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营:皇后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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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旧事难忘



皇上看着敬妃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两个人静静对立,谁也不肯先开口,彼此审视着对方,好像要读出对方的内心是如何情形。

“会写宫楷吗?”皇上终于是忍不住先开了口,看着敬妃,却问了一个奇怪的与他们刚才的交谈完全无关的问题。

敬妃木然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鬼才晓得,皇上如此问是因为什么,好事还是坏事?

“太后,前些时候,说受了惊,朕要你亲自抄一套佛经替太后压惊。”皇上静静的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敬妃看着司马锐,一套佛经?!一套佛经要抄多久?想来是皇上为了之前的话给她的处罚,虽然心里不满意,可是还是硬着头皮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停叫苦,面上却仍然风清云淡,一派温和安静。

“对了,前些时候,去看了邵王妃。”皇上只是这般突然的一提,敬妃便如觉得心里一响,她这才发现,自己这次突然跑来皇上面前晃荡是一种多么不理性的行为,可是又能如何呢,她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皇上看见她承认了,反是觉得没那么压火了,不由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知道朕严令他人去看望她嘛。”

敬妃点了点头,然后只是不说话。

“你看起来也没有一点悔过之心?”皇上冷言的说道。

敬妃只能硬着头皮回应道:“臣妾知道臣妾这般是违令了,只是臣妾自小也曾承教于莫太傅,与欣欣也算是少年相识,多年的情份,实不忍让她在那样一个苦寒之地受苦之外,还缺东少西,这才偷偷送了些东西去,又怕奴才们欺负她,所以......”

“所以,你这个敬妃娘娘就想去给她撑腰了?”

皇上说到这里,不由冷笑了一声,这才接着说道:“你可知道那冷宫是如何来的嘛?”

敬妃摇了摇头,皇上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那是一个很久没用的冷宫,原来关着一位有些武艺的低等的先皇的嫔妃,因为怕她有武艺逃走或者她的同伙来救她,所以特意修建的非常的坚固,用得全部都是上好的石头。自从那个嫔妃去世之后,那儿就一直空着,里面全是杂草和枯树,活着的东西也就是老鼠和蜘蛛之类,你还是少去吧。”

皇上说到这里,不由眼眸有些悠悠,或许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嫔妃的儿子,他小时候,还曾偷偷去那进而看过自己的亲身母亲,那里面的情形实在是糟糕透了,大门也关不上,风惨雨凉的,他的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院中,看着天发呆,在想些什么,从来不说,她不哭,但也不笑。

只有他偶尔去了,才能露出一丝笑容,可是便这样短促的欢愉,也终是让这冷漠的宫殿里的人给剥夺了,曾经有一次,她病的很重,他冒死去求先皇看看她,可是先皇没有去,反而从此对他看的更紧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自己的亲身母亲,他不知道父亲是带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思看自己的,他这样的厌恶自己的母亲,却让他以贵妃之子的身份,过继给了皇后,还让他承为了皇帝,这个秘密现在只有太妃,还有太后,以及自己知道。

其实,他还记得那天,他正偷着又溜去了那荒冷的宫庭,还没有进去,就听见里面有压仰着的哭声,他不由慌了,赶紧了几步,看见卧躺在那里的母样,一点生气都了无,伺候的老宫女只是低低的哭着,因着天气热,午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禁城闷热沉寂。赤色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头,亮得刺目,越发叫人觉着热。隐隐约约那蝉声又响起来,那声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睡。他只觉得头有些发晕,一口气将桌上一壶茶已喝了大半,拭了拭额上的汗,转过身便跑了出去,他要去请太医了,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宫里谁会把他的话当话,要为母亲请太医,得有皇上,或是皇后的旨,他不敢去求皇后,只能转而去求皇上,想着,他是他的父亲,她是他的母亲,他总归不能见死不救吧?

急急的冲到了父皇休息的御书房里,远远就听见皇上身边的总领太监李士安顿足骂道:“胡闹!”话一出口便怕人误会自己是说他胡闹,连忙补上一句:“他们竟然全没跟着,也不怕掉脑袋。”匆匆问:“宜皇子人呢?”

小太监吃力的道:“就在外头呢。”

李士安连忙走出去,廊下虽有阴蔽,但午后的阳光近在咫尺,顿时只觉得热气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扑,热的让人觉得都透不来过气来,别提多难受了。定一定神,只见廊下朱红柱子前立着的他,他那时候真的还小,身量未足,李士安请下安去,就势抱住他的腰,低声下气的说道:“我的小爷,你怎么独个儿到这里来了?”压低了声线又问:“跟着爷的张贵呢?”

