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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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七十八 江中闲话

    天地间一片苍茫。小雪如絮,纷纷扬扬自天而降,遇水则化。却在水面浮起一层薄雾,置身其间,有若临仙境。

    北风渐息,雪却下得急了。这一带的江面宽广,水流非常平缓。小舟行在江中,却并无太多摇晃的感觉。

    “小兄弟,外面这么冷,休息下吧!”都郁空干咳了几声,倦缩成一团,靠在竹篾编就的船舱里。一双瞎眼望着外面宽广的江面,喃喃道。

    “老爷子,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吧?”韩然毕竟不擅长掌舵。况且又是单手划行,天寒地冻之下,早已经觉得左臂酸麻。现在听得都郁空说话,笑了笑,停下身来,钻进透风的船舱之中,靠在都郁空身边。

    都郁空头也未动一下,只是苦笑道:“有大碍又能如何?”顿了一顿,他忽然道:“我听你刚才似乎一直只用一只手划浆,怎么,你的右手也废了吗?”

    韩然怔了一下,惊叹于他的听力,以这种听觉,简直可比正常有眼之人。赶紧道:“其实我的右手受过伤,正在慢慢痊愈之中,还不敢用力!”

    都郁空“哦”了一声,鹰钩恶鼻的丑脸上泛起一丝难以查觉的微笑,冷笑道:“自顾不暇,居然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那还真是为难你了。不过我始终还是不太明白,你怎么会想着要背我出来的?我和你什么瓜葛也没有,还下毒害你。你何必救我呢?”

    韩然微笑道:“偶尔做点从没做过的事,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吧?一定要找理由的话,也许是因为我看不惯那个姓任的家伙吧。”韩然望向白雪迷茫的远方,笑了笑,道:“嘿,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下着雪坐船呢,原来是这种感觉的。”

    都郁空右耳轻轻动了几下,似乎在聆听什么,过了一会,亦笑道:“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比刚才还大了。”韩然惊道:“你知道?”

    都郁空点点头,道:“当然,雪花落在船舷上的声音,比之刚才更响了。”韩然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心中暗忖,这人的听力,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竟然连雪落的声音都能听清。

    韩然闭上眼,侧耳聆听落雪的声音。然而除了浪涛、浆与船舷的磨擦声外,根本不可能再听到任何其它声响。

    都郁空竟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般,悠悠道:“瞎子自有瞎子的世界,等你瞎了的那一天,你也可以听见的!”

    韩然失笑道:“那还是不要瞎的比较好!”

    都郁空头微微侧动,自言道:“其实不用等到瞎的那一天,只要你可以学会用心去视物,一样可以看见大千世界的。何止落雪,你还可以听见飞鸟渡江,鱼儿浅底,甚至能听见虱虫的跳跃、头发的生长!”

    韩然“呃”了一声,暗想这也太玄了吧。都郁空忽然轻叹了一声,似乎自嘲道:“可惜,不管你有再好的听力,也永远听不到,辩不清人心的险恶!”说完都郁空垂下头去,长叹一声,就似想起一些很悠远的回忆。

    韩然很想问问他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惨事,导致现在这个样子,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毕竟提起一个人不愉快的往事,总是不礼貌的。

    “今年的雪,来得好早!”过了一会,都郁空忽然叹息一一声,道:“二十一年了,我已经整整二十一年没有看见过下雪的景色了。”

    想到面前这老者竟然瞎了这么多年,韩然也不禁也有些儿替他悲哀,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老爷子,你……你这个样子,已经有这么久了吗?”

    一叶扁舟飘于江心,悠悠荡荡间,都郁空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小兄弟今年贵庚?”韩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想我还真不敢断定自己在这时空的年纪,只能以现实中的年龄估计着回答道:“快二十四了吧!”

    都郁空微微一笑,道:“那我瞎了眼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韩然奇道:“如此说来,你的岁数……”

    都郁空道:“不错,众人看我现在,皆以为已近古稀之龄,实际我今年还未满五十的。只不过残废以后,已经无心仪表,衰老自然比常人更快已。”

    韩然奇道:“那阿飞既然也不小,怎么会叫你爷爷呢?”都郁空道:“我家祖上其实也算个望族,阿飞就是我的随身书僮,所以一直都敬我为少爷。嘿,我现在年岁大了,但只是一个残废得老叫花子,他难道还能当别人面叫我老爷不成?”

    韩然一时无语,暗想看来这都郁空年轻时显然风光得意,和现在的困顿凄凉大相径庭,难怪老的如此之快。他不想都郁空再想起这些不愉快之事,当下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听人说,老爷子你年轻时名声可大着呢,不比我,这么大了还一事无成。”

    都郁空脸上浮现出一丝寂寞,不屑地道:“名声?不错,我那时候在江湖中是有一些薄名,在明教中也可算崛起最快的年轻人,二十岁就立了好几件大功,承蒙教主看得起,弱冠之龄就升任散人之职,专心恭录研习历代教中武学。”

    “明教?”韩然心头一阵愕然,想起金大师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明教人物,不由脱口而出道:“光明顶?”

