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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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运筹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天公作美,一大早红日便高高俯瞰京城大地。宫城内,郦逊之几乎通宵没合眼,连夜布置人手,与天宫协力安排,重重护卫保护皇帝周全。金敬安插入宫的三百禁军,经过他整夜的彻查,整理出一份名册,交由殿前都点检慕容康密切监控。

他唯一顾虑的是名剑江湖门的穆青欢等几名高手,不知在何处窥视,天宫高手虽多,到底防不胜防。龙佑帝由谢红剑亲自保护,郦逊之居中联络,天宫诸女两个一组,分成三批层层防守。

谢盈紫此番装扮成宫女保护皇帝,郦逊之恐龙佑帝触景伤情,特意调她去了宫门外守住路口,瞒住皇帝。

吉时,百官朝服入宫,皇帝著了通天冠与绛纱袍,等候礼直官、册宝使等入殿,并宣告册金氏女金绯为皇后,命诸公等持节展礼,随后奉制以礼奉迎皇后入宫。诸王公大臣、迎亲正副使等便在元和殿外行礼,皇帝乘舆出宫,先至慈恩宫向太后行礼,接着升御座,等候皇后入宫。

彼时龙佑帝在大殿内守候,郦逊之换过装束,扮成侍卫守在皇帝身边。

“景芳门、玉华门被金敬替换的禁军,现下离此有多远?”龙佑帝不安地问。

“皇上放心,行礼前逊之刚见过慕容康,他们每个人都被盯得死死的,辰光一到,就会先行除去,用我们的人假扮,混淆金敬。”

龙佑帝心下略安,却有一种痒在暗中挠动,恨不得将身化作龙柱,居高临下的观望这一切。即将到来的谋逆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好奇地猜想,有预告的行刺与先前不期而遇的刺杀不同,他苦苦强忍期待的煎熬。

如果金敬此时忽然反悔,皇帝反而会无聊暴怒。郦逊之看着皇帝熠熠闪光的眼,仿佛听到龙佑帝血脉奔流的声音,那加速跳动的心,恐怕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郦逊之从政来最想做的就是扳倒金氏一族,可此刻竟觉得讽刺荒谬。他在纵容恶行的发生,使金氏的败亡如射出的箭,再无回头的可能。

“皇后入宫。”礼直官的声音令两人越发专注,仿佛目睹一条血红的道路横亘眼前。

金绯著深青色袆衣,朱红色的衣袖,凤冠上花树如云。

龙佑帝遥望她的姿容,美则美矣,神情全然是未经世事的单纯,心下有一丝叹息。她是一个注定的牺牲者,今日之后,等待她的不会是尊贵的后座。他移开目光,不记得她的容颜,将来会少一点内疚。

皇后与皇帝礼成,金绯偷觑龙佑帝的样子,眉眼带笑。郦逊之在一旁瞥见,再望向殿外观礼的百官,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

金敬失去了踪影。

郦逊之一惊,忧虑地看向皇帝,龙佑帝向他使了个眼色,郦逊之慢吞吞地朝殿门移动。过了一会,他悄然折返皇帝身边,轻轻耳语。

“王爷忽然折返祈天殿。”

龙佑帝沉下脸来,心道:“先帝说得不错,金敬刚愎好权,寡断多疑。他既想取而代之,却连这点胆量也没有,枉我把他当作对手!”他嗤笑一声,抚摸宝座上的龙首,朗声道,“来人,关闭宫门,给我请雍穆王回来!他又是舅舅、又是叔叔,帝后的至亲都是他,怎可不在?”

金绯眉头一跳,郦逊之心想,她是否知情?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此刻是她荣耀的顶点,而她叔叔无论怎么谋反,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变得更为尊贵。

龙佑帝对皇后笑道:“雍穆王是大媒,朕要好好谢谢,皇后你说,朕该赏赐他什么才好?”

金绯道:“臣妾但凭皇上做主。”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不妨说说看。已是一家人,朕许你漫天要价便是。”龙佑帝笑得爽朗。金绯直视龙佑帝,像是要看透他的心思,聪慧的深眸令皇帝心中咯噔一下,只觉被她看穿了一般。

“多谢皇上开恩,臣妾一家衣食无忧,再无所缺。依臣妾浅见,王爷亦是如此,所缺唯有天恩。”金绯朝他深深一拜,再抬头时,眸光如水,眉眼间仿佛有忧色。

龙佑帝暗道,倒是个伶俐的女子,强过宁妃百倍。可惜,可惜。

金氏女子,他碰不得。

接下来皇帝传膳,郦逊之频频看向宫门,太监走动的步调令他生疑。那里面有种无法言说的沉稳顺畅,却没有面对皇家大典的谨慎慌张。他看出蹊跷,向离桌案最近的雪灵依使了个眼色。

雪灵依拦住了为首的太监,挑开黄云缎包着的银盘,仔细看了看。整队的传膳太监屏息等待。郦逊之一个个凝目查看,心中莫名焦躁,连连向皇帝摇头。龙佑帝遂起身,避向偏厅,谢红剑从旁保护。

眼看皇帝要走,突然有三条影子疾驰飞出,弹丸般射向皇帝。郦逊之早有准备,与谢红剑、雪灵依当空拦住三人。

郦逊之拦下的一人方面阔耳,手中剑身极厚,仿佛一块木板,状若泰山地朝他拍来。

他心下暗忖,此人这副脸型,纵是易容也可知原本样貌不讨喜,想是名剑江湖门中排名第四“冷面馗王”杨忍。与雪灵依相斗那人,手持一把大剑,郦逊之飞快瞥了一眼,正是那日打伤楚少少的铁剑司徒淡。他心念电转,谢红剑对上的,应是名剑江湖门的门主穆青欢。

对方高手倾巢出动,想是志在必得。好在皇帝身边早有预备,穆幽吟与梅静烟两人从殿门外疾奔支援,慕容康亦指挥甘露军将大殿团团围住。一帮观礼的王公大臣,吓得远避半里外,躲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下观望。