张贵是他跟前的掌事太监,他摇了摇头说道:“张贵不知道我往这里来了。”李士安一听,眉头都气的跳了跳,可在他面前又不能发作,只能低低道:“那我赶紧派人送王子回去,再迟一步,王子殿前的人还不急死?只怕说话这功夫已经是翻天覆地了。” 他那时候,还小,只能用一双明净黑乌的眼睛瞧着李士安,从容不迫道:“我是来见父皇,今儿要是

见不着父皇,我就不回去。”

李士安心里不知为何忽悠悠一轻,其实那时候,他才是个九岁的孩子,一双眼里却有着叫人不能置疑的笃定与坚毅。清秀白净的面庞上流露出的凛冽神气,叫人突然不敢对视。李士安只得说道:“皇上这会子歇午觉呢,起来还要见大臣,王子还是快回去吧,待会儿皇上起来瞧见了,知道王子这般来了,没得还要让王子受责罚。”

他那里肯听劝,他只觉得心里急的如是火烧一般,可是这样的事,求不得别人,在他的那时候的小心眼里,觉得只有父皇,也只会有父皇才能管,那样冷寂的宫,谁会问事?

想到这些,他只摇一摇头:“我非要见父皇。”

李士安立时急的汗都出来了,这些小王子不懂事,他可不能没来由的不懂事,要是这般让他进去见了皇上,受不受罚且不说,但宫里的规距便坏了,那时候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可是最重规距的人,也是怕嫔妃们纵了孩子,在皇上面前讨欢,只能无奈的劝道:“王子为难奴才也没有用,王子年纪虽小,也知道奴才万万不敢坏了规矩。王子此时听话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说话间,突然只听吱呀一声,尚衾的太监出来,将一扇扇殿门大开,李士安见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带了他避开,谁知他已扬声叫了一声:“父皇,父皇,我是锦宜!”他声音清越脆朗,好像震的宫殿的瓦砖都有些摇动了,可是却李士安脸色煞白,皇上已经听见了,问:“是谁?”

李士安立时吓的手脚冰冷,他就势挣开了李士安的手,奔至殿中,李士安忙跟了进去,皇上正由内寝出来,穿着明黄轻纱长袍,太监跟在后面犹在替他轻轻拂展袍角。见了他,只是一怔。他已经跪下去:“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上皱了皱眉,他其实并不喜欢见到这个儿子,他有一双与那个女人太相似的眼,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怀了什么样的心思,居然找人看护她,让她在冷宫里生下自己的孩子,还找了一个宫里除皇后以外最尊贵的嫔妃冒充这个孩子的生母,给了他一个好的出身,可是却每见一次这个孩子,就觉得心里痛,痛的厉害,好像又回到了那样的一天,看着她做出那般绝决的事来,他不想见这个儿子,一点都不想,好在皇后与贵妃都是懂事的人,也从来少按排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可是他却又不愿意让任何人欺负他,所以才会将他带走,给他一个好的出身,可是他的心情又有谁能明白?或许是贵妃吧,她待这个孩子一直超乎常人的好,以她的聪慧,若不是看透了这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又如何会做这们吃力不讨好的事?或许只有她最明白,在他心里,他对这个孩子的疼惜,比起别的孩子只多不少,可是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所以皇上只是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就那一片刻的功夫,自己的父皇心里就转过了这么多的念头,只是看见他皱眉便,吓的有些怯了,但想到冷宫里受痛苦的母亲,还是强撑着说道:“儿臣来求父皇一件事情。”

先皇在那时候,淡漠的哦了一声,然后坐了下去,这才说:“先起来说话。”问:“跟着宜皇子的人呢?”李士安立时吓的软跪在地说道:“奴才该死,皇子是独个儿来的。”

他却是反正已开了头,反是不怕了,便跪在那里纹丝不动,然后说道:“是儿臣支开了他们,独个儿跑出来的,父皇要是生气,就请责罚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不连累旁人。”

先皇听到这话,反是笑了,只说:“你倒是有志气——那帮不中用的奴才,十来个人都叫你支开了?”

他也不害怕,娓娓道:“儿子打发他们去花园里粘蝉,先派出去两个,再叫两个人去,然后再打发两个人去寻那四个人,剩了张贵与两个宫女在跟前,儿子假意说要吃冰水,张贵只怕儿子贪凉伤胃,便使宫女去取果子井水里镇着,再叫另一个去煮糖茶,我再使了张贵去倒茶,便走了出来。”

先皇或许觉得新奇,不由第一次开始好好打量起这个儿子,长的像她多些,还是像自己呢,其实还是像她多点吧,这些鬼灵精怪般的主意,也是像她,想到这些,脸上略略浮起笑意立时没有了,只是冷漠的说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虽是稚子无知顽闹,下次万万不可了。”接着停了停,说道:“要求朕什么事?”