    都郁空怔了一下,道:“什么光明顶?”韩然差点恨不得打自己两嘴巴,竟把这小说中事代入进来,赶紧随口乱扯道:“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明教有一项绝学就叫光明顶!”

    都郁空一时不解,皱眉道:“是吗?我没听说过,明教历代武学高手中,倒有一个无上光明真师,据说也算是个武学奇才,不过他毕生所学,并不见录于典籍。你说的光明顶,或者是这几年内才新出的明教高手绝学吧,我残废二十余年,其实已经不太知江湖事了。”

    韩然一阵汗颜,赶紧接回刚才的话,道:“原来老爷子你年轻时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定很出风头吧。”韩然本就无聊,又想从都郁空嘴中套出点这时代的江湖事来,每句话都故意的恭维一下。

    都郁空道:“年轻时谁不爱出风头,我年轻时自然也是如此,醉心于武学而不可自拔,幻想着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嘿,要是我知道最后是这样一个下场,我宁愿一直籍籍无名,归老田园不是更好!”

    说到这,都郁空忽然眉间一紧,道:“小兄弟,你既然不是江湖中人,为什么有兴趣问这些事?还有,你方才既然也中了我的眠花之毒,虽然片刻即恢复,功力有限,不过想来也曾学过点内功心法吧?”

    韩然从船舷上扫起一层碎雪,湿润着干裂的嘴唇。道:“以前一个老和尚传授给我过一些运气打座的方法,不过我也没怎么学,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听故事呗。老爷子你要是不想说,那就当我没问吧。”

    说完韩然朝船舱内看了看,竟然在一侧篾壁上找到了半壶散酒和一袋炒豆,想来该是这船的主人留下的。韩然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打开一看,还真有些儿食欲。不由笑道:“既然船都偷了,也不用太客气。老爷子要不要喝几口酒?这有些炒豆,虽然摆放的久了点,不过也算聊胜于无。”

    都郁空笑道:“你这年轻人,倒也挺有意思。你放心,一会上岸,你把船只拴停在岸边,他们自然会寻回。”

    韩然啜了口酒,只觉其淡无比,和现时的白酒完全不同,不知何物酿就,但也别有一番滋味。酒温入肚,身子也似一下热了。便把酒葫芦递给都郁空,道:“老爷子,尝一口,味道不错!”

    都郁空脸上微笑,似乎也动了心,抬起手摸索了几下,接过了葫芦,凑嘴就是一大口。道:“换了是阿飞,肯定不让我喝酒的。”韩然这才意识到他才受了重伤,怎能喝酒,赶紧止道:“不好意思,老爷子,我都忘记你刚才受伤了?”

    都郁空抬嘴又是一口肚,道:“无妨,我这身体,就算再怎么小心,顶多也就是半年之命,还何须顾虑什么,喝死总比饿死好。嘿,华山派那几个小子,还真有些门道。顾晓叶也是个人才呀!”

    韩然望着他脸上萎顿的神情,一时有些无言,只得顺着他的话道:“你说的顾晓叶,也很厉害吗?”

    都郁空又再啜了口酒,自嘲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拜他所赐,能说他不厉害吗?”

    两人交换着喝酒,吃着炒豆,似乎也不觉得雪天是如何冷了。韩然也是个入乡随俗的人,虽然觉得都郁空一张臭嘴,发间虱子横结,全身肮脏油腻。但想想自己也是一身破衣烂裳,也无什么反感。只是这种场景,若换在现时之中,可绝对是做不到的。

    两人喝了片刻之后,都郁空的话匣子似乎也打开了,干咳了几声,缓缓道:“既然你这么有兴趣听这些,又说到顾晓叶,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韩然一下兴趣大增,只见都郁空喝了口酒,缓缓道:“我明教又称摩尼神教,虽传自西方,不过在中土自成一派,也算历史悠远。几百年来,有盛有衰。不过因教义与中土其它教派多有不同,向往光明,摒弃黑暗,向来反抗官府压制,故而历朝历代,屡被官府与正派武林诋毁,蔑为魔教。”

    韩然轻轻嗯了一声,暗想这我倒清楚。不看历史资料也看过无数武侠小说的。

    都郁空又道:“几百年的不断压制之下,我明教本已式微。一直到三十多年前,教中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奇材,也就是我们的二十四代教主方腊。”

    “方腊?”韩然心中默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暗想没想到这人竟然也是明教中人。

    “方教主不但雄材大略,更是天生的武学奇材。在他的带领下,明教风光一时。教中精壮教众数十万计,其势直可敌国。嘿,那时的江湖中人,即便少林、武当这等名门,也不过区区千百之数,谁又敢叫我们一声魔教妖人来着!”