穆青欢的宝剑名曰“绘雪”,少年时凭它名动江湖,创立门派后便以“名剑江湖门”为名,门下皆用奇特锋利的剑刃为兵器。

对方既亮出独门兵器,便是暴露身份,决意死战。郦逊之冷笑,无论金敬用多少东西收买,这帮江湖草莽抛却一切追随,都已把帮派置于九死一生之地。他知道杨忍势必拼死一战,招式必狠,有意引他自露破绽,就以青莲步游走避让,杨忍厚剑接连打来,尽数落空。

杨忍果然中计。在宫中虎狼环伺不能久留,他因此出招一剑快过一剑,剑身虽厚,剑招却颇为轻盈。郦逊之步步退让,令他心生焦躁,对战不能,每每想靠近皇帝,郦逊之又会一尺打来,仿佛戏弄。

几个回合下来,杨忍的剑招终有了空隙。郦逊之玉尺一扬,“破魔剑气”迎空击去,砍在他的厚剑上。杨忍没想到他的尺子竟如利剑一般,威力刚猛锋利如斯,一下没握住,厚剑直落半尺。

他见机甚快,翻腕抓住剑柄,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往上一挑,划向郦逊之胸腹间。郦逊之正要诱他出招,混沌玉尺“啪啪”连击数下,挡住他这一剑,同时遮掩左手动作。

杨忍久战不下,犹自心生怀疑,蓦地肋间一寒,被郦逊之的寂灭指悄然一戳,半边身子顿时一麻。穆青欢与谢红剑交手正酣,瞥见杨忍中招,立即扬剑来救。绘雪剑划破谢红剑真气鼓**的包围圈,攻向郦逊之背部。

郦逊之步下生莲,轻松闪过,玉尺随心所欲地一转,黏在绘雪剑上,将剑重重往下压去。

穆青欢并未将宫中守卫放在眼里,孰知先是谢红剑内力古怪难缠,再是这么个年轻侍卫,招式精妙不逊三位门主,此时方有些后悔轻敌。

但他纵横江湖多年,郦逊之功力虽高,却不致应付不了,当下冷笑挥剑,恍如地动山摇,冰雪堆涌,侵人寒气自剑尖弥漫开来。谢红剑以日月缥缈笼出的气场被他一冻,运转便不那么灵便,穆青欢借机再直刺郦逊之,给了杨忍自救之机。

郦逊之敏锐感受到场中的气机变动,穆青欢剑气至阴至寒,他却丝毫不惧。混沌玉尺中心的玉魄本是玄寒之物,又因寒极生阳,手握时反而有微温之感。郦逊之所练的“华阳功”又专克阴寒内力,故以前与红衣相斗,可平分秋色。

穆青欢连攻郦逊之两招无果,眼看殿中侍卫越来越多,不免有些焦虑。他与杨忍、司徒淡逐渐背靠背站在一处,离皇帝依旧有不少距离。

龙佑帝目不转睛看众人缠斗,忽地眼皮一跳,看向身边一个宫女。那宫女眼中大放异彩,见他看来,袖中飞出一把薄剑,宛如长天月照秋水连波,直直掠向龙佑帝。

郦逊之始终留神皇帝,见状蓦地想起,他们一味防范假扮的侍卫和太监,忘了对方门中尚有二门主上官容姿,也是用剑的高手。

眼看上官容姿的薄剑就要刺中皇帝,殿中所有人提了一颗心,惊呼出声。

金绯在震惊中挪步,似要替皇帝挡这一剑,无奈离他太远,奔走不及。龙佑帝看到她的举止,目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但他无心顾及她的感受,只能移目望向郦逊之等人,渴盼救星相助。

他虽然练过所谓的轻功,真正对敌之下,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胸膛,根本移不动脚步。

上官容姿的剑在皇帝身前一寸处停住。

她惊骇抬头,心知这一剑力道猛烈,绝无不中可能。但面前虚空处犹如撞上铁壁,剑尖竟自弯曲,可见阻力极大。凝目看去,皇帝身旁站了一名绝色的宫装女子,眉目晶莹剔透,如玄冰化就的仙子,双眸里霞光流转。

那宫女一手轻扶住龙佑帝的后背,一手托住他的左手,仿佛只在搀扶皇帝。

上官容姿情知此女有异,但被她艳色所惑,竟略略迟疑了一刻。龙佑帝侧过脸,喃喃唤道:“盈紫……”

谢盈紫面容静若止水,朱唇轻吐一字:“去!”

上官容姿手中一麻,一股劲力从剑尖直传到手腕,如遭雷殛。她身为名剑江湖门二当家,忽被一少女压制,不觉愤懑已极,旋即挺剑再刺。谢盈紫莲步微移,龙佑帝的武功与她同出一门,两人内息一同运转,瞬间腾挪开去。

谢盈紫玉袖一甩,真气膨胀而出,她练的日月缥缈功法甚是纯熟,气劲带动上官容姿的薄剑,朝远处飞去。上官容姿顿觉把持不住,剑柄在手中突突跳跃,像是要挣脱掌控。

上官容姿见她竟可虚空摄物,不由大惊,运气十成内力,欲与她一较高下。穆青欢暴喝一声:“速战速决!”她一惊,薄剑幻出十几个剑影,四面八方挥向两人。

龙佑帝被眼前林立的剑丛吓住,神魂欲飞之际,谢盈紫的“日月缥缈”功法开始发力,真气激得四周暗流涌动,如洪水转眼冲开剑影。上官容姿怒极,心中冲动化作绝大霸气,凌厉地连挥七剑,划开波浪,直似一条蛟龙咬向皇帝。

不必和这宫女分出高下,只要杀了龙佑帝,任务就算完成。上官容姿想通了这点,无视谢盈紫的真气覆天盖地,用内劲裹住薄剑,一时寒芒闪动,锐气不可抵挡。

谢盈紫牵了皇帝的手,翩然起步,腾挪跳跃,无不如意流畅。龙佑帝心神**漾,衣袂扬风之际,仿佛跨越万水千山,做那携手遨游的神仙眷侣。刺客的利剑在肩头胁下掠过,生死一线险险擦身,可他心无旁骛,深信有她在侧,不会有任何跨不过的坎。

