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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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绝处逢生

断魂崖上,春寒料峭,冷风卷着雪雾扑面而来。

萧雨飞立在崖边,神情沉着、冷静而坚定。瘦削的脸上,那对清亮的眸子闪着慑人的冷芒,默默俯望那万丈深崖。

“语儿,我对不起你。你是因我而死,我却不能来陪伴你。你生前,我未能给你幸福;你死后,我仍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连一处葬身之地也没有!唉,我每次答应别人的事都能做到,可为何我每次答应你的事,对你许下的诺言却偏偏都做不到……”

他仰首向天。一朵铅灰色的云块正缓缓向天际飘去,那可是她那漂泊的孤魂?“语儿,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有它陪着你,你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寂寞;你的心也早已给了我,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感知你的存在!”

他坐在梅树下的青石上,将暖玉箫就唇吹了起来。

“飘儿!”叶秋烟来到他身后,满面担忧。

萧雨飞回头凝望着她,一字字道:“相思断肠剑法的全部奥妙我已了然于心,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剑法便可练成!”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就如一柄无坚不催的利剑,划破天宇。

叶秋烟心中一凛,陡然生起一股寒意。他虽不动声色,却令她感受到一种无可琢磨无可比拟的剑气与杀气。她定定心神,道:“飘儿,虽是如此,你可不能……”

“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萧雨飞淡淡笑道:“在我将这套剑法练熟以前,我不会去送死。现在,我的命已不属于我自己。我答应过语儿,要为她好好地活着。我对她许下的诺言,一件也未做到,她这最后的遗愿我再也不能辜负!”

这是一间奇怪的屋子。

屋中烟雾袅绕,白茫茫一片,只依稀可见浓雾中有一个模糊的背影隐约出现。

月几圆恭敬地肃手立在那人身后一丈远处。

那神秘人道:“花溅泪已死了么?”

月几圆道:“是的!她喝了一杯绝情酒,那绝情酒绝对不是假的。”

神秘人似乎吃了一惊:“什么,绝情酒?”陷入了沉默,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们上当了,我们中了他们金蝉脱壳之计!”

“什么?”月几圆惊道:“难道她没有死?这不可能!弟子亲眼见她喝了那杯绝情酒,那酒绝对不假!”

神秘人道:“酒是不假,她喝了也是真。这其中的奥妙你以后自然会知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你马上赶去断魂崖,花溅泪的尸身绝对不见了。”

月几圆道:“可弟子仔细观察过萧雨飞,他那神情举动绝对假装不了……”

神秘人道:“他也被蒙在鼓里。他们正是要借机让萧雨飞与花溅泪练成相思断肠剑法!这两个年轻人委实可怕,他们似乎很容易受打击,实际上永远也不会被任何打击击倒。我们看似步步占尽先机,实际上一步小心却又输了一着。”

月几圆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神秘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萧雨飞现在一定正在苦练剑法。你马上赶去梅谷,赶在他剑法练成之前,找到花溅泪,杀了她!你且记住,千万不能让他二人同时活在这世上,你一定要杀了花溅泪。否则他二人练成相思断肠剑法,双剑合璧,我们就很难对付!”

月几圆恭声道:“是!”迟疑了一下,道:“弟子若找不着花溅泪,那萧雨飞……”

神秘人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执意不肯归降,你就将他擒来交给我。”

月几圆道:“他的武功必已大有进益,若弟子无能,不能生擒呢?”

神秘人又沉默了一下,道:“你……看着办吧!”

月几圆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回到房中,正暗自谋划,忽然月凌峰匆匆走了进来:“爹,大伯他醒了,闹着要见你,我和二妹都劝不住他。”

月几圆皱了皱眉,跟在他身后朝庄内一处偏僻的庭院走去。远远地就听见月几明在怒喝:“快叫那畜牲来见我——”夹杂着月丽人的柔声劝慰声。

进得院门,便瞧见月几明怒容满面,瘦削而憔悴的脸上须发皆张。月几圆迎了上去:“大哥,你要见我?”话音刚落,月几明已一掌掴了过去:“住口,谁是你大哥?”月老夫人怜悯月几圆父母惨死,对他的宠爱远远超过月几明,从小就教育月几明,事事都要谦让着弟弟,几十年来,他还从未打过他。

月几圆不避不闪,“啪”地一声挨个正着,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指痕,淡淡笑道:“不管大哥心里怎么想,在小弟心中,大哥永远都是小弟的大哥。”

月几明第一次挥掌掴了弟弟,见他脸上神情依然不变,微笑中带着恭敬,还依稀是那幼时常见的表情,瞧了瞧自己也隐隐生疼的手掌,几十年兄弟之情蓦然涌上心头,颓然坐在椅上,冷笑道:“你打算把我怎样?是千刀万剐还是活剥油煎?”

月几圆目中闪过一丝愧疚与痛苦之色,叹道:“大哥,你又何必如此说来刺伤我?无论如何,你总是我大哥。我纵对天下人无情,也不可能下手伤害你呀!”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月几明心中一痛,咬牙道:“在你逼死秋儿的时候,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哥?你已害我无后,还有什么脸叫我大哥?你作恶多端,我和你势不两立。你今日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

月几圆缓缓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没有办法。我如今已是白布落染缸,再不可能变回原来的颜色。我虽名为聚雄会会主,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你纵然杀了我,也不可能阻止将要发动的武林内战。何况,我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不管最终是能得偿所愿,还是自食恶果,我都会一直走到底,不会再回头。”

月几明知道他所言不虚,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心中充满了悲伤、愤怒与绝望,圆睁了双眼看着眼前这已无可救药的弟弟。想起母亲临死前的嘱咐,更是万念俱灰。道:“你把内力散的解药给我,放我出去!”

月几圆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缓缓道:“大哥,你真是个书呆子!武林大变再即,你是我唯一还有所顾忌的亲人,我又怎会再放你出去?事已至此,我们兄弟彼此再说什么都已无益,小弟只想保守这最后的底线,避免你我兄弟阵前相见。所以,只有委屈你在这聚雄山庄住上几年。待我大事已定,才能放你去出。”

月几明脸色一变:“你想把我软禁起来?”