    韩然问道:“既然这样,何以现在……”

    都郁空叹了一口气,悠悠回忆道:“这就得说远了,那时候的大宋皇帝赵佶,可真是个十足的废物,终日耽于声色犬马,诗词书画,弃国家大事于不顾。”

    “赵佶?”韩然回想自己看过的宋史,问道:“你说的是徽宗?”心头同时想起,这家伙的书法绘画似乎非常有名,甚至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书画家,虽然不算是个好皇帝,倒也不能算是十足的废物。

    都郁空呸了一声,道:“可不就是这昏君浪子,他好好的皇帝不做,硬要做个道士,甚至还自封为什么道君皇帝,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顿了一下,都郁空道:“只是无心朝政也就罢了,历朝历代,除了前几朝的皇帝能知得天下之不易,还算忠于职守外,其余子孙后代莫不如此,倒也并不奇怪。但可恨这赵佶自己不想做好皇帝也就罢了。却还重用了童贯、蔡京等一批祸国殃民的奸臣。”

    不用研究历史,韩然也知道这几个历史上有名的大奸臣的,当下也跟着叹了口气。

    都郁空道:“国之不国,君之不君之下,受苦的自然是民间百姓,朝廷在这干奸臣主政下,对外亲媚辽夏,岁奉财物,对内压榨人民。国库渐已空虚,偏还滥增捐税,在汴京大修寿山艮岳,为了打扮他这豪华的皇家园林,甚至四处征寻天下奇花名石,皇上尚且如此,四方官吏自然更是趁机搜刮民脂民膏,搞得民不聊生。”

    “你说的这些奇花名石,可是花石纲?”韩然问道。

    都郁空点头,冷笑道:“可不就是那些破玩意!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却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韩然虽知此时不宜插嘴,也不禁追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都郁空苦笑一声,道:“那时候,我刚刚在明教中升任散人之职。少年太早得志,自然行事不太成熟规矩,也得罪了一些武林人士,所以被别人叫成了鬼散人。不过那时还觉得这称呼非常合已胃口,引以为傲。没想到现在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韩然知他已经说到重点,不再插话,只是静静听他诉说。只听都郁空续道:“那一年,我认识了几个相同年岁的所谓朋友。大家那时都还年轻,性格也算投缘,有一日酒后,听得酒楼中有人说起这一趟的花石纲,正在从我们酒楼下的运河经过,便一时意动,决意去一把火烧了,也算是灭一灭狗皇帝的威风。”

    “嘿,有时候人命真是天定,没想到这一劫,还真就成了我命中的劫难。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一趟不起眼的花石纲,竟然是由那朝中六大贼之一的朱勔亲自押运。而且随行的押运之人中,居然混有数十个大内高手。我们一不小心,吃了大亏。还陪上了两个兄弟的性命。”

    韩然听得他随口说来,只是简单片语,但当时的场面,必定惊心动魄,赶紧追问道:“后来呢?”

    都郁空涩然一笑,道:“后来我们合计之下,知道这一趟花石纲绝对有猫腻。当下重新部署,从水中橇开了纲船,趁乱时一齐动手,这才证实了其中一条最不起眼的船只,竟然保护最为严密,血战之下,我们终于从这船舱中抢到一个宝盒。嘿,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韩然自然明白这时候是需要助兴的,赶紧道:“里面有什么?”

    都郁空道:“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没想到那里面装的居然是一本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无上武学宝典《伽蓝真经》。”

    “伽蓝真经?”韩然差点连刚刚啜入的酒都吐了出来。按照圆慧的说法,这本书不是早该失传了吗?怎么还存在于世间的。难道说是副本?又或者都郁空说的这本才是真迹?

    “怎么,你也知道这经书?”都郁空感觉到韩然的反应有些大。

    韩然赶紧摇头,道:“没,也就是听人说起过。”

    都郁空毕竟眼盲,也猜不到韩然和这经书居然有这么大的联系,也没在意,只是叹息道:“于普通人来说,这经书倒没什么了不起,但于学武之人来说,这本经书可比黄金万两还值钱的多。几百年来,为得到这经书,死的江湖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谁也没有料到,这经书竟然落在了我们手里!”

    “我们……除了你,还有谁呢?莫非……”韩然忽然意识到这说这个故事的原因所在。

    都郁空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上闪过一丝悲愤之色,过了半晌,才悠悠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那几个好兄弟。现在的华山派掌门人顾晓叶!青城派的掌门人傅天树!钟南剑派的掌门人钟湛!”

    他的声音,每落到一个人的名字和掌门人三个字上,声音都越来越大,面上的肌肉都跟着跳动起来!显得悲愤无比。看得韩然都一阵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