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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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王者

康和王府中,楚少少伤势未复,郦逊之有心拖延,对外宣称忽感不适,卧床休息,写了告表请假。皇帝从宫中传旨慰问,郦逊之传了四个字回宫:“事已办妥。”没过多久,徐显儒来到康和王府嘘寒问暖,送上药物。

“皇上询问,世子的身体可有好些?”

“前夜吹了些风,头疼脑热,过几日会好。”

徐显儒望了手中端着的锦盒,意味深长地道:“世子不在皇上身前,宫里是太冷清了,望世子安心养病,早日复原。”郦逊之深深一鞠:“请大人回去禀告皇上,下臣痊愈后会立即进宫。”徐显儒又嘱咐两句,让他小心安养,这才急急赶去宫中。

郦逊之惦记楚少少的伤势,转去剪霞轩探看病情。轩室内烧了宁神的苏合香,香气从窗中飘出,混合了淡淡的脂粉清香,令他心旷神怡。

郦逊之透过窗格望过去,楚少少对了鸾镜,缓缓梳妆。青丝流泻在她肩上,她迟疑却欣然地梳理着,不时自怜地一叹。姹紫嫣红的脂粉铺在梳妆台上,一只只精巧的盒子打开着,楚少少痴痴贪看,手指从盒子上哀怨弹过。

郦逊之走进房中,拈起一朵紫色珠花,衬在她鬓角。珠花艳丽地闪烁,映了她唇上珠光,现出夺人魂魄的绝色。郦逊之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咳嗽一声。恢复女儿身的她竟如此倾城,攥紧世人的目光无法稍移。

她的美丽与谢盈紫无瑕出尘不同。她是世俗的,却浑然天成,她是纤弱柔美的,却充满英气,她是石头中埋藏的一块玉,沙砾里淹没的一粒金。遗憾的是,她不能以这般夺目的姿态出现,这绝望而残酷的现实更增添了她悲郁苍凉的美丽。

“我小时候偷偷戴过珠花,被奶奶罚跪了一夜。”楚少少平静地叙述,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仿佛经年往事不曾留下过印记。“后来我再不敢碰任何红粉,每日学男人的举手投足,渐渐忘了要做一个女子。”

她苦笑了低头,漠然的脸上,忽然滑落一滴泪。

郦逊之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小时候,我给父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问他,我几时可以回家。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我这次回来,看见了那些信。”郦逊之凝视她,十来年了,他不该介意,却偏偏无法释怀,“没有一封信被打开看过。”

楚少少一怔,父母姐妹,她起码朝夕相对,自怜的心思不由一淡。

“你父王不疼你?”

“我不知道。”郦逊之缓缓摇头,他真的不知道,起码不像寻常百姓那样疼儿子,他没有试过在父亲面前任性和撒娇。小时他看着梅湘灵疼惜梅纨儿的样子,常常会在晚上默默抱了枕头哭,只因他从未被那般关怀。

楚少少察觉他的落寞,忽然一笑:“你别忘了,你是当今廉察,年少的磨难就是一块磨刀石,不要再怨天尤人。你昨天说了,要我楚家向皇帝投诚,好,我可以趁这几日休养,写一封信向皇帝陈情。只是,你要答应我,若他不是那种肯讲仁义的皇帝,就不要把这封信交出去。”

郦逊之正色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在皇帝面前周旋,保全楚家不受任何责罚。”楚少少苦笑,无奈地摇头:“我自作主张投靠皇帝,回去就是楚家的罪人,只怕奶奶到时怎么都不会原谅我。”

“那时,我自会上楚家去和她解释。”郦逊之明白她的意思。楚少少既想在皇帝面前保下楚家,但又不想将左勤的作为和盘托出,以免坏了左勤大计,被楚奶奶责骂。或许保持中立是唯一的法子,可皇帝又怎会让楚家在两边游走?

“你放心,除了左勤和左氏兄弟外,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楚家究竟涉入有多深。皇帝那边,我少说一些也不会露出马脚。”她低下头,“总不能把所有布局都说出来,前功尽弃!”