于是上官容姿薄剑的劲攻,成了旖旎风光中的点缀。

郦逊之、谢红剑、雪灵依联手,成功地将穆青欢三人与皇帝隔阻开来。此时名剑江湖门众人明显已心浮气躁,深入皇宫时间越久,越是对他们不利。

慕容康从容指挥,将百官尽数转移出殿,甘露军密密布防在大殿内外,四个刺客均有大批禁军包围,再不能逃出生天。金绯被众人护着,撤往后宫,她频频回头看向皇帝,无数的人挡住她的视线。她回过头去,眼中晃动谢盈紫的身影,绵绵不绝。

上官容姿久攻不下,终觉畏难,她的情感稍一波动,薄剑运转间留出一丝空隙。谢盈紫立即捕捉到破绽,玉袖瞬间游走,卷住皇帝的腰际,将龙佑帝抛了出去。甘露军诸人趁机涌上,隔开皇帝与刺客。

上官容姿脸色一灰,谢盈紫完全挡住了攻击,再碰不到皇帝分毫。她心下大恨,下手一变,皆是同归于尽的招式,薄剑缠住谢盈紫,仿佛冤魂索命,要至死方休。

谢盈紫微微一笑,龙佑帝离去,她再无隐忧,日月缥缈神功旋即砰然弥散,甚至将穆青欢三人所立之处,都笼罩在内。真气如月色流泻,谢红剑察觉她的真气侵袭过来,即刻传音郦逊之与雪灵依闪避遁走,与妹子联手运功,织就一张大网。

郦逊之与雪灵依撇下穆青欢、杨忍与司徒淡,朝了甘露军的包围圈掩去。

名剑江湖门的四名高手,陷入谢红剑、谢盈紫营造的气场中,真气如绳索套牢他们的手脚。四人运气向外奔走,虚空中如有看不见的高墙,堵住去路。

谢盈紫两袖一招,四人被一股强力吸到她面前。龙佑帝在人群中看去,见她仙姿飘然,神色自如,两手笼在袖中,仿佛拈了个诀,忽然一式打出。四人同感胸口被重力揉搓,几乎喘不过气。

皇帝叫来慕容康,皱眉道:“让你的人给朕顶上,小宫主安危要紧。”慕容康急忙命刀剑手持盾牌缩小包围,谢红剑听见动静,细细传音给谢盈紫道:“你我同时退出来,别和他们硬拼。”

穆青欢却看破谢盈紫的虚实,嘱咐另三人联手运功相抗。若是功力相差悬殊,日月飘渺能完全掌控对方生死,可惜四人实力不弱,只是从未见过此类功法,被她们姐妹唬住。众人八手相牵,将内力连成一体,传给穆青欢。

一剑划过长空,绘雪剑仿佛凝了一层冰,晕出白色的微芒,狠狠地在谢家姐妹与四人面前掠下。这一剑短暂地割断了四人的枷锁,上官容姿第一个弹身而出,穆青欢紧随其后。谢红剑与谢盈紫也不追击,借机反向飞出,杨忍与司徒淡顿觉一轻。

禁军源源不断涌出,四人放眼看去,都是长盾利刃,围得圆桶也似。龙佑帝赶去迎上谢盈紫,她却乖巧地往谢红剑身后一站。

“雍穆王已出了祈天殿,他有先帝御赐的金牌,禁军不敢相拦。”慕容康接到密报,忧心忡忡地禀报龙佑帝。

龙佑帝先看了看穆青欢等人,对慕容康道:“这四人罪无可恕,一律处死。”顿了顿道,“至于金敬,给朕备马,朕亲自去追。你派玄戎军为朕开道!”他转头扫了郦逊之与谢红剑一眼,又满怀柔情地凝视谢盈紫,说道,“你们不要离我一丈之外。”

慕容康大惊,见皇帝神情坚决,不敢劝说,连忙吩咐属下火速牵马在殿外候着。谢红剑蹙眉想了想,没有说话。龙佑帝想牵谢盈紫的手,她飘然**开两步,静静朝皇帝行了一礼,以示尊卑有别。

皇帝脸色一变,这两步,宛如咫尺天涯。当了臣子的面,他不便拉了谢盈紫倾谈,只得闷闷按下心事。郦逊之在皇帝身侧,感激地注目谢盈紫,她留意到他的眼光,淡淡回望,朝他微微一笑。

龙佑帝似乎看到这一幕,步出大殿的脚步有些迟滞。

慕容康弄来四匹骏马,又命玄戎军护了皇帝,直入宫中御道驰骋。他回到殿内,甘露军的刀剑手密密麻麻围住了四人,更有弓箭手分上、中、下三列瞄准,不时射出箭矢,令四人脱身不得。

“飞雁射!”慕容康一声令下,百箭如雁林齐飞,饶是四人剑法超群,挥舞得滴水不漏,仍感吃力。慕容康冷哼一声,又道:“琼林射!”箭矢遂即交错有致,分时射出,令人措手不及。杨忍的腿上首先中了一箭,厚剑稍一迟疑,肩上又再中一箭。穆青欢低喝一声,挡在他身前拨去箭矢,绘雪剑凌空飞出,竟直扑慕容康而去。

慕容康吓了一跳,那剑却在空中一个回旋,回到穆青欢手中。禁军诸人虚惊一场,叹为观止之际,四人立身处忽然炸出一片烟雾,慌忙胡乱急射一阵,等烟雾散去,人皆已不见。

慕容康气得吐血,心想宫门深闭,这四人应该逃不出去,急急吩咐禁军仔细搜索,不放过一个角落。

另一处,皇帝领了众人赶到了玉华门,此处禁军皆是金敬事先安置好的人手,故金氏一行倍感安全,一时都聚集在此。

龙佑帝远远瞧见,便勒马慢行,问郦逊之:“慕容康换过禁军没有?”郦逊之答道:“皇上放心,只有几个为首的未动,下面的人手,都已悄然换过。”龙佑帝表情一松,哈哈大笑,命玄戎军在前方开路。

金敬与几个兄弟看见皇帝骑马过来,只有禁军随行,未见銮驾,心知不妙,连忙上马欲走,又嘱咐心腹军士挡在身前,密密布了两三层保护。

这时,皇帝一行快马加鞭,已追上金氏众人,金敬来不及驰马,尴尬地回转过来,正想要用何等措辞应付,一袭红衣突然出现在广场上。

龙佑帝骇然勒马,红衣身形极快,竟迅疾地飞到金敬身边。皇帝又惊又怒,用马鞭指了金敬骂道:“你果有弑君之心!”