月几圆道:“也可以这么说吧!看在你的面上,将来我对大嫂也会手下留情,尽量保全她的性命,好让她日后能陪伴大哥。但现在,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得离开这庭院一步。”

月几明气得脸色铁青,怒道:“你若要囚我在此,我宁可死!”

月几圆缓缓道:“死?大哥,你女儿虽然死了,可是叶秋烟却还活着。你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如果我所料不错,叶秋烟已经重返中原,重回梅谷。你又岂能去死?”

月几明颤声道:“什么?她,她已重回梅谷?你,你快放了我去见她——”

月几圆断然道:“不行。我已说过,除非我大事已定,否则绝不可能让你走出这聚雄山庄。你若不想把叶秋烟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就听小弟一言,好好地保重你的身子,在这里耐心等候。峰儿,丽人,爹有事要出庄几日,好好照顾你大伯!”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月几明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悲怒交集,忽然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一跤跌倒在地。花溅泪之死,本令他痛不欲生,可叶秋烟未死的消息,却令他又陡生生机,没有勇气轻言去死。月几圆早已摸透他的脾性和处境,他竟是只有听凭他的摆布,丝毫没有自主的余地。

萧雨飞的剑法已日益精纯。

这一日,他又在断魂崖上练剑。剑光如匹练,剑式连绵,如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身随剑动,剑随心发,宛如流水行云,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叶秋烟待他收剑停手,微笑道:“好剑法!飘儿,你的剑法已突破了第九重大关!”

萧雨飞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叶秋烟道:“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出来?”

萧雨飞笑道:“不,现在我只觉自己剑一在手,脑中便一片空灵,使起剑来随心所欲,得心应手。这剑似乎有了生命,我一拿剑,它便在我手中活了似的,只是我还不敢相信。”他笑得很甜,很开心。自花溅泪死后这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笑。

叶秋烟道:“任何一套剑法都自有它的破绽之处,这相思断肠剑法也不例外。但若是两人合使这套剑法,相辅相助,刚柔相济,一攻一守,便可互相弥补破绽,就再无隙可击。你孤身一人,尚不是那神秘人的对手,千万不要贸然前去寻仇!待无迹归来,你二人配套练习,待你二人已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了,才算真正大功告成。”

萧雨飞道:“那还要等多久呢?”

叶秋烟微笑道:“怎么,沉不住气了?别急,一急便会心浮气躁,欲速则不达。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走了。”一转身掠入梅林不见了。

四、五月间,晚梅早已凋尽,积雪也已化尽,梅树上已长满茂密的绿叶。

萧雨飞望着叶秋烟的身影消失在梅林中,这才转身走到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边,对着崖下低语:“语儿,我的剑法已成,为你复仇,指日可待,你高兴么?这一个多月来,你我虽是阴阳相隔,但你无时不在我心中,无一夜不在我梦里。我们还是在一起,根本未曾分开!”

他解下暖玉箫,就唇吹了起来,吹的自然还是那曲“长相思”。他要让箫声将他的喜悦与娓娓深情送至天际,让她感知。

蓦地,他背后一寒,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感到了身后有人。这人武功很高,还未有何举动,已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迫人眉睫而来。他没有惊惧,他也正想试试自己的剑究竟已有多犀利。神定气闲,将一曲“长相思”修悠悠吹毕,这才放下箫,猛地回头!

月几圆正背负双手立在距他两丈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杀气,似要划破他的肌肤。萧雨飞看着他,目中已有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的剑还未出鞘,却也已有一股凌厉森冷的剑气透发出来,直迫月几圆。

月几圆道:“我感觉得到,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站在我面前的你已不是以前的萧雨飞。”萧雨飞点头:“不错,以前的萧雨飞已死。”月几圆道:“恭喜恭喜!”萧雨飞道:“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说恭喜?”

“当然不是!”月几圆笑笑:“我是来送你去见你的心上人的!”话音一落,他就忽然抽出了背在背后的双手,右手中拿着一柄古朴厚重的宝剑。这剑虽不及相思断肠剑犀利,却是一柄特制的重剑,剑身远比普通宝剑厚重,不易削断。他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只因这地形对他很有利。萧雨飞背后便是万丈深谷。他相信凭自己的武功足可将他迫退,而他只要后退一步,便必死无疑。他看着他,就如一个猎人看着他即将到手的猎物。

萧雨飞也一翻手拔出了断肠剑。他的动作十分缓慢而有力,目光异常平静地注视着月几圆。长而窄的剑身,清粼粼的剑芒宛如一泓平静的秋水。

月几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早已感觉到眼前这沉默的少年,武功已今非昔比,但这会儿,这种感觉更强烈,更清晰。然而,他的长剑还是出手了!剑如闪电,人也似化作一道长虹,飞刺萧雨飞的咽喉!

萧雨飞往后一退,往崖下坠去,脚尖却勾住了崖顶,身子一下子反弹起来,跃过了月几圆的头顶,向地上落去。同时,反手一剑洒出万点寒星罩向月几圆。月几圆回剑挡过他的功势,脚步一滑,也离开了崖边。

萧雨飞剑势已展开,剑式连绵,一剑快似一剑,剑剑不离月几圆要害之处,拿捏时间之准,出手之迅稳,妙到毫巅。

月几圆刚交手几招,就发现萧雨飞不但剑法精纯,而且内力十分雄厚,远非昔日吴下阿蒙。自己原以为就算剑法不如他精妙,凭借自己深厚的内力也可将他杀死。不料萧雨飞的内功之精湛竟已在他之上!他明白,今日要杀萧雨飞已不可能,于是改攻为守,封住自己全身要害之处,适机而动。

两柄剑纵横交错,剑气满天,摧得梅叶纷纷零落。身形闪动带起的疾风,将摧离枝头的梅叶搅得满天飞舞,宛如一只只绿蝴蝶。忽然,绿蝴蝶们一下子四处飞散,有几只旋转着反向空中飞升,那是月几圆的身形盘旋拔起所带来起的旋风!他身形旋起,长剑在半空中一划,幻出两朵耀眼、灿烂的剑花,直刺萧雨飞的双眼!

