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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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花生田里一农夫(上)

    对于赵磊磊这孩子,李兰芝真的不好下结论。

    如果只用成绩来衡量,那他无疑是二中最差的那一类学生;每天逃课去网吧,跟当年的魏成林有得一拼。但是从来都不拉帮结派,更没有参与任何打架斗殴,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差生。

    嗯,看似矛盾,但他确实很差,也很让人省心。

    也不光是省心,有时候他还会做些挺暖心的事。宝庆刚到港城的时候,全是他一手罩着(说“罩”这个词的时候,他颇有几分港片大佬的风范),宝庆很顺利地适应了陌生城市的生活;他们班有个同学逃课打游戏,在跟老师展开的激烈追逐战当中光荣负伤,把腿给摔断了。赵磊磊自告奋勇地背他上下楼,照顾了他很长时间。(这事吧,要是摊在两个优等生身上,早就上了新闻,成为当地一段佳话了;但两个偏偏都是不争气的,这种义气之举也被老师斥责为沆瀣一气,活该沦为难兄难弟)。再就是,赵磊磊没有被他奶奶给惯坏了,还算是非分明,只要爸妈打架,他无条件站在妈妈一边,好几次被他粗暴的老爸误伤。

    高二上学期,因为持续旷课打游戏,他被学校严重警告了好几次,最后差点儿就要开除了。赵母带着两万块钱来找李兰芝,让她一定救救赵磊磊,钱不够她再回家拿。李兰芝再三说明,这不是钱的事,是赵磊磊做得太过分了,好学生都被他带坏了。赵母径直给她跪下了,哭诉道,要是赵磊磊被开除了,这辈子就完了。

    李兰芝心一软,原封不动地把钱还给赵母,她回学校给赵磊磊求了请,说这孩子本性并不坏,再给他一次机会,赵磊磊这才免于被开除的命运。再后来,赵母又来了一次,见到李兰芝,就让赵磊磊给她跪下,可把李兰芝吓坏了。赵磊磊倒也懂事了,抹着眼泪下了保证,以后肯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于是乎,赵磊磊将目标转移到了街舞上,还在元旦晚会上表演了一番。二中的孩子们欢呼声不断,但上了年纪的老徐他们显然欣赏不了这种艺术,老徐甚至皱着眉头评价——他跳的是个啥?跟个烫了脚的蝎子似地。

    其实教了那么多学生,李兰芝早就看透了,这孩子顶多老实一个月,不会从根本上发生转变。果不其然,不出几天,烫了脚的蝎子就对李宝庆下手了。

    对于宝庆来说,父亲的病对他影响颇大,虽然家里有大人操持,但他不可能一点儿都不担心,也不可能不看周围人的脸色。寒假回家,他照顾病弱的父亲,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是换肾费钱费力,不过也就是延长几年寿命而已,甚至也延长不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十七岁的宝庆深感幻灭,到了高二下学期,原本班级前五的他成绩直线下滑,接连两次月考,居然都掉到了二十名开外。李兰芝也着急了,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宝庆寄居在大姑家中,原本就极为敏感,被大姑一问,心里一急,就更学不下去了。就在这时,他的好朋友赵磊磊凑在他耳边说——嗨,哥们儿,要是太累了,就打打游戏放松放松吧!

    这无异于对一个极度颓废的人说——嗨,哥们儿,吸一口吧,保证立刻让你享受到极致的快感。

    于是,李宝庆跟着好朋友去了网吧,只去了两三次,曾经连β和刀塔都分不清的淳朴少年,就染上了戒不掉的网瘾。

    为了照顾受伤的儿子,李兰芝去了好几趟京城,宝庆没人管,更加肆无忌惮。待乔楠出院后,宝庆的成绩已经没法看了。

    这些情况,也是乔楠在回家之后才了解到的。宝庆掉进了一个怪圈,他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边犯罪,一边忏悔,但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赵磊磊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也劝过宝庆,他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要考大学的,宝庆不为所动;赵磊磊干脆不带他玩儿了,甚至宝庆一去网吧,他就给李兰芝通风报信。李兰芝当着宝庆的面哭了几次,在乔楠回家之前,他总算收敛了一些。

    在乔楠做完宣讲会之后,他马上就成为二中贴吧最火爆的人物。赵磊磊想来乔家找他,又不敢找;在路口踢了半天石子,还是想回家去,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乔楠站在馄饨馆门口,正在盯着自己。

    好像被狙击枪瞄准了脑袋一样,哐当——赵磊磊明明想转身,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表演了一个平地摔。

    乔楠走近了说道:“我是老虎啊?你怕什么?”