金敬惊疑地看了眼红衣,听到皇帝说话,像回过神一般,笑道:“皇上何出此言?臣略感不适,先行退席,请皇上原谅则个。”

龙佑帝冷笑道:“你指使杀手行刺,还敢狡辩!”当即喝令玄戎军,“雍穆王以下犯上,立即逮捕,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金敬神情顿变,双目突出,厉声道:“皇上受奸臣蒙蔽,丧心病狂,臣等匡扶社稷,要废昏立明!谁能杀了皇帝,我立即封王拜相!”说完,他满心期盼地望了手下兵马。

他面前的军士大半一动不动,只有少数几人抽出佩刀。玄戎军整队列阵,眼看就要向金敬所在处发起冲击,金敬身边环绕的军士瞬间散开,留了金氏众兄弟愕然对了大军。

形势急转直下。

金敬手心发汗,浑身战栗,金政、金敏等人吓得号啕大哭,红衣在一边悠悠地看着。金敬忽然发觉此人的怪异,便道:“你是谁?”

红衣朝龙佑帝瞥了一眼,皇帝背脊流过一道寒流。他悠闲地看着一双手掌,白玉般的掌心蓦地变成黑色。

“我来杀你。”红衣幽然一笑,低语道,“你最好记得我的脸。”

说完,未见他如何作势,金敬的脖子已被死死扣住,两眼一突。红衣冷笑松手,金敬脖际一个大洞,流出的血尽是黑色。他漠然退开一步,金敬如一片枯叶,颓然倒地,当场毙命。金敬的兄弟们目瞪口呆,想拔腿逃跑,一个个却都动弹不得。

皇帝的心脏狂跳如脱缰的野马,几乎不能呼吸。他一眨眼,红衣竟飘然向他飞来,瞬息到了眼前。玄戎军数十人挡在皇帝前面,都未看清红衣如何掠过他们,径直飞到皇帝跟前。仿佛,他就是一道缥缈的影子。

郦逊之、谢红剑、谢盈紫三人看得清楚,一齐护在皇帝身前。

可惜皇帝没等到这刻,眼前一黑,被红衣的举动吓得骇然坠马,直直落了下去。谢盈紫本已出手进攻,见状半空折回,抱住了皇帝。换在往常,龙佑帝落在美人怀中,不知多么心神**漾,可惜此时早已晕厥,无缘消受艳福。

郦逊之与谢红剑一尺一剑,生生拦下了红衣的攻势。

他来势汹汹,像钱塘江风潮大作,一线远来,遮天蔽月。他的身法,比之前几次交手更快,郦逊之不免心惊,连连疾退,几乎应接不暇。谢红剑暗暗惊奇,红衣此刻的身法诡谲莫测,时而灵动如猴,时而缥缈如烟,与先前判若两人。

纵然郦逊之、谢红剑两人联手,红衣依然气势不减,从配合无间的战圈里脱逃出去,一双毒掌直冲皇帝而来。

谢盈紫就在那时,抬起了眼。

她的一双眸子美得惊心动魄,红衣只觉魂魄刹那被勾去,迎面是一种绝大的窒息感。他向来不受女色所惑,心知这眸光有异,急忙运功抵抗。

谢盈紫妙目莹莹,定定注视着他。

她用气机牢牢锁定红衣,眸光中不断加大压迫,力道一波强过一波。红衣两眼吃痛,几次想移开目光,无奈胸口却痛得要裂开,不得不凝神对望,将功力一点点聚集在双目上,慢慢忍受抵挡。

在外人看来,两人仅在痴痴对视,仿佛情人相恋。个中痛苦,只有自知。谢盈紫的心病在皇帝,红衣来得太快,她来不及丢下龙佑帝,唯有用功法将他周身护住,却无法再放手一搏。红衣则暗道厉害,未曾想这纤纤弱女竟克制住自己,他新进融会贯通的身法,到了她面前竟无一用。

郦逊之犹豫上前,谢红剑拉住他,传声道:“切莫近身。”

“皇上安危要紧。”他也用蚁语传音回答。

“不行,你一旦靠近,盈紫功法尽破,受伤的只会是皇上。”

郦逊之无奈,命玄戎军先行在外围守护,让谢红剑为其妹护法,再命众军士看住金氏兄弟。金政等人因红衣仍在附近,一个个呆若木鸡,乖乖束手就擒,官服上涕泪横流,狼狈已极。

郦逊之无心再管金氏,显赫一时的家族就此覆灭,他原该万分欣喜,可此刻既无喜悦也无悲悯,失神地望着被谢盈紫困住的红衣,深思应对之道。

谢盈紫支持良久,不觉微喘,稍稍露出疲态。红衣嘿嘿一笑,目带轻蔑,继而,眼神转为**邪,虽然目光仍不离开她的双眸,可余光所在,意有所指。谢盈紫脸上微红,想起皇帝还在怀中,心中又是一跳。

红衣看出破绽,忍痛运气,笑道:“你是皇帝的老婆?”