这是他瞅准的一个反败为胜的良机,居高临下可随时改换方向的剑势,已将萧雨飞所有的退路封死。他这一剑是志在必得,气势先声夺人。

萧雨飞却不退反进,比刀还锐利的目光已迎上那当头罩落的剑光,手中断肠剑挥出直摄月几圆的剑锋!这一剑之威,尤其是剑气中那凌烈的杀气,足可摧垮任何人欲胜的信心与勇气。

“当”的一声,月几圆的长剑已断!不只断了一下,是断成了九截!

这正是那招曾一剑削去方贵头发的“相思九转肠”!只不过,如今这一剑之威已远非昔日那一剑可比拟。

萧雨飞这一剑不但削断了月几圆的长剑,那森冷的剑气还划破了他的衣衫,将数十只绿蝴蝶刺碎,变成一片绿雨飘洒在地上。月几圆的剑虽已断,但仍有余力反击,可他却偏偏未能反击。只因萧雨飞这一剑还削弱了他的斗志与意志,他已无信心,已无勇气再出招反击。月几圆本不是个很容易被摧毁斗志与意志的人,但现在他确实已丧失了再出手的信心。

好霸道的一剑!

月几圆勉强笑了笑,道:“我手中已无剑,难道你还要杀我么?”萧雨飞冷冷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但你做得太绝了!她已死了,你却连她的尸身都不肯放过。”月几圆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住口!”萧雨飞厉叱道:“你还想抵赖,你看,这是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根手巾,取出包在巾中的一页纸笺:“这张纸我一直留着,我随时都不会忘记你的残忍、你的毒辣、你的冷酷!”他目中燃烧烈焰,似要突然喷出将月几圆烧为灰烬。

月几圆心中一陈发颤,看了那纸一眼,道:“这不是我写的,此事也非我所为。”

萧雨飞道:“纵不是你干的,也必是你儿子或你女儿干的,你一定知道。”

月几圆冷笑道:“这绝非我的人干的。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我的亲侄女,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连萧石死后我都那般对他,何况是她?而且,若真是我所为,我为何不敢承认?我岂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萧雨飞一怔,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不错,你虽不是好人,却也非小人。如果此事是你所为,相思剑就已该落入你手中。今日,你必会带着相思剑来与我决战。但,我还是要杀你!”

月几圆道:“你不是立过誓永不杀人么?”

“不错,我是立过誓永不杀人,但,”萧雨飞一字字道:“我立过的誓言,做不到的这已不是第一件了。今日,我就以你来开这杀戒!”剑光一闪,剑尖已抵在了月几圆的咽喉处,一股冰冷的寒气直透月几圆的心底。

萧雨飞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以替你转达。”

月几圆未闪未避,神色不变,目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狡诈的笑意,悠悠笑道:“萧雨飞,你现在痛不痛苦、寂不寂寞?你还想不想再见她?我与你作个交易吧!你今日放我一马,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保证,你用我的命来换取这个秘密是绝对值得的。”

萧雨飞微笑道:“哦?你什么时候也贪生怕死起来了?”月几圆道:“好色恶臭,贪生怕死乃人之天性,并不值得奇怪与耻辱。我也是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当然不想死。”萧雨飞道:“这个秘密关系到她?”月几圆点头道:“不错!我说过,你用我的命来换取这个秘密绝对值得!如果你听后,觉得不值得,你再一剑挥下不迟。”

萧雨飞沉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撤回了抵在他咽喉处的剑。月几圆眼中露出得意而狡黠的笑意:“好,我告诉你。你要杀我,是因为我逼死了她对不对?也就是说她若没死,你就不会杀我对不对?”

萧雨飞冷笑道:“只可惜你自己把这最后一分希望给毁了。”月几圆道:“不,你错了!她没有死,她还活着,这张纸条说不定就是她走时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要刺激你,让你早日练成相思断肠剑法!”

萧雨飞心中一跳,冷冷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月几圆道:“你可以不信,但这却是事实。否则,我纵为了活命,仓促间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来骗你。”

萧雨飞道:“她就死在我的怀里,难道还会有假?”月几圆道:“她的诈死术实在高明,不但瞒过了所有的人,也瞒过了你。如果我未料错,你一定未能亲手葬她。”

萧雨飞顿时想起了自己在埋葬她的中途突然昏去,醒来后却发现坟已垒好,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那你又从何得知?”月几圆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他说我们都中了蓬莱岛主的计了。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派我来杀你。为的就是要阻止你二人双剑合璧。”

“蓬莱岛主?”一提到这个神秘、睿智、莫测高深的蓬莱岛主,萧雨飞的心更是砰然一动。回想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一些他琢磨不透之处,默然半晌,缓缓还剑入鞘,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月几圆微笑道:“多谢!祝你们能早日破镜重圆。”转身从容地朝崖下行去。他并不是靠求饶逃生,而是以交易换命,所以,他丝毫不觉狼狈。

萧雨飞转身慢慢走到崖边,凝视崖下,颤声道:“语儿,语儿,你在哪里?你倒底是生是死?”他忽然仰首向天,长啸一声。啸声激昂清越,直彻云霄。“语儿,你若还活着,为何不肯来见我?你还要我痛苦到什么时候……今生今世若得你为伴,我萧雨飞还敢奢求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梅叶蝴蝶般飘落。

月几圆恭敬地垂手立在那神秘人身后,低声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神秘人道:“嗯。死的是谁?花溅泪还是……萧雨飞?”他似乎对月几圆的武功很有信心,根本就没有问他是否得手。

月几圆垂首道:“弟子无能,未找到花溅泪,却败在了萧雨飞剑下!”

“什么?”神秘人似乎一惊,良久才道:“你在哪一招上被击败的?”

月几圆道:“师父曾说过,相思断肠剑法都无固定招式,每一招都可随心所欲地稍加改动,他那一剑招式并不复杂,却极快极灵敏,叫人简直看不出他是怎么发出的。弟子只觉得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击到,弟子的剑瞬间就被断为九截,故而未能瞧清。”

神秘人道:“这是断肠剑中的‘相思九转肠’。其实,相思剑法与断肠剑法中的剑招名称都一样,只不过相思剑中的每一招以守为主、功入辅,断肠剑法则反之。所以他那一招一定是断肠剑法中的‘相思九转肠’,否则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攻势。对了,你是在多少招上被击败的?”