郦逊之叹了口气,他猜到楚少少说的那人是冷剑生,但她既没有挑明,他也不想说破。以现下这情形看,的确她未必要全部交代,只须表明楚家的立场,多少透露一点情报。龙佑帝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楚少少的情报将得到多方求证。如此一来,左勤起事之前,不会知道楚家已然倒向皇帝。

他心中一定,看了一桌的胭脂花粉,对楚少少笑道:“被我这么一闹,你又该乏了,先歇着,把身子养好。我会遣人去外边打探消息,看昭平王丢了账簿是何反应。”

楚少少想到账簿和她都不曾出现在左府,那里只怕已天翻地覆,不由叹了口气。

郦逊之知她心思,沉吟道:“我找个不相干的人,替你送信到左府,就说你不想牵连他们,特地毁去账簿,并寻了密处养伤,也请他们留意天宫的人。”楚少少无奈点头应了,写了封信述说情由。

郦逊之出了剪霞轩,找郦云送信。郦云道:“这信不能是郦家的人去送,公子爷,你看我从邻街找个小子可好。”郦逊之道:“邻街太近,有没有再远些的?”郦云挠头道:“那我索性去三条街外,有个小伙计,包子铺的,和我交情不错。”郦逊之点头:“你把信丢给他,再让他寻个小乞丐,把信丢到左家门外,砸个石头再走。”

郦云笑道:“哈,这个好,我来扮那个小乞丐如何?”见郦逊之一脸严肃,忙收好信,“这是正经事,我好生去办,公子爷你放宽心。我去了。”

郦逊之见辰光尚早,略略梳洗打扮,去了忘珍楼。不多时,金无虑从他房间的窗户里摸进来,拱手道:“世子可好?”

郦逊之道:“前辈,在下还是想托前辈查探望远客栈的事,司徒淡和牡丹、芙蓉都在那里出入,只怕那家客栈不简单。”金无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昨日从府上出门,我去那里住了一宿。”郦逊之喜道:“可有发现?”

金无虑道:“那家客栈上上下下住满,看举止都是江湖人士。”郦逊之蹙眉,如此刻意,他反而觉得其中有假,仅是为了声东击西。金无虑续道:“想必你也看出其中门道?”郦逊之说了疑虑,金无虑赞许点头:“那些的确只是小喽啰,成不了大气候,牡丹、芙蓉在那里投宿,倒是故意掩人耳目,混淆视听。”

郦逊之略一沉思,道:“名剑江湖门的人已有大半在城中,前辈可否代为留意?”当下把郦屏查得的消息告知金无虑。金无虑道:“他家的几位头目我都认得,就算易容入京,也不难查到。好,这事我和大哥替你再多留意便是。”郦逊之感激不尽,与他又商量了一阵,方才告辞。

正月十三,燕陆离、左虎出征陈亳初战捷报传来,龙佑帝急召郦逊之入宫。他打点好家中事务,默默起了轿,到了殿上仍一派萎靡不振的模样。

龙佑帝掩上折子,喜盈盈地来迎郦逊之,道:“逊之,这一仗打得漂亮!不愧是平戎大营!”他递了战报,郦逊之快速扫了一眼,只是小胜一场,生擒了陈州守军百余人。难得的是平戎大营打出了气势,没有一个死伤,更在附近诸州县大造声势,号称朝廷派出五万兵马。如此一来,陈亳叛军自乱阵脚,平乱不日可大功告成。

燕陆离打了胜仗,郦逊之不喜反忧,默默想着这位名臣的过往,唯盼在这多事之际,嘉南王不会立即借势起事。他抬眼瞥见皇帝眉梢眼角的喜气,不欲扫兴,便按下心事,笑道:“恭喜皇上,今趟喜上加喜,臣有密件呈览。”当下将左府的机密账簿递上,“对方虽有起疑,好在原件仍在主人之手。”