谢盈紫一窘,谢红剑骂道:“红衣,狗嘴不吐象牙!”她情知红衣会不断调唆妹子,趁机刺杀皇帝,决意冒险相助。

“盈紫,你我功法相同,我助你一臂之力。”谢红剑扬手,一股柔和真气旋即包围,试图与妹子的气场混合在一处。

“姐姐不可冲动!”谢盈紫惊呼一声。谢红剑已然察觉,红衣阴柔的内力竟弥散在日月飘渺营造的气场中,不由大吃一惊。她若强自进入,只会打乱谢盈紫的气息,反令妹子受害。

“小妮子,你和皇帝一起受死吧!”就在谢红剑刚收回真气的瞬间,红衣的阴冥玄寒掌冷然拂去,直落向皇帝头顶,谢盈紫的胸口。

他掌势极猛,如一柄烈焰燃烧的刀,一下割开谢盈紫营造的气场,就像密封的山被砍出一条路。郦逊之看得吓了一跳,他一人之力,可媲美穆青欢他们四人联手。

谢盈紫忽然抱起皇帝,瞬间回旋,红衣的一掌,正击在她的背后。借这一击的凶猛力道,她把皇帝从手上抛了出去,丢给谢红剑。

红衣手掌触到谢盈紫,心中难得有些犹豫,自减了五成力道。饶是如此,这一掌阴毒之力仍侵入她体内,谢盈紫回眸看他,面容惨惨发白,如结了一层冰霜。

郦逊之再站不住,揉身插入,挡在两人之间。红衣却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有些落寞地望了谢盈紫,目光里情绪复杂。

谢盈紫摇摇欲坠,郦逊之抓住她的手,当即运气为她疗伤。红衣就在面前,随时会出手,但他甘冒风险,也不能看她倒下。

玄戎军诸人渐渐围过来,森然军威,换作旁人,早已惊惶失措。红衣嘿然一笑,看了看晕死过去的皇帝,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提足缓行。他既要走,众军士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来,竟是大气不敢出。郦逊之看得窝囊,却无法丢下谢盈紫追上去与他交手。

一抹鲜艳的红色,就这样慢慢在风中逝去。

谢盈紫面色恢复莹润,朝郦逊之一笑,默默抽回手。

“多谢世子,我没受伤。”她中气平和,吞吐自然。郦逊之没想到她会用计骗过红衣,呆了一呆,自叹不如。

皇帝依然昏迷,郦逊之命人急传太医,又让玄戎军替金敬收尸,并收押金政等人及随行军士。太医看过皇帝,称伤势不重,可以移动,便将龙佑帝抬去馥春宫安置。郦逊之随侍在侧,天宫诸女在外护卫。

皇帝受了惊吓,服了一帖药,已缓缓醒转,定下神来。他问明来龙去脉,沉思不语,不时望了锦帐上的金钩发呆,郦逊之在旁静立,不敢多言。

“逊之,我要你速速带人围捕京中金氏党羽,绝不可走脱一个!”皇帝突然开口,精神一振。

“……皇后呢?”郦逊之迟疑问道。

龙佑帝似笑非笑,想了一想,叹道:“金氏一族谋反,她还能当这个皇后吗?先行幽禁再说。”

他为金绯遗憾,稍一动念,在想要不要法外开恩。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看出她有舍己救人之意,殊为难得。可是金绯再聪明再善良,也是金氏女子,若是存了一丝要为金家平反的念头,将来保不准就是大祸害。

他不能冒险。

龙佑帝克制住心头冒出的宽恕之念,不愿再多想金绯的死活。毕竟,她若无罪,就会占据皇后的宝座,而他空悬了后位,为的是那一个人,除了她,世上再无匹配这宝座的女子。

郦逊之领圣旨而去。

皇帝木然地躺到在龙**,直至徐显儒前来禀报:“太后想见皇上。”他说了三遍,龙佑帝醒过神来,淡淡地道:“不见。”

太后隔了房门,轻轻叹息,龙佑帝道:“母后回去歇着罢,儿臣今日太累。”

“皇帝幽禁我金氏一门五侯,他们都是你的舅舅,我的兄弟,就看在……”

“母后,”龙佑帝蓦地起身,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说道,“儿臣差点死在刺客剑下,母后可知道?这些什么舅舅兄弟的,想要你儿子的命!母后最好仔细掂量下,谁才是你至亲的人?是罔顾王法谋逆篡位的兄弟,还是今后将奉养你天年的儿子。”

太后呜咽的哭声就像冬雨,细细密密地在门外窸窣响动,她尽力不让自己哭得大声,把怨气憋在胸腹间,苦苦忍痛抽泣着。可一想到那几个兄弟罪孽之重,今后再不能相见,又不能不救,纵然龙颜大怒,也只能默默忍受。

龙佑帝听得心乱,喝道:“徐显儒,扶太后回慈恩宫,好生照料。没有朕的旨意,不能再让太后出宫,免得受了风寒。”徐显儒应命,扶起太后去了,一路上哭声不绝,一缕幽魂似的飘散在宫中。

龙佑帝命太医又开了一帖宁神助眠的汤药,喝下去,过了很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难得宁静的清晨。

郦逊之忙碌一夜未眠,头重脚轻地赶回康和王府,连日的奔波让他心情沉重。夜里落了一场雨雪,地上泥泞一片,老天也灰着脸。他心中感叹,这不是太平的景象。

他出神地看了会天,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日宫城匆匆一别,来去匆忙,有很多事来不及说。”花非花在素色的窄袖长裙外,套了一件印金百花纹夹袄,像了历尽人间的平淡与富丽,波澜不惊地望了郦逊之淡淡微笑。

郦逊之见是她,松了口气,走向她说道:“多亏有你们在,皇上幸而无恙,替我谢谢你师兄……”他沉默了一下,遥想失魂的风采,“杀手之王,的确可当万人敌。”

“自从太公酒楼一别,有太多事情发生,我和江留醉也因你父王的事被迫分头行动。现下他留在江南照应,你父王恐有危险。”花非花沉重地说。

郦逊之忧心忡忡,肃然道:“你详细说给我听。”领了花非花往屋内去。两人分别细说了半个时辰,直到郦逊之感到腹饥,吩咐厨房上了茶点,才慢慢说完。

郦逊之听得是胭脂假传失魂令号令众杀手,又听花非花说出江留醉的皇子身份被胭脂亲口证实,茫然发怔了一阵。此事牵连太大,知晓的人又太多,郦逊之百般思量无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知道身世后,可曾说什么?”

“他还是他,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小辈,不会对朝局有任何改变。”花非花看透郦逊之顾虑所在,安慰地说道,“现下他关心的只是找到康和王,化解眼前的一劫。”

“我父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京城诸事混乱,我却有一事相求。”郦逊之忍住心潮起伏,江留醉的事虽大,尚算不得紧急,父王早知京城会有何样变动。如今最急迫的是眼前的那个人,那件事。

花非花灵眸闪动:“你想我送楚少少出城?”

