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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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韩舞墨是个孤儿。

    二十年前的夏天,某一天清晨,一个婴儿被丢弃在杭州市儿童福利院的门前。说他是婴儿可能并不准确,因为大家都说不准他是否小于一岁。

    李院长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原因只有一个,丑;但是院长依然心疼这个孩子,毕竟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小生命。孩子的襁褓里有一张纸条,三个字“韩舞墨”,字迹苍劲俊秀。

    韩舞墨自小孤僻,即使在群体性格普遍内向的福利院,也显得突兀。他的孤僻导致他无人领养;无人领养这一事实又让他更加孤僻。他几乎从来不和福利院的小朋友说话,对于李院长和工作人员的问话从来也只是冷冷的几个字回答。

    李院长为此非常头疼,这种性格意味着这个孩子可能会成为社会的负担。但是他的顾虑在韩舞墨五岁那年就打消了。五岁的韩舞墨开始接受幼儿园教育,老师很快发现他的智商明显比其它小朋友高很多,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读了大半年幼儿园,老师就建议院长直接送他读一年级。

    那时候的学籍制度并不像现在这么严格,而且福利院有自己的附属小学。韩舞墨的小学时光只有短暂的三年,九岁的时候就开始读初中。与韩舞墨超出常人的智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情商(这里不是指情绪商数,而是将错就错指情感商数)。韩舞墨常常给人一种没有感性思维的印象,连他自己都时常觉得自己迟钝,甚至可以说麻木。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尊重李院长,但是细想之下,可能仅仅是因为李院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为他做了很多事,操了很多心,这种喜欢可能只是他理性思维之后觉得自己应该喜欢。

    韩舞墨的三观是极为朴素的,他喜欢任何东西都需要一个可以轻易言说的理由。比如他喜欢美食,因为好吃。所以,他很难爱一个人。感性缺失和感性泛滥的人都不会爱,他们只能靠理性分析来“决定”自己去爱谁。

    可想而知,他的精神生活也极为简陋。这个事实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对于他喜欢的东西,他会近乎偏执地喜欢——比如《哈利·波特》。这是他小学看过的唯一一部小说,他热爱罗琳塑造的这个奇幻世界,在很长的时间里也相信着这个魔法世界的存在。他经常幻想自己有一天会拥有魔法,这样,他就无需恐惧。

    虽然感情鲁钝,但是韩舞墨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孤僻的根源——恐惧。他对外在世界有着一种与生俱来对的深切恐惧,这种恐惧无论他做怎样的心理暗示都无从消弭。他想去探究这份恐惧的根源,却终不得解。

    初中时代的韩舞墨偏科明显但不严重,数理化几乎一直满分,无人匹敌;语文和英语则只是泛泛的好,凭着记忆力超群,是成绩最好的几个人之一。韩舞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自学完了初中的课程,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读完了学制规定的三年——他们的初中不允许任何人跳级。

    初中毕业后,韩舞墨考到一所很好的高中。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电脑编程。对韩舞墨来说,计算机世界是另一片充满希望的新大陆,在那里,他可以脱离人世间的重重牵绊,尽情翱翔。在这方面,韩舞墨无疑是个天才,老师只是把他领进了门,之后他如鱼得水,从简单的c语言开始,到后来的c++、c#、java……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掌握里几乎所有的主流计算机语言,并且精通算法。

    韩舞墨对于计算机是近乎痴迷的,他已经全然不听课,一心沉到计算机的世界里。为了精研算法,韩舞墨开始学**量的高等数学知识。计算机科学的高深之地,往往是纯数学的,这也是为什么计算机界的诺贝尔——图灵奖历届获得者都是数学家的原因。

    时间可以弥补天分的缺失,反之亦然。高二的时候,韩舞墨轻松摘得全国中学生编程大赛第一名,提前获得某名牌大学的保送资格。韩舞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计算机科学专业,但是入学后他非常失望,因为他发现学校的老师在专业方面已经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韩舞墨在情感方面是鲁钝的,这也带来了一个好处——他从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因为,他根本意识不到世俗是什么眼光。大二那年他自学遇到瓶颈。虽然计算机是一个年轻的学科,从1946年eniac的诞生到今天只有七十岁,但也是当今最前沿的学科,无数才质卓绝的大师一砖一瓦构建的知识大厦,谁也不可能通过自学精通她的每一条脉络。而韩舞墨,恰恰对她的每一个细胞都痴迷,于是他带着专业领域的诸多疑问踏上了求访之路。

    人的知识越丰富,越感觉自己无知。韩舞墨在求名师访高友的路上终于意识到,他不可能精通计算机的所有领域,那几乎是整个人类的知识总体了。他只能通识皮毛,精研一脉。于是他选择了最有趣味性和挑战性的那一脉——黑客技术。

    19岁的韩舞墨,是一个黑客,一个技术高超、传奇于业界的黑客。在网络世界里,没有任何防火墙能拦得住他,他可以像进出公共厕所一样进出cia、fsb的机密数据库,可以找到每一家银行的系统后门……在这个世界里,他已经可以从心所欲。