月几圆道:“第二百五十七招。”神秘人沉吟道:“二百十五十七?他打败你只用了二百五二七?以你的武功,当今江湖上能接下你数招的已寥寥无几,他却在二百五十多招上就击败了你,看来他的断肠剑法已经练成了。师父如今要打败你大约须一百招左右……”

月几圆道:“这说明师父还是远胜于他的。那他纵练成断肠剑法也不足为患。”

神秘人长叹一声道:“唉,你不懂这相思断肠剑法的奥妙。若相思剑法与断肠剑法分开使用,击败你,萧雨飞,花溅泪都需二百五十招左右。但若这相思、断肠双剑合璧,互辅互助,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威力倍增,击败你也只需一百招。比如萧雨飞那一招‘相思九转肠’,固然霸道,却也并非无破绽可寻,也有破解之法。但若花溅泪也同时使出相思剑法中的‘相思九转肠’,便可弥补萧雨飞因功势太猛而守势不足的缺点,那么就可说是无懈可击了!”

月几圆道:“那师父何不亲自去梅谷一遭,将他二人各个击破呢?”神秘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不行。”月几圆:“为什么?”神秘人道:“因为我没有把握。”此言一出,月几圆不禁悚然动容:“什么?难道……”

神秘人打断了他,道:“我若亲自出手,遇上花溅泪,她轻功之高我也非其敌手。她纵打不过我也可仗着轻功全身而退;而萧雨飞,他若用断肠剑法不能取胜,可轻而易举的马上改用相思剑法。相思剑法不利于攻,却极利于守,我纵要胜他也在数百招之后。大耗真元不说,我纵胜了他又如何?我又不能下手杀他,逼他降我也无用。何况他们此时若已在一起,双剑合璧,而我神功未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诸葛一生唯谨慎,我不能冒险轻易出手。唉,对于冷香宫的武功,其中的轻功与剑术我也不得不佩服,那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月几圆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神秘人道:“无妨!他二人虽各自剑法已成,要配合得天衣无缝,练成双剑合璧,还尚需时日。你们必须想办法干扰他二人练剑,待为师先一步练成神功,也就不惧他们了。”

月几圆道:“若蓬莱岛主也插手此事……”神秘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她绝不会回中原的。否则,她早就回来了。”月几圆道:“那好,弟子这就下去安排。”

月几圆出了炼丹室,径直找到月凌峰与月丽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月凌峰低声道:“爹,你吩咐的任务,孩儿自会完成。但祖师功高盖世,无人匹敌,若再没了对手,就更难制服!难道我们这一辈子都得听他的指挥么?”

月几圆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做弟子的自然要听师父的话,你以后切切不可胡言乱语!你们快去办你们的事吧!”

断魂崖上,萧雨飞又在吹箫。

箫声悠悠,似在倾诉,又似在呼唤。一曲长相思,不知已吹过多少遍。若一曲便可化出一叶翠绿的梅叶,那这一片茂密的梅林就一定是他吹出来的。蓦地,梅林中也飘出一缕缕箫声,箫声低幽而缓慢,正与他的箫声相和。

多么熟悉的箫声!是谁,是谁的箫声竟和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天衣无缝?两股箫声缠绕,就如风逐云去,又似一对彩蝶戏于花前。

萧雨飞神思又有些恍惚,茫茫然转过身去。随即他看到了有一朵白色的轻云正慢慢从梅林中向他飘来。多么熟悉、多么美丽!叫他魂牵梦引,怎么也忘怀不了的人儿就在眼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良久,玉箫已落地。萧雨飞失声叫道:“语儿!”猛地起身将她揽入怀里,抱得紧紧的,语无伦次地道:“快,快告诉我,这不是梦……我梦见过好多次这样的情形了,每次在梦里,你都告诉我这不是梦,可每次醒来,原来仍还是梦——如果这次又是梦,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随你而去……”

花溅泪伏在他肩头,无语泪流。萧雨飞忽地将她推开一步,抓着她的双肩,仔细瞧了一阵,眼中惊惧慢慢退去,浑身颤抖着,又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喃喃道:“从今后,我萧雨飞便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二人忘情相拥。若是一滴泪便是一粒水珠,那他们此时的眼泪已可汇成一条“葬花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颗狂跳的心慢慢平静。萧雨飞低声道:“语儿,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你好狠心!”

花溅泪歉然道:“我没有骗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没死。那天在葬花溪,我躺在你怀里,眼前渐浑发黑,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隐秘的小山洞里,娘就守在我身边。我一问,才知道这原来是蓬莱岛主早已安排好了的。”

“蓬来岛主说,要让你练成断肠剑法,就须让你先尝一尝断肠之滋味。正好你期限将满,我要替你去死,她老人家就同意让我回中原了,但她要我一定要喝绝情酒而死。绝情酒虽毒,喝了却会死得毫无痛苦,我自是愿意,不料竟因此而死里逃生!原来绝情酒乃至阴至柔之毒,焚心断肠散乃至阳至刚之毒,这两种剧毒虽然都没有解药,却是毒性互克。但两种剧毒交锋,非特殊体质之人不能承受。我这身子恰好正能承受。只是两种毒虽是互相克制,终是留在体内不能驱除,早晚必酿大患。这一个月来,伤心客每晚用内力替我逼毒,娘则在旁用金针为我拔毒,至昨晚,才将余毒逼尽,我才能来见你。没想到,你的剑法已练成了。我还差了一点,需得再耗上几月时间。”

萧雨飞道:“这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蓬来岛主此举倒是一剑双雕,既救了我,也救了你!现在我明白了,伤心客必也是同蓬来岛主商量好了的。他们把时间算得很准,让我赶到葬花溪时恰是你‘死’的时候。”

花溅泪道:“不错,其实一入中原,白师兄就暗地里和伤心客商量好了。所以伤心客才能把你到达梅谷的时间安排得那么巧。”萧雨飞一怔:“白师兄?他不是去淮安了么?”