龙佑帝大喜道:“好!逊之你此趟做得妙极!”陈亳之捷一时不算什么,这账簿里的分寸点滴才是皇帝更为着紧的事。他拿过账簿细细看下去,忘了郦逊之在面前,看得入神。

“竟是秘语写就……哼哼。”龙佑帝看了半晌,一头雾水,“唯其如此,更可确定这是真账簿无疑。好在我朝能人甚多,倒不怕破解不得。”随即传了个太监,宣顾亭运觐见。

郦逊之心想,顾亭运一介儒生,怎会知个中门道?细细一想,却又一惊,想起当日皇帝着顾亭运去探听雍穆王府的底细,分明不是在为难宰相。如此说来,顾亭运手下或有各种能人巧匠,那时,只是故意要一试郦逊之的手段罢了。

郦逊之偷觑了一眼皇帝,见他犹在琢磨账簿奥妙,又忖道:“从失银案发以来,皇帝揪住燕家的痛处,与我明里对付金氏,暗里纠察左氏,唯有我郦家未动分毫。但太后归政之后,皇帝的眼中钉,怕就剩下辅政四位王爷。我郦家虽有琬云在宫中为妃,却未必能从这一场争斗中幸免。”

想明了这一点,郦逊之汗流浃背,方寸悟出父王吃斋念佛的苦心,也更加明白他南下的良苦用心。

“逊之,你发什么呆?”龙佑帝忽然对他微笑。

郦逊之想起楚少少之事,忙道:“启禀皇上,臣去取这密件,当中有些纠葛,多亏有楚家少主相助,方才能不露破绽。”

“哦?”龙佑帝掩上账簿,微一沉思,继而笑道,“你说说看,是什么纠葛?”

“臣不才,请了神偷金无虑出手,与他兵分两路潜入左府。不料万般小心下,还是大意,被守卫看破形迹,团团围住。幸得楚家少主蒙面相救,才安然脱身。之后金无虑取得账簿,臣复制一份抄录给皇上,又将原件托人转交楚家少主,求他暗中潜回左府,把账簿放回。”

“救你的人原来是他。”龙佑帝点头。

郦逊之心中一凛,看来皇帝在昭平王府亦有密探,此后行事不能不更加小心。

“可惜,那夜楚少少遇上天宫巡视,恐有些误会,动起手来,像是有点受伤。”龙佑帝叹道,“你竟让他去放回账簿,可见天意如此,让他毁了那本真正的账簿。左勤看来已知账簿被盗……也罢,若能逼他早现原形,我们也好趁机动手。”

郦逊之故作惊讶,继而低头称是,想了想又问道:“不知楚少少现在何处,伤势如何?”

龙佑帝轻描淡写地道:“他楚家家大业大,想来自有地方安置。既然他肯助你,是否已不愿附逆左氏?”

“是。”

龙佑帝冷笑一声:“算他识相!”

郦逊之瞥见皇帝紧攥账簿的手慢慢松开,心下松了口气。但他转念又警惕起来,真如龙佑帝所说,左勤见破绽已露,提前起事,京城的动**就在眼前。他不由微微头痛,金氏谋反的证据尚在收集,左氏也开始蠢蠢欲动,这皇朝到底是怎么了?太平盛世竟容不得几日安宁!

龙佑帝又道:“你替我留意楚家的动静,如有机会,让他们探听左勤的计划,看这老小子打算几时起事。唉,我欲先收拾了别处,再来对付他……他莫要太心急才好。”

郦逊之的袖中,藏有楚少少写下的投诚书,详细交代左氏二十余年来部署始末。他原想伺机呈给皇上,此时无法再拿出手,只能生生隐忍。看龙佑帝言下之意,并不知楚家涉入左氏一事甚深,若能就此赦免楚家,倒是一件幸事。

“左虎既然新近立功,皇上何不就此封赏,消除左勤的戒心?”

龙佑帝精神一振,笑道:“对!是以账簿之事,还须圆谎,不知楚少少见过左勤了未?不行,你必须立即找到楚少少,问清始末,如果他还没见过左勤,叫他只需说账簿已毁,安抚左勤。”

“是,臣即刻去办。”郦逊之心下却想,左勤早已看过郦云递出的信,按兵不动,理应在候良机。

郦逊之告退后,一回到府中,遇上郦屏来辞行。郦逊之道:“屏叔听说了么?陈亳大捷。”郦屏点头,肃然说道:“正因陈亳大捷,我不得不往江南去,接应王爷。”

连日来,郦逊之与郦屏多次讨论燕陆离谋反的预期,郦屏有这般远见,郦逊之深感欣慰。他沉吟片刻,这几日收到的家书,依旧在报平安,然而情势瞬息千变,不能以郦伊杰性命冒险。当下赞同地道:“屏叔打算带多少人?”