    他的心里始终还有另一个世界。

    小时候的韩舞墨有两个希冀。这两个希冀的出发点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克服恐惧。

    第一个希冀是找到魔法世界,这个希望后来破灭了,他终于意识到哈利波特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第二个希冀是找到自己恐惧的根源。他大概在初二才意识到,自己恐惧的根源也许是在他来福利院之前。那天他正在政治课上打盹,半睡半醒间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我们所有的意识,包括潜意识,皆来源于我们的经历”……他突然一个激灵,蹦起来就往福利院跑。

    回到福利院,韩舞墨就问院长是否知道自己的的身世。院长先是楞了一下——韩舞墨从来没有主动和院长说过话,继而变颜变色地说不知道。院长是个好人,不会撒谎,撒起谎来连韩舞墨都能识破,显然他知道什么。那天下午以及之后的无数次,韩舞墨始终软磨硬泡,院长始终三缄其口。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生活当中,许多事情是劳而无获的。等到韩舞墨放弃了这两个希冀之后,生活又顽皮地上演了一出峰回路转。

    大一那年,韩舞墨接到电话,说李院长病危,让他赶回去。一瞬间,他的心沉到了海底。习惯的东西,只有在已经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它的重要性。韩舞墨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对李院长的感情如此之深。

    在医院的病床上,韩舞墨见到了李院长。李院长拉着韩舞墨的手,对他说:“舞墨,我知道我可能不该告诉你这些,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带着秘密离开。你问了我无数次的事情,今天我讲给你……”

    韩舞墨的外祖父是一位知名的学者,出生在真正的书香门第,祖上几辈前清高官,家风醇正。

    韩舞墨的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女,视若掌上明珠。韩舞墨的母亲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大了更是出落得胜过出水芙蓉,人见人爱。她在大学的时候遇到了韩舞墨的父亲,一个美男子,同时也是一位“诗人”。

    韩舞墨的父亲和那个时代不计其数的自以为是的“才子”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写出来的所谓的诗,其实也只是一摊华丽辞藻的胡乱堆砌。他热烈地追求着她,给她送花,为她写诗,还为她弹吉他(九十年代吉他还是个时髦的物件)。

    她被他的浪漫主义情怀深深感染,不单纯是被动接受,而是深深地爱上了他。就这样,陪着他一起以梦为马。

    但是“诗人”的爱情,来得快,去得急。很快“诗人”爱上了别的女孩。任凭她如何哀求,“诗人”始终不肯放弃他新的“爱情”。

    她是个极为自尊的女孩,既然他执意要走,她只好放手。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多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找到他,他只冷冷地说了句“打掉吧”就转身离开了。

    还能怎么办呢?她一个人来到医院,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墙上的胎儿发育过程图,当她看到胎儿四周就已经有心脏的时候,内心松动,呆立半晌之后离开了医院——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接下来她面对的就是家里的强烈反对,以及校方的干预。学校一方面劝她做流产;一方面让她把孩子的父亲(当时说是责任方)供出来,学校要严肃处理——那几年正是咱们国家盲目女权的时期。她两个都不答应,她认为留下孩子和任何人无关,是她自己的权利、自己的选择。最终,学校把她开除了。

    韩舞墨的外祖父被气得心脏病发作,他在杭州是个门面的人物,一向要面子。从病床上醒来,老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嚣和自己的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她最终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做决定是容易的,实现这个决定也是容易的,但是面对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却是艰难的。

    她可以忍受劳累,忍受贫穷,但却忍受不了没有未来。她发现她没有自己想象得坚强,她还只是一个花季少女,内心深处期待着骑士来救自己。她有着无尽的希冀,她希望自己的未来有朝阳,有雨露,有青青的草地,有可安歇的水边……但是这一切她都看不到。

    于是在初夏的一个早上,洗完澡之后,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她已经一年半没有穿过裙子了。那是一条很好看的碎花长裙,她曾经穿着它在美女如云的校园里抓住无数的目光。

    走上阳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发现阳光正好,微风怡人。她搬了把椅子,拿了本诗集,坐在阳台上看了起来。肄业之后,踏入社会,她越来越觉得徐志摩的诗过于浮华,但是她依然喜欢,一如她依然爱着那个浮华的“诗人”。真正的爱是,明知道有许多不值得爱的理由,但依然罔顾。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宁静了,于是告诉自己是时候离开了。除了“诗人”,一切她深味的美好都在身边了,等等,还差点什么。

    她走到床前,俯身看还在熟睡的儿子,这个小生命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遗传他父母的美貌,偏生的这么丑陋!但是在她眼里,这个小生命是无比的可爱。她拿了条薄毯子,把儿子包裹起来,放在窗台,椅子脚下——她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有儿子陪伴。

    她又想,总要留封遗书吧。拿过纸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想了想,想起“诗人”曾经写给她的一句话。原创是沈从文,但是不管是谁的创作,他写出来,她就喜欢。

    拿着“遗书”,坐回椅子上,微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心又一次松动了。曾经,为了让这个小生命诞生,她失去了很多。这一次,她想自私一次。

    她不怨恨任何人,一个人自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因为觉得活着的欲望远小于死去,活着的苦痛远大于欢乐。

    叔本华说:意志通通是邪恶的,是苦难之源。所以人越思考,就越受苦。她不想在即将离开的时候还加深自己的苦难,于是深呼吸,努力停止思考。

    她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刀片,打开刀片的纸包,左手捏住刀片,向着右胳膊上的动脉划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疼。

    血从微微翻开的切口处冉冉流出,流过那双洁白无暇的手,染红了遗书——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