郦逊之赞赏地点头,她向来聪明得可怕,幸好没有成为敌人。他展颜笑道:“不愧是归魂,一语中的。虽然京城急需人手,但她身份特殊,我怕左家为难他,又怕皇上反悔,还是速速离京为上。”

“若是请郦家军护送,只怕皇帝届时一怒,牵连你们郦家。我便不同了。”花非花微笑,“眼下这形势,战事将起,我留着也无用,不如护送她回太原楚家。”

“太原路途遥远,楚家有人在相州接应,你不必太过操劳,届时可以早日回京。”郦逊之注目花非花,他知道她在等江留醉入京,他也在等。

“你说她受了伤,索性带我去看看。”

郦逊之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领她往剪霞轩去。楚少少为掩饰身份,这几日恢复了女儿红妆。她听闻花非花就是归魂,呆了一呆,表情甚是奇怪。

花非花细看她面色,楚少少微露羞色,像是不惯被两人同时打量。郦逊之忽觉失礼,移开目光,怔怔地落在妆盒上,嗅着脂粉香气,心神**漾。

“楚家为左勤卖命,胭脂是不是也为了左家?”花非花突然问道。她最惦记的是胭脂的野心,那野心太大,竟能迫使胭脂对失魂都起了杀心,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楚少少低下头,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你都知道了……”郦逊之心中一淡,她依旧对他有隐瞒,不止一桩,可是他知道那都是没错的。

“胭脂和我是同门,我们的师父,便是魔境之主塞边人。”楚少少幽幽说道。

“昨日金敬指使名剑江湖门刺杀皇帝,失手之后,红衣再次出现。”郦逊之注视楚少少,把。她的表情十分澹然,轻轻“哦”了一声。郦逊之想,他不怪她,她不会全盘托出,那也没什么。她不想说出来的,慢慢也会水落石出,他不会逼她。

花非花道:“红衣刺杀皇帝,是左勤指使?”

“皇帝该怀疑到昭平王身上了。”楚少少淡淡地笑,她已经卸下重担,不想再肩起。江山社稷国家大事,不是她操心的事,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支持左家走到这一步,已是她的极限。

窗外,有冷冽的花香飘进屋,裹了一团寒气,沁入郦逊之的心。他打了个寒噤,把打开的窗关上,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久存的疑虑。

“金逸早就死了,牡丹与芙蓉故意让金无虑盗去一封信,以金逸口吻写给金敬,其实不过是混淆视听,让皇帝以为金敬可假借儿子之死,重新布防,实则叛乱。而金敬却正因死了儿子,想先发制人,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想金敬手下有内鬼,把详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昭平王。”

郦逊之串联前后,慢条斯理地说着,他没有看楚少少,怕多看一眼都像是苛责。

楚少少缓缓梳理秀发,她的唇色发白,休养了几日,依然没什么血色,如一个透明的纸娃娃。花非花为她搭脉,她顺从地伸着手,一副认命的坦然。

“我有个小厮,曾偷听过雍穆王金敬和冷剑生的对谈,当时两人在商议大婚日刺杀皇帝。我几番调查,终于知道冷剑生常年住在雍穆王府,是王爷最信任的幕僚。可是转过头,我在昭平王府也遇到了他,他全力保护左家的账簿,与我交手。”

郦逊之静静说完,终于看了楚少少一眼。她的目光清澈无辜,他不忍地想,罢了,就让她远离这一切纷争,所有阴谋与残酷,让他去承担就好。

他不会逼她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

“我们称呼冷剑生军师,是他居中牵头,我才能出入左府。”楚少少漠然地说。郦逊之垂下眼,不能再用言语逼迫,他看得出她逃离的心态。

花非花察觉出两人间暗藏的潜流,遂提笔写了几味药。楚少少歪头瞥了一眼,苦笑道:“每日汤药来汤药去,人不成人,倒像个药罐子。这苦日子,真是过不下去。”

“熬得一时之苦,方得重见天日。”花非花意味深长地说道。

楚少少转头,郦逊之目光如胶,见她看过来,偏偏要遮掩,澹然移开视线。她心下感念,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过于不合时宜,压在她肩上的重任太多,更担不起多余的感情。

她只能视若不见。

郦逊之无奈,只得嘱咐楚少少先将花非花开的药吃了,他则熬不住一身疲倦,昏沉沉回屋睡觉。他走后,花非花与楚少少又倾谈一阵,楚少少说了良久,忽道:“非花姐姐,我有一事求你。”

花非花沉吟片刻,道:“为了胭脂?”

“师姐从小孤零,偏执好胜,今次惹了失魂,还请姐姐美言两句,请贵师兄放过她。”楚少少想起过往,胭脂是师兄妹中最用功的一个,不像她,自幼被捧在众人手心呵护成长,不免叹气道,“她要对失魂动手,也是奉命行事。”

花非花微笑:“师兄那里,若要杀她,早就动手。她是断魂师兄的亲妹子,我们会顾及分寸。倒是你,肯帮她说话,你们师姐妹的感情也是不错。”

楚少少苦笑摇头:“我的身份对她也是保密,在她眼里,我不过是纨绔子弟,平时根本懒得和我说什么。这身女装,一会儿就要换掉,可不能再让人见到……”

花非花仔细看她眉眼,我见犹怜的姿容,加上曲折难言的身世,令她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她握住楚少少的手,笑道:“你放心,这一路有我的汤药,保你到家时比楚家任何一个姑娘都美。就算换上男装,也是太原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楚少少俏脸微红,感激地道:“谢谢姐姐,这个秘密,也请姐姐不要说出去。”

花非花勾着她的小指,郑重地承诺。

待到郦逊之小睡片刻后,楚少少与花非花备好行囊,到了离别的时刻。郦逊之亲自护送两人到了城门,此时九门严查进出人等,须有京都府盖章的文书才能放人。好在他凭借金牌在手,手续办得齐全,两女安然出了城门。

到了城外,郦逊之欲言又止,想对楚少少说什么,花非花见状含笑跳下车避开了去。楚少少换回了男装,清痩苍白的脸颊,令郦逊之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反是她淡然一笑,郑重地朝他施了一礼:“今趟多谢你,楚家上下必不忘大恩。”