花溅泪低下头去:“不,他没有。那天你们一分手,他便抄小路通知伤心客来接应你,然后也赶来了葬花溪。但他也不知道我其实不会死——蓬来岛主她,她是要让我三人都历经那刻骨铭心的断肠之痛,好都能领悟到相思断肠剑法的真谛……这一个多月来,娘每天陪你练断肠剑法,他却在陪我练相思剑法。今儿一早,他才起身赶往淮安去了。”

萧雨飞担忧地道:“他的剑法可已练成,此行可是淮安王的对手?”花溅泪微笑道:“这你放心,他的剑法也已练成,即便再遇上淮安王,也可不惧。”

萧雨飞寻思,三月十七日正午,白无迹必也正在葬花溪的桃林中,眼睁睁看她在他怀中死去,却是无能为力,他还能抱着她,与她决别,但白无迹却只能木立一旁,不能有何言语也不能有何举动,那般断肠之痛,实不在他之下。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唉,现在回想起来便好似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我当时万念俱灰,神思恍惚,看到那张纸条,说你已被扔下断魂崖——我受这一激,才醒了过来,决意练成剑法,为你复仇,对了,这张纸条……”从怀中取出那张一直贴身收藏的纸条。

花溅泪接过,将它撕成碎片,笑道:“这是我让伤心客写的!我怕你受的打击太重,从此一蹶不振,就想刺激你一下,用仇恨来激起你的勇气,让你振作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萧雨飞苦笑道:“你这一手也太绝了!我若不是当场昏倒,必会从崖上跳下随你而去。”

花溅泪低声道:“你以为我心中就好受么?当时我藏在林子里,见你竟急得吐血晕倒,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我知道你虽晕过去了,但等你醒来之时,便是你振奋之时。我也担心你会出危险,便让娘去给师叔送了个信,让他来把你接回去。”

萧雨飞道:“那九转还魂丹也是你送的?”花溅泪道:“是娘送的,我当时刚刚捡回一条命,两种剧毒在体内交锋,正是苦不堪言之际,哪还有能力去送药?我知道你那一夜失血过多,会大伤元气,便把蓬来岛主给我备急用的那粒九转还魂丹给了你。”

“蓬来岛主?又是她!她是谁,怎么一切事情的进展,俱在她算计之中?”萧雨飞道:“而且,她又怎知会有人来暗算我?”

花溅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子来,正是萧雨飞那首用血书成的“断肠词”,叹道:“娘取了这首断肠词来给我,我看后真是恨不得马上赶去见你,只是无力动弹,又担心你剑法尚未练成,会前功尽弃,就拼命忍住了……云飘,你这个呆子,要是我真死了,你还会遵守你我的生死约定么?”

萧雨飞笑道:“我呆你也呆,我痴你也痴。至于那生死约定么,我恐怕只能遵守一半了。我本打定主意,待大事已定,就在你墓旁结庐而居,陪你一辈子的。”

他含泪微笑着,又忘情地将她揽入怀里。四行清泪又无声滑落。

梅林中,叶秋烟遥望二人终于苦尽甘来,触景情伤,黯然泪下,却怕惊扰了二人,悄悄转身离去。

雕花的木椅上铺着柔软的垫子,坐在上面很是舒服。

她就那么随随便便斜坐椅中。乌黑如云的鬓发上只簪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与一枚珍珠凤钗。花是绢花,却同真的牡丹一样美丽。她随便地坐着,却也同牡丹一样风情万种。

天生丽质的佳人就如一粒夜明珠,你纵把它放在最黑暗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它的光华反而更曜灿夺目。她含着笑,很平常的笑,却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满脑子只有她花一般的笑脸和银铃一般的笑声。

梅九龄低着头,不敢看她,似怕自己会神迷意乱、心猿意马。

月丽人低柔地道:“九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低着头干什么……哦,难道你已答应了?”梅九龄笑笑,抬起头来,目光却仍不敢接触她的目光,笑道:“月小姐又何必明知故问?如今我与冷香宫嫌隙已深,我甚至连梅花门都不敢回了!我除了与你们联手协力对抗冷香宫外,还有何别的选择?”

月丽人道:“那好,事不宜迟,你马上写好书信,我们连夜赶赴梅谷外的梅花镇。”她笑着道:“等把你那娇滴滴的表妹接回来,你也可趁机亲近亲近呀!”

梅九龄苦笑道:“别提了!她的心也被萧雨飞那小子勾走了,只可惜萧雨飞却是那么不解风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哪!”

一提到那可恨的人,月丽人的脸色变了变,连那无可比拟的万种风情也消失殆尽。她已征服了无数男人,她却只想要他。但她纵可征服全天下的男人却偏偏就得不到他!只因他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真正的爱情足可抵御一切外来的**。

仇恨、愤怒、绝望,狼牙般嚼碎了她的心,她忍不住暗暗呼道:“萧雨飞,不管你的武功已有多么高,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死在我手上!从你背叛我的第一天起,就已注定你的结局就是被我亲手千刀万剐!”

六月酷暑。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

断魂崖上,萧雨飞与花溅泪正在练剑。李啸天、萧威海亲自送了凉茶上来,在一边细看。李啸天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看,他们这套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已非你我二人能望其项背。”

萧威海点点头:“不错。还是孟子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二人若未经那几番磨难,又怎能有今日之造诣。”眼见二人又一趟剑法练下,忙叫住二人擦擦汗,休息一下。

李啸天:“秋儿,爹有件事要问你。你娘是不是尚在人世,她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花溅泪一怔,未料他会忽然有此一问,笑容顿敛,秀眉微蹙:“是,她就在这断魂崖上,但今日的她已非昔日的她了。她已不愿再见任何中原武林中人,尤其是冷香宫的人。”

李啸天沉默了一会,黯然道:“我不怨她,我知道,她的心中很苦!”他长叹一声,目光缓缓移向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其实,月几明的心中也很苦。但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十八年了,他二人心中的愁苦都是一样地深啊!”

花溅泪低声道:“我会慢慢劝她的……”

李啸天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劝了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与你爹爹和好么?十八年的积怨,他们各自的心境都已变了。要恢复昔日的情分已绝无可能。”

花溅泪咬着嘴唇,缓缓道:“爹,你错了!他不是我爹,只有你才是,你永远都是我最亲最亲、最好最好的爹!”