郦屏哈哈一笑:“我带回的一千五百人,日日要去点卯,走脱一个,都会被朝廷查问,倒不如留在京城归世子调遣,保护皇上。”

郦逊之吃惊地道:“屏叔莫非要只身前往?”郦屏摇头,笃定地微笑道:“江南真有事发生,我一个人,王爷也是一人,岂非以卵击石?放心,两淮一带驻守的官兵,有我能暂借的兵力,燕家军有稍许妄动,我便能便宜行事。虽然不能与燕家军硬拼,一支奇兵救回王爷,理应绰绰有余。”

郦逊之听了稍安,郑重朝郦屏行礼,道:“父王的安危拜托屏叔,社稷安危亦拜托屏叔。”郦屏急忙俯身回礼道:“世子言重,在下愿肝脑涂地,报答王爷知遇之恩。”郦逊之叹息:“屏叔费心。逊之只愿举世太平,我郦家上下平安,请屏叔好自珍重。”两人深说了一阵来日可能的局势演变,约定了应对之策。

郦屏走后,郦逊之整理心情,寻了几味安养的药,往剪霞轩探望楚少少去了。

此时的宫中,顾亭运派了两人在龙佑帝面前解说账簿秘语,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皇帝听了一阵正自发闷,猛抬头见徐显儒低首在外候着,便道:“是太后叫你来的么?”徐显儒步近,行礼过后恭敬地道:“臣听到捷报,自作主张赶来。皇上久未去慈恩宫请安,如今得了喜讯,该让太后老人家欢喜欢喜。”

龙佑帝被他一说,牵起满腹心事,未怪他僭越,蹙眉问道:“太后近日身子可大安?”徐显儒道:“似乎没了胃口,只吃清淡的小菜并粥饭。眼见上元将近,皇上何不借机闹闹春,一家子好生聚聚。”

龙佑帝想到少阳公主,叹了口气。一家人在这段年关时日生分得仿佛陌路,各有各的抱负和达不成的委屈,老百姓举家团聚热闹的佳节对天子之家而言,冷清清没一分天伦可享。

龙佑帝起了心,挥手让那两人持了账簿退下,吩咐将全本译出后再呈上,然后说道:“摆驾慈恩宫,朕这便瞧瞧太后去。”

徐显儒喜道:“皇上不如带了公主同去,娘儿俩也好圆融些,前阵子实在是闹僵了,听说太后心里有点不适意……”龙佑帝瞥了眼四周宫人,突然黑下脸,冷冷骂道:“徐显儒!是太后手下人许了你好处,还是你枉生主张?朕想干什么,要你指点不成?”

徐显儒知道犯了忌讳,忙跪下告罪,叩头道:“老臣该死!就在这殿上面壁思过,求皇上饶恕则个。”龙佑帝方收了脸色,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徐显儒抹了把汗,凝望龙佑帝远去,面上却笑笑的。他扫了一圈四周的侍卫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可见方才皇帝没有白骂一场。

徐显儒长长送出一口气去,悠然在殿中回响,仿佛哀怨,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就那样直了身子跪着,如一口不倒的钟。

龙佑帝身著黄文绫袍,腰配十三环带,脚蹬一双乌皮六合靴,不苟言笑进了慈恩宫。打瞌睡的宫女被他一声清咳惊醒,慌不迭磕头赔罪,皇帝虎下脸,叫人拖了出去。

太后在里面听到动静,竟流下泪来,隔了翡翠珠帘道:“皇上还念着老身?”