郦逊之看着她的眉眼,认真地道:“日后我去太原看你可好?”他很想知道,为何她一直以男装见人,探询的目光深深凝视着楚少少。

她微微一愣,嘴角一扬,自嘲地笑道:“如果楚家没有败落,你来便是。”郦逊之道:“尽我所能,当力保楚家无事。”楚少少叹道:“这个人情我是欠定啦。”郦逊之摇头道:“相识一场,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见楚少少脸红,忙又道,“我若有难,也一定寻你相助。此去路上,你可要好生珍重。”

楚少少展颜道:“京城风雨飘摇,你……”顿了一顿,却没有说下去,移开目光淡淡说道,“我走了也好,你多保重。”说完,纤手一摇,慢慢回到马车上。

郦逊之在城门口依依相望,目送马车像一叶浮萍,随波逐流而去。京城已是动乱之地,为楚少少安全考虑,她走得越远越好。

纵然此后,相见不知会是何时。

郦逊之赶回到馥春宫时,金氏在京的余党已搜捕大半,神情憔悴的龙佑帝躺在**,问了一阵金氏的事,想到太后,便道:“你说,我该如何处置金氏的人?”

郦逊之一直知道皇帝的心病,轻轻说道:“金氏占据高位多年,民怨极大,即便是在朝中,受其排挤的朝臣不在少数。皇上可趁此机会,为无辜者平反。”

龙佑帝出了会神,点头道:“你说得是,顾相也这样劝我,除恶务尽。”

“宿州来的八百里加急。”传讯的太监一路急行,急报一送出,立即瘫倒在地。龙佑帝一惊,几乎从龙**跳起。

“拿给我看!”

皇帝的脸色接连数变。郦逊之想到了燕陆离,不免担心。

“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龙佑帝轻轻念着,惨然一笑,“他燕家军真厉害,竟从汴河进攻,直捣黄龙。陈亳之变,原来为的是这个!燕陆离守在亳州,届时与南来的燕家军合二为一,京畿之乱就在眼前!我……还是大意了!”他缓缓揉起军报,捏成一团,仿佛那是燕陆离的咽喉,恨意凛然。

郦逊之捡起军报,燕家军已然北上攻城,江宁以北,临近的城池接连投降。这逆反之势,竟是瞬间汇集成滚滚洪流,相比之下,金氏在宫城闹出的一点火星,简直不值一提。

“皇上,平戎大营绝不会甘做附庸,请皇上放心!”郦逊之急忙为郦家军说话,燕陆离虎符在手,控制了随行出征的郦家军,对郦家是严重的打击,“除精骑军、武钜军外,平戎大营仍有一万五千守军可以立即集结,此外再急调神武大营和天策大营,逊之愿领兵,在京畿以南迎头痛击,决不让叛军攻入京城。”

龙佑帝镇定下来,轻抚锦被上的花绣,那万里河山,都在他掌下方寸之间。

“逊之,好在有你们郦家军。”他说得淡然,仿佛自己也不深信。

“臣不敢当,郦家儿男都是万岁的臣子,只知为国效命,万死不辞。”郦逊之跪倒。

龙佑帝幽幽地看着灯火,火光跳动,如他难以平静的心。他淡淡地一笑,笑容里有君临天下的傲气,坦然说道:“我有禁军三万人,加上京畿五大营的十万守军,必要时,就算亲政南下又如何?”

郦逊之吃惊地看了眼皇帝,旋即低头,为他的话震惊不已。龙佑帝自负胆识过人,见郦逊之惊骇的神情不免心中得意,又道:“你我合力,二十万人对付他燕家军十万人,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如何?”

郦逊之心下苦笑,皇帝困于深宫,说得直如儿戏。且不说禁军这三万人,因皇帝久未亲政早已疏于训练,毫无战斗力可言;京畿五大营的守军也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屯田经商的比比皆是,早已不是能上阵打仗的精兵。

燕家军自水路而来如入无人之境,提醒了郦逊之,南人善水战,即使京畿各地坚守城池不出,燕家军也可转而南下,将南方半壁江山收为己有。其实燕陆离真是被逼反,才会直取京城,此举一鼓作气胜了也罢,一旦打起持久战,则腹背受敌,绝无法善终。

“燕陆离不会将所有人马都调入京畿,皇上不可轻言御驾亲征。”郦逊之缓缓说来,唯恐有一句不适触怒龙佑帝,“虽然金氏之乱已平,但左勤仍在君侧,随时可能作乱。”

龙佑帝顿时一窒,紧紧揪起锦被,恨声道:“不错!差点忘了这乱臣贼子!除了那本账簿,他未露丝毫破绽。如此奸臣,令人寝食难安。”他抬眼看了看郦逊之。

郦逊之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莫非皇帝疑心账簿的真假?不过一直以来,关于左勤种种不对,都是他调查后告知皇帝,若他有心陷害左勤,不失为一种说法。

郦逊之冷汗尽起。

龙佑帝呼出一口气,揪住锦被的手慢慢松开,缓缓揉了揉太阳穴。内忧外患,此刻是风雨前夕。他仿佛站在巨大迷宫的入口,前方是纵横交错的路途,九曲八折,陷阱潜伏,他在幽暗漫长的甬道里独行,未卜的前程如宝藏吸引着他。

四方夹击又如何!他骄傲恣意地想,辛苦营造了的微妙情形正到了爆发的临界。接下来,要看降妖的乾坤袋,能不能收束所有力量,重整天地。龙佑帝按捺住起伏的心思,故作忧虑地凝看军报。

“皇上,臣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只盼皇上成全。”郦逊之忽然下了决心。

“你说。”

“臣想深入敌营,劝燕陆离罢手。”

龙佑帝双眼一跳,瞪了他道:“你说什么?”