李啸天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叹道:“秋儿,你真是爹的好女儿……唉,你二姐若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眉宇间现出几分深切的忧虑之色,鬓角的华发又添了几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心事。萧威海看着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李啸天反应过来,道:“你们继续练剑,我们先回去了。”

花溅泪望着二人背影,忽然发觉他们都变得苍老了,走路时连身形都不再挺拔,心中不由陡生怅惘。回过头来,却见萧雨飞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奇道:“云飘,你有心事么?”萧雨飞犹豫了一下,道:“语儿,我已知道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了!”

“你母亲?”花溅泪奇道:“她不是已去世多年了么?”

萧雨飞微微摇头,有些感伤地道:“不,她还活着,我爹一直瞒着我!十八年前,我母亲并非难产而死,而是抛下我爹和我另嫁他人了!在那从聚雄山庄得来的密卷中,有一卷记载的就是冷香宫的秘闻,其中,便有这段记载……原来,我母亲就是……师姑欧阳绿珠!”

花溅泪吃了一惊,点头道:“其实,从师姑对你的那些奇怪的举动中,我本该早就料想得到的……原来,那和我……月伯父成亲的欧阳师姑便是你的母亲!唉,他们既成亲了,却又一直隔室而居,各自忍受着寂寞和痛苦的煎熬,这又是何苦呢?原来,我俩倒真是同病相怜……”

萧雨飞笑了笑,牵过她的手道:“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了”。两人手拉着手坐在梅树下,倒了两杯凉茶喝下,心头暑气一消,心情也好转起来。正继续研究剑法,叶秋烟却从梅林走了过来,一脸忧虑,欲言又止。

花溅泪起身道:“娘,出了什么事?”叶秋烟道:“这……”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秋儿,你二姐被月丽人劫走了!”两人吃了一惊,花溅泪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叶秋烟道:“就是前天晚上,她不知怎么悄悄出谷去了,没想到却一去不返。昨天月丽人在谷口投书,说你二姐已在她手中。你爹他们也许是怕你们知道了不能安心练剑,就没有告诉你们。”花溅泪皱眉道:“二姐也太不小心了!谷外如今已无处不是危险之地,她在宫中好好的,出谷干什么?唉,爹爹这会儿恐怕急坏了!”

萧雨飞沉吟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在月娇而在我们,他们是想阻挠我们练剑。”叶秋烟道:“不错,所以无论如何,你们两个都不能去救人,这是月几圆设下的诡计。此去苏州,往返至少也需一个多月。而一个月内,你们的剑法便可练成了!若耽搁了时间,你们剑法未练成,只怕那神秘人的魔功却已练成。你们必须定下心来好好练剑。这件事我自会处理,你们放心。”

花溅泪低声道:“娘,那你岂不是要去苏州了?”叶秋烟脸色微变,神情黯然,叹息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本不愿再入苏州一步,更不愿再与月家的人打交通,但……唉,上苍却总是要为难我。”

花溅泪想了想,终于鼓足了勇气,道:“娘,有你去孩儿自是放心了,但,娘,你何不去见见……他?孩儿想当年你们之间必系误会,十八年了,你们应该面对面好好谈谈。”叶秋烟浑身颤抖,背转身去痛苦地道:“住口,秋儿,你不要再说了!以后,你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了,我不想再有任何人提到他。”

花溅泪只好道:“好,孩儿不再提他便是。但,娘总该回宫一趟,与爹爹、师叔他们商量一下如何救二姐吧?”

冷香小筑。一切依然与十八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叶秋烟看着那熟悉的雕栏画栋,碧阁朱户,想到已是物是人非,不由感慨万千,双眼涌上泪来。

自从坠崖获救,她就立誓,终此一生再不入冷香宫一步。怎奈造化弄人,十八年后竟又重返旧地。为了救梅月娇,她只得随花溅泪回了冷香宫,拜见了师父与师兄。既然大家已经见了面,又岂有再继续在外栖身的道理?只得听了众人劝说,随花溅泪回了冷香小筑暂住。她感到自己正和想竭力忘记的过去走近,未来正和过去重叠,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花溅泪又随萧雨飞上断魂崖练剑去了。叶秋烟在一丛花前站定,正思绪万千,忽听一声颤声呼唤:“师妹!”一回头,只见欧阳绿珠目中含泪,正向她走来,不由吓了一跳:“糟了,师姐既来了,他,他必定已到了宫里了……”本想回避,欧阳绿珠已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她竟是孤身一人而来,这才心中稍定,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姊。”

欧阳绿珠牵起她手,凝神看了半晌,流下泪来:“师妹,果然是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真没想到,我们姐妹还有再见的日子。”叶秋烟眼睛发热,幽幽道:“也许我罪孽太深重,连阎王爷都不愿收我。”

欧阳绿珠流下泪来:“这十八年来,你还过的好吗?”叶秋烟默然无语,转身慢慢走上遮阴的长廊,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这十八年来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小师妹已是两世为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叶秋烟了。”

欧阳绿珠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很孤苦……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心中也很苦?这些年来,他也未曾有过一日欢欣、一日轻松?”

叶秋烟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欧阳绿珠也在长廊上的栏杆上坐下,低声道:“师妹,这十八年来,我与他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只是虚凤虚凰,夜不同床。为的就是求得心灵上的安慰,必竟,我们都没有背叛自己的情人!他一直都在寂寞与痛苦中生活,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啊!”

叶秋烟的嘴角浮起一丝冰冷而讥讽的笑意,冷笑道:“哦,是么?”欧阳绿珠急道:“怎么,师妹,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么?”

叶秋烟淡淡笑了笑:“师姊,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绝不会再见他!从我获救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永不再见他。他生活得幸福,我会祝福他;若他生活得痛苦,我就嘲笑他!嘲笑他的懦弱与自私。当初是他自己没有追求幸福的勇气,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也毁了他自己。如今他不管有多么忏悔都已无济于事;不管他有多么痛苦我也不会心软,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欧阳绿珠未料这个当年温婉柔顺的师妹竟变得如此心冷如冰,心中好生失望:“师妹……”

叶秋烟转过脸去,泪已溢出,缓缓摇头:“我不可能原谅他!当初他写给我的信中已说得很明白。他说他不愿再见我,叫我别去破坏他的幸福,如今他要改悔又有何用?虽已过了十八年,他那信上的绝情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一生只爱一个人,但我对他的爱也只有一次!当初是他不好好珍惜,如今又怨得谁来?”