龙佑帝瞥见后面隐绰的人影,心下一酸,堆了笑,快走几步撩开珠帘。见太后朱粉未施,花容惨淡,忙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不必多礼,别有一番感伤意味。她凝视了龙佑帝半晌,方道:“皇儿憔悴了……”龙佑帝勉强一笑起身,眼见太后变化甚大,略略有点难过。

太后又道:“皇上国事操劳,又要筹备大婚,不来慈恩宫哀家亦不会责怪。”

龙佑帝慌忙跪倒,道:“儿臣不孝,让母后烦忧。幸好陈亳有喜报传来,燕陆离、左虎所领平戎大营已平定暴乱,战事大捷。”

太后展颜道:“打胜了就好。燕陆离呢?快召他回来。”

龙佑帝道:“儿臣明日上朝拟旨。”

太后脸一沉:“不妥,这事缓不得。燕陆离领大军在外,须早撤兵权,迟则生变!”她铿锵说完,见龙佑帝龙眉紧锁,顿时想起她不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龙佑帝咳嗽一声,像是根本没听到前言,笑道:“织染坊为了庆贺大婚,特意做了十余丈的披金毯,届时铺满殿上,必为新娘子增色。”太后强笑道:“皇上想得周到。”

两人僵坐一阵。

“母后听到些流言……”太后刚想开口,龙佑帝已然不悦,劈头便道:“母后身体不适,还是宽心养病为宜。外边的事,就交给儿臣。”

太后沉吟,眉宇间略略挣扎了片刻,一抹隐忧不经意流露。龙佑帝笑道:“儿臣好端端的,怕什么妖言惑众,此谣言当止于智者。儿臣已下令彻查,母后不必担忧。”

太后仔细端详他,感叹道:“皇儿真的大了。”龙佑帝笑了笑道:“多谢母后夸奖。近日乍暖还寒,最易招惹风邪,母后有什么要添置的,吩咐下面去办。五日后母后想要的大婚,天下太平的话,也必定看得到。”

太后的眉一挑,想说什么又咽了。

龙佑帝又道:“织染坊已将母后的吉服做好,明日朕来陪母后试衣。时候不早,儿臣告退。”太后黛眉紧蹙,竟一句也插不进嘴去。

等皇帝的身影完全不见,太后低声吩咐旁边的贴身宫女:“想法出宫,速请王爷过来。”那宫女犹豫地往身后一瞥,天宫雪灵依的影子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太后顿如吃了苍蝇,无奈地一捶几案,叹了口气。

龙佑帝愁绪郁结,急冲冲走出慈恩宫后,竟无处可去,便缓缓踱步,无所用心地闲逛。少阳公主打听到皇帝所在,远远寻来,看哥哥一脸忧色,犹豫了一下,没有靠近。

龙佑帝回头瞧见,笑道:“咦,难得你没有跳出来吓人。”少阳公主嘟嘴道:“皇帝哥哥,把我说得像讨债鬼,我是看你这几天不高兴,想来陪陪你。”龙佑帝道:“我能有什么不高兴?”少阳公主道:“老百姓娶媳妇欢天喜地,可帝王之家的嫁娶,从来都不是什么高兴事。”

龙佑帝沉默不语,少阳公主咬了咬唇,又道:“皇上娶不了盈紫姑娘,我也……”她气恼且酸楚地停了一停,定神收去痛苦的神色,勉强笑道,“我有时想,要么此生就不嫁了,可是,放着一个公主的名分不去笼络权臣,多可惜。你和母后势必会找个人家,好好为我说一门亲,就算我再不喜欢那个人,一样是要出嫁的。”

她语声平静,龙佑帝忘了自己的烦忧,不禁为她难过起来。小时候他习惯满足妹子的愿望,未能亲政却照样要过皇帝的瘾,发号施令让妹子得以心想事成,最为安全容易。母后不会干涉,宫里的人也都顺着他的心意,龙佑帝便从骄纵妹子的种种举止中,体味当兄长、做帝王的快乐。

久而久之,他和少阳公主连成了一体,她的痛,就是他的痛。

“少阳,”他轻轻地念了一声,像幼时一样温柔,“就算是生在帝王家,也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

少阳公主目露悲哀,点头叹息,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龙佑帝微微一笑,他和妹子都是这般,越得不到越是想要。可惜感情这件事,往往在权势之外,他不想强硬地为少阳达成心愿。

“少阳,你有没有想过,重新放一个人在心上?”

