪”字说完,我突然感觉右臂被什么蛰了一下,定睛一看,见右臂上钉着一个类似针管的东西,小指般粗细,屁股上有一圈尾翼——终究没躲过。

    麻木并非由右臂开始,我的颈部先感觉到一阵麻木,紧接着是耳边“嗡”的一声,耳朵像被人用手轻轻捂住,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遥远。麻木感顺着肩胛、胸腹,迅速的蔓延到四肢,从中弹到全身麻木,前后不足两秒。

    但是我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麻木感也就比饮酒到一定量之后的全身微麻强烈一些而已。

    今晚,在生死之压下,我内心中一些深埋的东西被重新刨了出来。山东人有一种特有的粗鄙的血性,遇到危险或者受到伤害,反射过后第一时刻涌现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这并非什么值得赞美的阳刚之气,诚然它催生了众多好勇斗狠的暴徒和英雄,留下了众多悲壮雄浑、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与之相生的一些性格也让许多山东人——包括我——不能平和地与世界相处。我们对这个世界饱含敌意,对许多平常乃至善良的人有着无缘无故的憎恶,长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恶语相向、拳脚相拔。

    山东面朝大海,天不干,气不燥;地形以广袤的平原、和缓的丘陵为主,即便是最高峰——号称“五岳之首”的泰山——也不过海拔1545米,与错落在祖国广袤国土上的诸多奇山险峰相比,泰山显得过于和蔼。如此温和的土地,竟然会孕育出如此粗犷的民风,个中缘由,值得玩味。

    当我跨入大学,见到那些明显和善得多的外省同学,我第一反应是“虚伪”,我甚至心中暗自盘算他们多久会撕下面纱。最终我意识到人类——至少是小范围的人类集体——原来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动物。为自己的阴暗心理感到羞愧,并且下定决心:我要慢慢放下对世界的敌意。因此我尽量以宽厚的心态看待别人,温和的态度回应别人,加之我本来就近乎病态地喜欢助人,我的努力卓有成效。我的本科同学都认为我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我“疯着”的日子里,尽管大家都想对我敬而远之,可是没有一个人公然说跟我关系不好。当我变得不再易怒,我的人生也快乐了很多,无比平和。宽容别人,就是宽恕自己。

    言归正传。此刻我的愤怒又一次被点燃,这个原本无比恬静的初秋之夜被一场螳螂捕蝉撕裂,而后又连幕上演黄雀在后,现在看来黄雀之后又有鹰隼,而我始终是那个被猎杀的可怜的蝉。我一边步履蹒跚地向着子弹射出方向的小山坡走去,一边缓慢而艰难地抬放着自己业已麻木的大舌头叫骂。

    我盘散着走了半天,却也没从原地挪腾出多远。这时候从山坡暗处闪出两个黑影且慢慢飘近。我止住叫骂,心下疑惑:“既然一枪没放倒我,为什么不再补一枪?”无暇细想,黑影逐渐靠近,我的心开始忐忑,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感。

    首先看清的是走在前面的一名欧美的中年女性,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手做投降状举过头顶。这名女性的装束让我联想到“专业”一词,黑色的紧身夜行衣上缠绕着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猜不出用途的武装带。在她身后约莫一米半的距离,是一个持枪的高大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穿着随意,马甲配短裤,猩红恶绿,在黯淡的夜色下依旧扎眼。及至其走近,他英俊的相貌也分外惹人注目。那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铁面剑眉,目若朗星,说不尽的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在我依稀看到男子面容的时候,就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又隐约感觉到有一根手指在我的脑壳上不停地敲打,唤我记起些什么。

    男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他向我扬了扬下颚:“hey,b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