欧阳绿珠不知该说些什么,也陪着她簌簌落泪。许久才道:“可是,你就情愿让自己和他都这样孤独、这样痛苦下去吗?还有秋儿,她一定会很失望、很痛苦。”

叶秋烟默然半晌,缓缓道:“师姐,你不必再劝我。你也知道,十八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六千多个日子,我是一天天度日如年般的熬过来的。生活对我来说已毫无欢乐,但为了秋儿,我又没有勇气再去死。这样勉强活着是一件多么无奈、痛苦的事!十八年了,事过境迁,沧海桑田,我的心已死,又怎能再同他像十八年前一样朝夕相处,谈情说爱?”她越说越激动,泪已湿了衣襟。

欧阳绿珠无语。她还能说些什么?叶秋烟的话已将她所有的话堵了回去。叶秋烟沉默了一会儿,咬着嘴唇道:“师姐,若他还未到宫中,你告诉他不必来了;若他已到了宫中,你叫他走。”

欧阳绿珠看着她眼中那冰冷而坚决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道:“不瞒你说,我已几个月未曾见到他了,也未能打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三月十七那天,他在飘香别院失踪了。我真担心他是出事了。你竟要去苏州打探月娇的下落,我也同路回苏州一趟,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有关他的消息。”

叶秋烟吃了一惊,点点头道:“也好。”心中暗暗埋怨自己,为何一听说他可能出事了竟会如此担忧,一颗心还隐隐作疼,难道十八年了,竟对他仍是旧情未忘?

姐妹俩携手前往苏州,一路上两人同行同坐,同食同卧,原本已经疏远的姐妹情慢慢又恢复如初。这一日傍晚,终于到了苏州。

叶秋烟随欧阳绿珠进了月府,亲眼见过了她与月几明的寝居,方才信了欧阳绿珠之言,这十八年来,原来月几明果然未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之事,心心念念都仍只有她。积聚了十八年的悲恨突然间失去了重心,曾经坚不可摧的冰山,已开始消融。心中喃喃道:“明哥,明哥,你竟如此爱我,为何又要写下那封绝情的书信?难道得知了我的死讯,你痛悔难当,才知道珍惜我?”当晚睡在欧阳绿珠身畔,心潮澎湃,黯然泪下,辗转翻侧了一夜。

次日,两人正在商议如何给聚雄会投书,商谈梅月娇之事,忽听家丁来报,月几圆刚刚差人送来了一封书信。欧阳绿珠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师妹,原来明哥竟是落在了月几圆手中。月几圆眼看大战在即,竟将他软禁在聚雄山庄。明哥忧怒交集,一病不起。他一心要拿自己的性命逼月几圆放了他,好前往梅谷见你,竟一直不肯就医服药,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命悬一线——”

叶秋烟急道:“那可如何是好?”欧阳绿珠道:“月几圆说,他已派人抬了软轿来接我,要我前往聚雄山庄劝说明哥,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我当去不当去?”

两人计议良久,终是放心不下,只得决定由欧阳绿珠前往聚雄山庄探望月几明,叶秋烟则在夜半潜入聚雄山庄所在山谷,伺机接应。叶秋烟心思细密,担心月几圆用对付萧雨飞的手段对付月几明,已用内力散等酥软筋骨的毒物废了他的武功,备下了诸般毒药的解药,交给欧阳绿珠密藏了,以备万一。

月府前果然停有一乘黑绒软轿。欧阳绿珠上了轿,四个轿夫身强力壮,抬着她健步如飞。

当月上林梢,软轿终于停了下来。欧阳绿珠下了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所别致的庭院。月凌峰早已等候多时,躬身向她行了一礼,道:“大娘好,大伯就在屋内,还有劳大娘照料。”

欧阳绿珠见他依然如往常一样举止恭敬,竟全然不动声色,就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也不多言,举步向屋内走去。

窗下有一张软榻,月几明斜躺在榻上,凝望着窗外那弯新月。月牙弯弯,一如他愁锁的双眉。窗外夜风习习吹入,吹着他鬓边突现的几根华发。一见欧阳绿珠出现在眼前,他大吃一惊,对月凌峰怒喝道:“你,你竟把你大娘也抓来了,你们究竟想怎样?”

月凌峰忙道:“大伯你误会了,爹是瞧大伯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心里担忧,才命小侄请了大娘来照料大伯。大娘若要走,随时可走,小侄绝不阻拦。”

月几明冷冷哼了一声,声息很弱。欧阳绿珠见他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双目深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风采?心中一酸,在榻前坐下,拉了他手,垂泪道:“明哥,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又是何苦?”

月几明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道:“死就死吧,死了反而解脱!想我月几明活在这世上又有过几日欢欣,几日幸福?又何曾有过一日轻松自在?秋烟死了,我为娘而活;娘死了,我为秋儿而活;秋儿死了,我又为再见秋烟一面而活……我这一辈子,又有几时是为自己在活?”一眼瞥见床前桌上放着一碗药汤,还正冒着热气,心中怒火又起,挣扎着下得地来,端起药碗奋力扔出窗去。

却有一条人影疾射而来,伸手一抄一接,将那碗药汤接过,连一滴汤汁都未溅出。却是月几圆,他举步进房,将药放回桌上,喜道:“大嫂,你终于来了。你若再不来,大哥这病再拖下去,就没得治了。”

月几明冷笑道:“我若死了,岂非正遂了你的心愿?”月几圆道:“大哥这是说那里话?小弟怎会望大哥死呢?你以为这段时间以来,你如此作践自己,我心中就好受么?无论如何,你总是小弟的亲哥哥啊!”

月几明道:“你又何必如此虚情假意?你明知我这病是因何而起,只需放了我,让我去梅谷见秋烟,我便会不治而愈,却偏要把我囚禁在此。”月几圆道:“我若放了你,冷香宫有你相助,必会给我增添诸多障碍。”

欧阳绿珠怒道:“月几圆,你想逼死你大哥么?”月几明摇首示意她不要再多说,只凄然一笑,缓缓道:“我知道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我的弟弟月几圆,而是聚雄会主月几圆。我的性命,哪有你的宏伟大业一半重要!好,我不强求你!只是,我死后……”他慢慢闭上双眼,低声道:“送我去梅谷断魂崖……我要同我女儿……葬在一起!”两行浊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溢出。

月几圆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道:“大哥,我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纵死了也见不到你的女儿,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死。你为何就不肯相信我这一次?我纵然骗过你千次万次,这次却绝对没有骗你。秋儿毕竟是我的亲侄女,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她死。她的确还活着,和秋烟好好地在冷香宫中活着,你若不信不妨问问大嫂!”