    赵磊磊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跟宣讲会上的活跃不同,在单独面对乔楠时,他就不敢说话了。

    “你在我家门口晃悠啥呢,我在里头就看到你的黄毛了。”

    赵磊磊鼓足勇气说道:“乔楠哥,你带我走吧!”

    ???

    ……

    乔楠很是莫名其妙:“带你去哪儿?”

    “我也想当你说的那种人,有情怀的,守护这片土地的。”

    乔楠一时语塞,敲了敲他那颗金黄色的脑袋:“你可拉倒吧!别以为看了几部电视剧,就对这个职业很了解。你要是真去参军,一天你都受不了。”

    “我可以的!”

    在乔楠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屁孩幼稚的三分钟热血而已。他笑了笑,说道:“你先戒一个星期的网,留一个月的板寸,要是你受得了,那说明你还有点儿可能。”

    赵磊磊愣愣的没说话,乔楠叹息道:“我是带不走你了,我能不能回去还是个未知数呢。宝庆不是一直想考军医大学么?你要是真有心,逼自己一把,说不定你能跟宝庆一起上军校呢。”

    “乔楠哥……”

    “嗯?”

    “你不怪我么?”赵磊磊咬了咬嘴唇:“李老师,还有我们班主任都让宝庆离我远点儿,免得再受我祸害。”

    “那宝庆远离你了么?”

    “那倒没有……”

    “人无完人,好朋友也都不是完美的,更何况你们还都是小孩。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次你知道错了,那就算了;要是下次再带着宝庆犯错,我可就饶不了你了。”

    赵磊磊并没有立刻回家去,他又在馄饨馆门口待了半晌。自从宝庆堕落以来,他受到批评无数,甚至他都觉得自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直到今天,乔楠才告诉他,他还没长大,还是可以犯错的,只要知错就改,还可以被原谅。

    乔楠回到家后,李兰芝没好气地跟他说,以后别再搭理赵磊磊,看他把宝庆坑成什么样子了。乔楠笑道:“老妈,假设敌人对我威逼利诱,我还真就屈服了,这事怪谁?”

    “这……这是两码事嘛!”

    “我是说,赵磊磊那么做确实不对,但如果宝庆意志坚定,怎么会沉迷于游戏?”乔楠扶住妈妈的肩膀,说道:“赵磊磊是犯了错,如果他是非不分,死不认错,我饶不了他;但他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想帮宝庆一把,我暂时就不跟他计较了。”

    李兰芝终于不再紧绷着脸,笑道:“行行行,我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最后还让儿子给上了一课。”

    自从乔楠回家后,宝庆虽然还是挺没精神的,但再也没有逃过课。他跟表哥住在一个房间,他每天五点半起床,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表哥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海边跑步了。

    这么多天,只有一天下大雨,大姑死活不让他出门,他才没去晨跑。但雨停了之后,他还是去跑步了。

    他自己做了一张表格,贴在桌子上,将每天的运动情况全都记录下来;不仅如此,宝庆下晚自习回家后,还看到他把脚搭在沙发上、双手撑在地上做俯卧撑;他把床上的垫子给撤了,每天在硬板床上睡觉,做仰卧起坐。

    没有任何人逼他这么做,可他对自己的要求却分外严格。

    他不在家的时候,宝庆偷偷看过他的记录,连续几天都没有什么长进。从燕子礁跑到栈桥,也就三公里多,他每次都是二十多分钟。像他这样五体不勤的高中生,练上一段时间,也不止这个水平吧?