“燕陆离谋反尚属机密,虽然汴河沿岸被他攻破几城,但毕竟兵不血刃,伤亡不大。若能晓之以情,动之以义,再以大军压境相逼,他或会感沐皇恩,就此归顺。”郦逊之垂手低头,眼中射出坚毅的目光。他实无把握,却不可不试。

龙佑帝沉吟良久,燕陆离带了郦家军,两家又互换兵符,郦伊杰现在江南,郦逊之自请说降。究竟能够相信谁?皇帝再度深深打量郦逊之,想起这些日子来他的所作所为,长长叹了一口气。

“逊之,燕陆离不比其他人,即使我们真的以二十万人对付十万人,他也有必胜的把握。既然他能拿下这万里江山,你凭什么去说服他,要臣服在我的脚下?”龙佑帝一扯嘴角,嗤笑道,“自我襁褓登基以来,他们一个个对这龙椅,恐怕梦寐以求了多年!可惜他们选的时机不对,早不反、晚不反,等我懂事明理了,才约好了似的一起反!”

龙佑帝年幼之时,天泰帝余威犹在,天恩尚存。诸王感念先帝知遇之恩,加上各自羽翼未丰,相互制衡,天下太平多年。郦逊之不无遗憾地想,燕陆离本无谋反之意,的确是情势逼人。金氏一族虽权力滔天,以前也不曾真的要取而代之,是因情势不对,逼宫自保。左家筹谋多年,始终不露马脚,或只是为留一条退路。

他隐隐有一种微茫的感觉,不知何时,有人在诸王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让他们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再煽风点火,慢慢有了燎原之势。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绝不敢说出来,甚至不能有一丝动摇的表情。

龙佑帝见他没有搭腔,又道:“我身边只得你一个人,万一有个闪失,叫我和琬云情何以堪?”郦逊之伏倒,低声道:“皇上为臣安危着想,臣感激万分。但社稷为重,如能侥幸功成,逊之甘愿冒险。”

龙佑帝踌躇半晌,不曾回答。郦逊之不无遗憾地想,倘若他是皇帝,也不能确信臣下无反叛之心,不愿再冒奇险。

“逊之,我担忧的是你的安危。燕陆离不是能被你几句话劝服之辈,相反,他既有心起事,只怕你父王在江南已不安全,我岂能再送你入虎口?”

郦逊之心中咯噔一下,龙佑帝说得不错,可他真是不甘心。

“逊之,我知你武功非凡,如你执意要去闯敌营,恐怕我拦不住你。”龙佑帝笑笑地说。

郦逊之俯首道:“臣知错。皇上说得是,与其想着要说服燕陆离,臣不如尽早夺回虎符,让郦家军阵前倒戈,给燕陆离致命一击。”

龙佑帝点头:“朕能依靠的唯有你们,你先去调诸营将士火速卫京,先守住永城再说。”

郦逊之领命出宫,紧急调兵回京,忙碌了一日后,大军日夜兼程分批赶来。燕家军来势极快,郦逊之集结完毕时,先头部队已过了永城,等郦逊之分配好兵力防卫京畿一带,前方军报称敌军已扑向宋城,汴河沿岸诸城未做丝毫抵抗,乖乖打开城门。

郦逊之深感情势紧急,只怕京城倾覆就在旦夕之间,忙领神武大营一万人连夜奔赴宁陵。豹卫军本就在城外杜鹃谷,郦逊之遂点名要豹卫军风氏三兄弟做副手,领了马军先行,虎贲军随后而至。

郦逊之去后,昭平王左勤带了儿子左虎匆匆入宫。

“臣子不肖,未能阻嘉南王叛乱,请皇上责罚。”左勤上句话刚说完,不等龙佑帝开口,下一句已然接上,“然犬儿夙夜无寐赶回京城,就是为了阻止灾祸蔓延,燕陆离已夺陈亳兵权,犬儿深悉其底细,恳请带兵卫京,以赎前罪。”

龙佑帝心中冷笑,左虎回京时燕陆离尚未谋反,左勤这番说辞,倒是像左虎力谏燕陆离不得,被迫回京,又一力肩起重担抵抗强兵压境。

“燕陆离起兵尚属机密,王爷是从何处知晓?”皇帝闲闲地问道。

左勤尴尬一笑,俯首道:“犬儿在陈亳看出迹象,燕陆离想扣住犬儿为质,幸喜他尚算机警,于今日凌晨逃回京城。臣不才,得知郦逊之调动兵力,猜想与燕陆离有关,故带犬儿入宫。请皇上定夺。”

龙佑帝心知不能逼左勤太紧,但又不想将拱卫京畿的重任交付给左虎这个所谓的知情人,兀自犹豫沉吟。此时,太监来报,顾亭运求见,皇帝立即宣入。

顾亭运一进殿,龙佑帝便把左勤父子的来意说了一遍,道:“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顾亭运朝左勤一揖,道:“左爵爷一心为国,肯为朝廷效力,理当嘉奖。燕陆离来势汹汹,不但陈亳叛军再度集结,他手下翔鸿、云翼、昭远三营也蠢蠢欲动开往京畿。现皇上已令郦逊之带郦家军赶赴宁陵迎击,慕容都点检指挥殿前司,戴都指挥使负责马军,高都指挥使负责步军共同守卫京师,又命方玫上将军领各地募兵约十万主动出击燕陆离江宁老巢,牵制大军,凌伏大将军领两淮联军随时支援。同时沿途诸州县加强城防,务必阻挡燕家军于京畿之外。”

顾亭运说了等于没说,言下之意,各司各地都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左虎担不了什么职位,也别想领军添乱。

左勤面色难看,左虎讪笑无言,龙佑帝看了两人的神色,微笑道:“左虎年轻有为,朕也想为国选材,多让他历练历练。但远行打仗,只怕王爷舍不得,再说燕家军毕竟是虎狼之师,让爵爷直接去前线太过凶险。不如就放在京畿,离得近,王爷也安心。这样罢,高琼管步军,左虎且去他处做监军,有什么事直接向朕禀告。”

监军协理军务,有代朝廷督查将帅之意,左虎又惊又喜,立即谢恩。左勤堆起一腔笑容,皇帝知他并不满意,暗自冷笑。左氏父子包藏祸心,皇帝无论如何不会把左虎外放,必须留在眼皮底下好生看管。

至于左虎想亲自领兵?哼,下辈子再说。龙佑帝恨恨地想,高琼最知揣摩圣恩,只须提点一句,当不会令这小子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