月几明将信将疑地看着欧阳绿珠,她点头道:“明哥,他这次没有骗你,秋儿的确未死,不仅未死,她所中的焚心断肠散之毒也已解了。秋烟也回了冷香宫了,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月几圆道:“现在你可信了?你若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奔赴黄泉,你就好好保重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将来情形如何,我自会尽力保全秋烟母女的性命,也好让大哥你的后半生能有所依靠。”

月几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原本绝望的眼神却已有了一线生机。月几圆放下心来,将药递给欧阳绿珠:“有劳大嫂照料大哥一段时间,待大哥身子好了,大嫂随时想离开只需吩咐一声,我立刻送大嫂回去。”

月几圆与月凌峰都已离去。欧阳绿珠凝神细听,周围已确无人迹,才俯身在月几明耳边低声说了一阵。月几明惊喜之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支撑着坐了起来,颤声道:“她,她可还好么?”

欧阳绿珠道:“还好,只是她的脸却被崖下树枝挂了两条伤痕,她整日以轻纱蒙面,不愿见人——尤其不愿再见你。我曾探过她的口风,她,她说什么也不肯原谅你。”叹了口气,苦笑道:“不过明哥也别急。我自会慢慢劝解她。你也知道,这些年来她过得很苦,你应该给她一点时间……”

月几明点点头,黯然道:“我不怨她!是我对不起她,无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她。唉,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欧阳绿珠低声道:“明哥,你也真是太伤她的心了。十八年前,你在给她的信中说什么你不愿再见到她,叫她不要来破坏你的幸福。难怪她不肯原谅你。”

月几明怔了怔道:“你说什么?我给她的信中哪有这些话?那么绝情的话我怎会写给她?”欧阳绿珠诧道:“怎么,你没写那些话?你有没有记错?”月几明苦笑道:“我又怎会记错一个字。”

欧阳绿珠道:“可她也不可能记错呀!”月几明沉吟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当年送信的阿福一去不返,接着便传来秋烟坠崖的消息,我就曾怀疑过有人在从中捣鬼。如今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欧阳绿珠道:“当年阿福一去不返,会不会是他在捣鬼?”月几明道:“不可能。阿福不是那种人,他对我是绝对忠心。而且这些年来,他的孤儿寡母都在府中由我们养活,他不会撇下他的妻儿逃走。阿福他一定是被那人害了,那人拿走了我的信,再用伪造的信去逼秋烟跳崖……一定是这样,错不了!”

欧阳绿珠道:“这捣鬼之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月几圆?如此隐秘之事,若非最亲近之人,又怎能知晓?何况你的字迹,秋烟又岂会不识?谁又能模仿你的字迹足可以假乱真?”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月几明神情一震:“不错,二弟——月几圆他书法造诣之高,连我也甘拜下风,他对我的字迹又最熟悉不过,要模仿我一封书信又有何难?只是他如此做又是为何?当年的他与如今的他是根本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欧阳绿珠道:“莫不当时他就已有了觑觎武林之心,想借此事除掉秋烟?”

月几明默然半晌,摇了摇头,道:“不,当年的他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绝无此野心,更无此老谋深算。我倒是怀疑——”犹豫了许久都说不下去。

欧阳绿珠道:“你倒是怀疑什么?”月几明道:“想当年,月几圆虽是我二弟,成婚却比我还早两年。只因他当年游历江湖,不慎误中**毒。是盐帮帮主的女儿舍了自己的清白之身救他。盐帮并非武林帮派,帮中人都系私盐贩子。他虽瞧不起她的出身,但她为他破了身子,为报她的救命之恩,却不得不娶了她。弟妹不懂武功,也不通诗书,但貌美手巧,性情温良,所以月几圆虽心中不喜,却也挑不出毛病。成婚不到一年,弟妹就在生峰儿和丽人这对双胞兄妹时难产而死。婚事不谐本是月几圆心中一大遗憾,但弟妹死后,他却一直未曾再娶。我本一直奇怪,如今想来,他——他必是心中已有意中人,只是不能到手,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移情另娶!”

欧阳绿珠变色道:“他心中所念之人是谁?”月几明犹豫了一阵,缓缓道:“我本该早有所料。当年我与秋烟之事何等隐秘,是谁向我母亲告了密?如今想来必是月几圆无疑。当年我与秋烟在葬花溪私会,有一次曾带了他一同前往,未料他与秋烟只不过见了一面,竟会——唉!”

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所以娘逼我娶你,正中他下怀,他便想挑起我与秋烟的误会,先让秋烟对我死了心绝了情,才好乘虚而入,岂料秋烟竟会一气之下跳崖自尽!难怪当年秋烟死后,他整日里失魂落魄,恶梦连连,竟同我一般憔悴。难怪他得知秋烟未死之后,竟要将我软禁在这聚雄山庄,原来并非仅仅是为了阻止我助冷香宫对抗聚雄会,而是担心我与秋烟见面,当年的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欧阳绿珠愕然半晌,点头道:“不错,你所料必是实。我曾听飘儿提到,他在月几圆书房中偷取那包机密卷宗时,曾见案头悬有一幅美人图,画的是一白衣佳人在采摘桃花,而那佳人长得与秋儿有几分相似。如今看来,那图上美人必是秋烟无疑!”随即喜道:“既是如此,秋烟现在就藏身在这谷中,你快快养好了身子,咱们想办法逃了出去与秋烟汇合,你向她解释清楚,不就可合好如初了?”

月几明苦笑道:“绿珠,你想得太简单了。十八年过去了,误会已深,解之何易?她必会认为我又在欺骗她。况且情缘已断,要想重续,何其之难!但你说得不错,我一定要尽早养好身子,逃出这聚雄山庄。不管秋烟她是否会原谅我,我也要见她一面,告诉她,我从来不曾负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