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男人一样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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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说遇见,说再见(三)

    儿子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一直睁眼捱到天明,阿井才推门而归。

    她也像往常一样,床底拖出洗衣盆,接了两桶凉水,坐进去清洗自己。她清洗得极为仔细,水花沿着干瘦脊背滑落,晨光中有一丝雾气。

    不知是水温,还是体温。

    清水湿了乱发,阿井抬手压在脑后,露出一张青涩与衰老并存的脸。回头时表情矛盾,正如她矛盾的人生。

    她问:“你都看到了?”

    “嗯。”儿子眼盯灯泡,声音轻飘飘的。

    “咋了?”她挤出笑意,嗓音颗粒般沙哑:“吃醋了?你不会爱上我了吧,我跟你讲,我不会跟残疾人睡觉的。你快死了这条心吧,趁早。”

    儿子也笑,有笑意,没笑声。

    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讲三天三夜,或许才能开个头。

    她很少对人敞开内心,眼前的男人却是例外。不知不觉中,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九岁的时候,买了书包和铅笔。妈妈说我应该上学,有了知识才有出路。书包是粉色的,上面有花仙子的图案。我背了一次,便再没碰过。

    我起的很早,那天是我上学的第一天。突然有人叫我,他的声音像见了鬼一样恐怖。

    我跟他出去,看见妈妈倒在街边,一条大腿血肉模糊。血已流干了,凝固成一圈黑色的拌饭酱。哈哈……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会想到拌饭酱。

    撞她的车早就跑了,我是个孩子,只会哭。有人想把妈妈抬起来,但她的腿和地面粘成一体,没人敢动。

    阿井顿了顿,点了支烟,火光昏暗。

    是我用一把勺子,吃饭的勺子,一勺一勺把妈妈从地里挖出来的。

    周围的人渐渐失去兴趣,各自离开。我求他们,给他们磕头,无人理会。我大喊大叫,让妈妈不要睡,我送她去医院。

    我哪里知道医院是什么?鬼知道医院是什么……

    有人把妈妈的手放进我怀里,跟我说:“凉了!”

    我不信,用脸去贴妈妈的手背,吓得我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有人能凉成这样?我开始脱妈妈的衣服,从她的胸口开始,到后背、大腿、屁股、小腿。

    你问我在干什么?

    我只是想找到一块热的地方,我不能接受她就这样死了。

    我没找到,再抬头时,看见吴伯。是他把妈妈的手递给我,告诉我要坚强。

    妈妈死后一天,吴伯出钱,给妈妈送走。如果不是他,我真的任何事都办不成,任何事。

    妈妈死后两天,吴伯强.奸了我。

    我九岁。

    太疼了,好像身体被撕裂。

    吴伯给我钱,让我吃饭,让我不至于饿死。所以我能长大,时间一年又一年,每每回想恨之入骨,恨意过后,又怀感恩之心。

    对错也许并不重要,扭曲的经历让她无法判断对错。

    阿井洗漱结束,钻进被窝,笑道:“在你怀里睡得踏实,谢谢。”

    谢字说完,便有呼声。

    儿子低头盯着她,即便睡眠中,眉头也是皱紧的。他轻轻揉了揉,让阿井眉间舒展。色素沉淀的蜡黄脸上,终于露出与之年纪相符的憨态神情。

    ……

    之前我以为,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三天后,我知道所有故事都有结束,阿井也不例外。

    无论是精彩的,还是无聊的,总会画上句号。

    儿子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东边泛红,太阳跳出地平线。阿井才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巷子内。他快步迎去,入手心惊,阿井周身滚烫,像块烤地瓜。

    儿子关切道:“你生病了?”

    阿井推开他:“没事。”

    回屋后她没有清洗身体,直接倒头睡去。

    儿子用毛巾泡了凉水,放于阿井额头。突然青筋暴起,沉声问:“谁干的?”

    阿井抖了抖,脸埋进双臂,不住抽泣。

    她脖子上,手臂上,大腿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皆青黑透紫,可见是遭人毒打,经受虐待。

    儿子一指巷子口,狠声道:“是他?”

    阿井蜷缩身体,像受惊的小猫。

    儿子再也无法忍受,摔门要走。阿井却抱住他,哭道:“不是不是,不是吴伯。”

    “那是谁?”

    “三眼哥!”

    听到这个名字,儿子突然如木雕泥塑,动也不动。

    当地华人,但凡在唐人街有交集的,无人不识三眼哥。

    他是“同乡会”成员,专门放高利贷,很多人没有正规身份,需要钱,只能找他。而他小弟多,家伙硬,心又黑,没人敢得罪他。

    他眉间有块疤,状如猫眼,诨号三眼。为显尊敬,普遍称三眼哥。

    怒气不会转化为勇气,儿子怂了。

    他给阿井喂了药,用凉水冰了一晚上,烧终于退下去,人也精神不少。

    天色渐晚,阿井眼窝深陷,满是疲惫。儿子叫她不要去,休息一天。

    阿井眼角扫过,轻笑道:“我不去,他会找来的……”

    话说一半。

    儿子已无地自容。

    ……

    这一晚,儿子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像男人一样战斗!!!”

    沈青山的声音回荡在儿子脑海中,如蚀骨恶魔,不停啃咬他的灵魂。

    夜已深透,一轮弯月勾起几缕残云。

    四下无声,万籁俱寂。

    突然有凌乱的高跟鞋,踩碎了寂静。

    儿子急忙跑出去,脚下拌蒜摔了个跟头,一轱辘爬起。抬头时见到阿井如风中柳絮,摇摆不定。

    在她摔倒瞬间,儿子接住了她。

    阿井满脸紫青,嘴角挂着血痕,手臂乌黑充血,周身没一处好地方。

    “阿井!!!”儿子低吼。

    阿井对他笑,笑容凄凉。

    儿子紧紧抱住阿井,没等进屋,阿井声音微弱:“给……给我……洗干净……”

    “好!!!”

    儿子重重点头。

    拉出洗衣盆,接过两桶水,将阿井裸.身放入。

    他手掌颤抖,触手如死尸,冰冷刺骨。

    儿子慢慢的,轻轻的,将她当金贵珍宝般对待。

    阿井瘫坐在盆中,突然问:“我……是不是开始凉了?”

    儿子心惊,摸过她胸口、大腿、屁股、小腿。强压声线,低头说:“没有,你暖得很,像夏天的太阳一样烫人。”

    洗过擦干,套上干净衣物。

    阿井在儿子怀中,骨节肿大的手抚过他的侧脸,眯成线的眼睛滑下两行清泪。她的声音很低,颗粒般沙哑:“我以为……我遇到了好男人……结果……还是和妈妈一样……”

    她说了最后两个字:“谢谢。”

    随即断气!!!

    儿子将阿井横抱胸前,血液似是要沸腾。无法言明的痛苦在体内奔涌,头皮好似要炸开一般,整个人可以用一个词形容。

    崩溃!!!

    儿子崩溃了!!!

    他拿洗衣盆时,由床底带出个东西。

    书包。

    粉色。

    上有花仙子图案……

    书包内满满登登的黄信封,此时散落一地,信封中的照片掉出。

    呱呱坠地的阿井。

    穿开裆裤的阿井。

    留西瓜头的阿井。

    青春叛逆的阿井。

    健康的阿井……枯瘦的阿井……眉眼低垂的阿井……

    黄信封外都有个红印,是“退回”!!!

    儿子紧紧抱住阿井,脸埋在她发间。泪水决堤,无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