    他每次一出去跑步,大姑就会担心,生怕他吃不消,在半路上晕倒,又怕他刚刚长好的骨头再出问题。宝庆也觉得他现在过于瘦弱,海边风又大,根本跑不动,还不如去二中操场上跑呢。但是表哥不声不响,每天坚持,在做完宣讲会的那个周日,宝庆又看了一眼他跑步的成绩,微微吃了一惊。

    他从燕子礁跑到了炮台山,将近五公里,用了二十三分钟。

    体力这东西,他一点点找回来了,宝庆也有点儿明白他这么自律的原因了。

    晚上他在家做俯卧撑,做得满头大汗,咳嗽了好几声。李兰芝勒令他不准再做了,他就躺在硬板床上休息。宝庆洗漱完,呆呆地问道:“哥,努力真的有意义么?”

    “这个也不一定吧……”

    宝庆找到了共鸣,苦笑一声:“我也这么觉得,就像我爸再怎么努力,不也是难逃一死么。”

    “宝庆,努力时常背叛你,但是放弃绝对不会。要是你想彻底一了百了,放弃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轻易达到你的目的,让你这一辈子一直沉沦到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宝庆愣住了,他年纪尚小,还没有想得太长远,也没想过沉沦到底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乔楠休息了一会儿,又在床上做起仰卧起坐来。宝庆劝道:“你今天运动得够多了,待会儿大姑又要说你了。”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我底子还在那里,练一段时间,就会跟以前一样了。”乔楠汗如雨下,还在咬牙坚持:“我今天的目标,就是比昨天多做一个,那样也算有意义。”

    宝庆呆坐了一会儿,接着拿出作业来,聚精会神地写了起来。

    不同于姑妈和表姐的苦口婆心,表哥乔楠几乎没有给他灌输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强迫他学习。但是在这样的表哥面前,他没有理由继续放任自己。他学习的底子也在那里,只要努力一段时间,也能赶上来。

    于是,他也定了一个小目标——下次月考,比这次前进十个名次,那也是不小的胜利了。

    五一假期结束,乔琳一行恋恋不舍地回北京了。送完一群弟弟妹妹,乔楠带着女朋友去高中老同学家摘樱桃去了。那位文小姐也不简单,陪着他做个社会闲散人员,偶尔还兼职当个陪练。下午他从同学家回来后,带了好多大樱桃回来。乔楠擦着汗,跟爸爸要老方的联系方式,要把樱桃给他寄过去。

    不知道乔楠是真咳嗽还是故意干咳两声,反正他看起来很不自在:“人家好歹照顾我四年,我都不知道……哪怕从现在开始,我也得一点点报答人家。”

    他还在重症病房昏迷的时候,老乔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全都听到了,还记在心里了。想起当时的真情流露,老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咕哝道:“那是我战友,不用你操心。”

    “那不行……”乔楠也咕哝了起来:“那个……我说呢,怎么一个管后勤的,动不动就跟我偶遇,跟我说两句话……”

    老乔没办法,只好把地址给了他,乔楠当即把樱桃寄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又买回来两根鱼竿,说是要跟老爸一起去钓鱼。

    ……

    老乔虽然知道儿子聪明,但也想不清楚他的脑容量怎么那么大。他在病床前说的那番话,无非是想唤醒儿子的意识。那时候他跟个植物人似地,躺着一动不动,老乔才说得肆无忌惮,把所有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可是,这小子居然全都记下来了?!

    隐约有点可怕,不对,是无地自容。想起当时说的那些话,老乔越发觉得自己的老脸没地儿搁了。

    他没由来地在原地转圈,接着提高音量,斥责儿子不该乱花钱。他还得照顾生意,哪儿有时间去钓鱼?不行不行,那是闲人干的,他可没那闲工夫。

    乔楠没有揭穿父亲的语无伦次,而是微笑道:“老爸,你儿子好不容易健健康康地回来了,就在家待这么几天,想跟你去钓个鱼,你都不给面子?”

    老乔依然嘟嘟囔囔地斥责了他几声,但乔楠知道,爸爸已经同意了。老乔在后厨叮叮当当弄了半晌,最后探出脑袋来,说道:“明天去你姥姥家,帮她把花生种上。本来我想自己去,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我一起去吧。种完花生,咱们一起去墨水河钓鱼,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