“她病了,她......”终是还担心会为自己的母亲惹祸,他那时候,虽然不大,但已经知事了,知道自己是贵妃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若是让他人听了去,只怕还会招出无边的祸事,只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压小了声音,对着先皇说道:“儿臣,想请父皇遣一个太医去冷宫瞧瞧一个人。”

那一瞬间,先皇的脸色立时大变,惊的手里拿着的茶杯都抖动了一下,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放下茶杯,方才说道:“先起来再说话。”

他说出来了,反而镇定了,只是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只道:“父皇不答应儿臣,儿臣就不起来。”

这明明竟是挟迫之意了,李士安吓得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只作不见,他还记那,那时候,父皇半晌不

说话,只是瞧着面前的他。

每当想起些,他便觉得这是心里最沉,最痛的回忆,如是那沉缅冰封的疴疽,自己原以为是痊愈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却,谁知青天白日之下翻出来,竟然蚀腐至更深更痛,分明根本不曾愈合,而是表面结痂,底下却于日长天久里深入膏肓,一旦触及,却是无可救药的溃疡。

那时候,他还小,他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这般绝情,他只记得先皇虽是面色如常,但细聆呼吸之声,由轻浅渐渐夹杂一丝难以觉察的紊乱,隐隐间,他知道,父皇生气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事,只觉得父皇是生气了,必是嫌弃他,嫌弃他的父亲。

他常听人说父皇性子极克制镇定,处乱不惊,临变善夺,甚少见怒,为什么,他只是要求有人去瞧瞧自己的母亲的病,他就生气了,他既然这么不喜欢自己母亲,不喜欢自己,又为什么要让她活着,让他出生?

以一个帝皇来说,他要抹杀他们,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嘛?

他还记得那天,先皇久久不说话,久的让他觉得好像空气都凝住了一般,再抬头,只看见先皇的身子竟然在轻轻发抖,他终于有了些惧意,可是却又不死心,只能“哇”一声哭出声,哽咽着爬过去,牵住了先皇的袍角:“娘......”想想终是知道不妥,还是转了嘴说道:“她病得厉害,所以才想着能请旨让人去瞧瞧。父皇........”只能那般可怜巴巴的瞧着他,却再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殿中只闻他轻轻的啜泣声。过了良久,皇上才对李士安说道:“派人送宜皇子回去,再让人找个太医去冷宫里瞧瞧。”想了想,又说道:“你带太医过去。”

答应了,他立时激动的磕了一个头:“谢谢父皇。”方起身随李士安慢慢行而退出。

皇上想着这些旧事,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监忙拿了铜拨子来剔亮了,皇上只觉得双眼发涩,殿外隐隐有风声滚过,许是要下雪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得窗上的窗棱哗哗翻出轻响。到了这时候,他才略略明白了父亲的心,恍惚间也忆起那时年少在莫府习读,欣欣还年少,不曾有男女之防,一日风吹过他的案,翻落一地书卷,她少不知事,居然从门外冲进来帮着收拾,那衣袖轻轻拂过他襟前,袖间的幽香萦绕四散,待他醒过神来,只见她盈盈立案前,却不想衣袖带翻了茶,泼了他淋漓满襟。

吓得她一张脸都雪白了,只问:“烫着没有?”倒是她自己烫伤了手,他心疼的去捏过来,轻轻帮她吹拂着,她羞的脸都是绯红,他不由顺着手指微微下向抚了过去,她的手微凉,仿佛玉器的润意,点点沁入肌肤。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一刻,他只觉得美妙不可方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满脸汗意,只觉得幽幽的香气袭来,满身都是不自在,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三岁,而他虽未娶正妻,却早已纳了侧妃,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的草包男子,可是却在她面前,那般的不自在,只是羞怯,自那次以后,就少有机会再见到莫欣欣了,便是宫中大宴,偶见她与莫夫人同往,于礼,他也不可多看一眼,可是却发现,便是万人众众,他一眼望去,也只能看见她,

再往后的时候,这一路走来,那样多的旁人都只是浅浅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可现在她却不能让他去疼惜,只能放在他母亲吃过苦的冷宫里去吃苦,只因为她早与二弟有了婚约,这个女子,他便想疼也不能疼,想去思念,也不能去思念,每思及此,只觉得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触。他想忘记,却总也记得,她让莫师罚背书时,一脸懊悔的摸着自己的耳朵,那可爱的小模样,再想忘记,午夜梦回时,却又总记得那一缕幽香,时日久了,他突然回过头,才发现,这一路走来,他身边的女子,有那一个,不是有一点半点似她的影,便是他曾最宠爱的柳嫔,其实只是与她一般,都有一双绵软如玉的手,可是比较起来,他却总觉得不如她的手纤细......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上这才醒悟自己一直站着那看着墙上的画发呆,这副画是谁画得呀?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再转身,发现还站在后面的敬妃,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居然还有几分念着旧情,皇上不由觉得心里觉得有些温暖,在这六宫里有些真情的女子,已经不多了,皇上想到这里,不由温和的说道:“那香包,你也带的久了,颜色都有些残退了,好生收着就是了,不用随身带着了,免得让人笑话咱们。”

敬妃本来一直平静,可是听到这句话,不由抬起头来看着皇上,那眼眸里的喜悦让谁也不能忽略,皇上不由心里一动,莫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瞬间,敬妃便垂下头去,然后说道:“皇上想是不喜欢臣妾了,才不愿意和臣妾鸳鸯并头。”

“胡说。”皇上立时为自己一时的心软后悔了,如果这一切,这个女人一直都知道,那她之前的装做不知,该是多么的恐惧啊,不由皱眉说道:“你若是喜欢,便一直戴着吧,没得,心里又在那胡思乱想。”

听到这样的话,敬妃眼里的眸光,立时黯然失色,但还是磕头谢恩回宫抄经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