少阳公主茫然地应声:“有谁,能真正容得下娇惯了的公主?”她自嘲地苦笑,“我在这里被人捧着伺候着,出去了,要看婆家的脸色,仰人鼻息,只怕没过几日就该憋死。”

龙佑帝忍俊一笑,见她不似说笑,忙正色道:“胡说,谁敢给你脸色看。”说话间,皇帝心上不由浮起一个名字,认真地细想了想,反复遴选过后,这个名字依旧闪着金色的光芒。

“顾亭运。”念出这个名字,龙佑帝想到青年宰相清俊却略嫌古板的面容,淡然一笑。

“啊,皇帝哥哥该不会……”少阳公主脸色一变,顾亭运年纪虽不老,在士子中声望却极高,向有清誉。只是毕竟年长她十余岁,在她眼里,就如大叔一般看待,从未往男女情爱的事上去想。

此时回想顾亭运的相貌,少阳公主并不讨厌,也谈不上有多钟意。论才论德,此人实在无可挑剔,她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噎在原地半晌不能言语。

龙佑帝见她竟没有拒绝,暗自欢喜,心想过几日再去顾亭运那里探探口风。无意中一桩好姻缘露出了苗头,皇帝胸中块垒就此消却了小半,神情自是大喜。少阳公主察言观色,黯然地想,不若听天由命也罢,由得皇帝折腾去。

反正她这一生,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快乐。

到了上元节那日,筹备大婚的太常寺官员前来请示礼乐之事,龙佑帝自从见过太后,颇有些心神不宁,见他递上一叠单子,遂道:“近日教坊都排了什么曲子?可有曲调欢快、热闹喜庆的?”

那官员甚是乖巧,见皇帝一脸戾气,挑了一些靡靡之音禀告,龙佑帝听了果然欢喜,展颜道:“午后摆驾丽玉阁,朕要选几支曲子听听。”那官员即刻郑重其事地赶去筹办,皇帝吩咐随身太监,宣永秀宫淑妃并几个妃嫔随驾。

午时之后,丽玉阁摆上十数张矮桌,诸妃嫔各就本位,候迎皇帝升座。郦琬云先行进酒,教坊便奏出一曲《倾杯乐》,龙佑帝含笑赐酒,在乐声中先饮了一杯,与郦琬云双双坐定。

横笛、筚篥、羯鼓、方响、笙、大鼓、拍板、琵琶、箜篌、筝……十数种乐器泠泠响起,乐音流转,两排面容姣好的女伎款款奏来,十分锦簇悦目。龙佑帝身心一醉,眯起眼打了拍子,万千烦恼就在曲声中渐行渐远。

一名内侍匆匆入内,递交皇帝一封密报。龙佑帝打开看了,竟是左虎已秘密归京,燕陆离领了大军仍驻守在外。他看得心头火起,不觉没了听曲的心思,悦耳曲声此刻骤变嘈杂,仿佛密集凌乱的雨点击打在身。

“你们听着,朕去园子里走走。”龙佑帝丢下一句话,无视妃嫔愕然的神色,大步走出丽玉阁。郦琬云面露忧色,转而吩咐小晴两句,小晴立即悄然走开。

这日,郦逊之难得去了皇城里的勤政阁办公,把一些杂务了结干净,他专心扑在失银案上,其余奏报案卷堆积如山,花了数个时辰仍未看完。他看得神思疲倦,起身到阁外的院子中踱步,走了没几步,看见小晴匆匆赶来。

得知龙佑帝收到密报后不悦,郦逊之想了想,他自行前往丽玉阁,须寻个情由。又想,淑妃也在阁中,不若只说觐见淑妃,便提步赶去。

龙佑帝一人在花园中漫步,太监宫女远远跟着,他走着走着便觉寂寥。冬日里的花,即便有艳色,依旧透着清冷的意味,就像那抑扬顿挫的曲子,到终了还是会鸦雀无声。

龙佑帝兀自出神,一阵风过,天地间仿佛变了颜色,他感到头皮发麻,蓦地回首看去。不远处,一个红色的影子傲然伫立,像一柄火烧的剑。

龙佑帝想张口叫人,恐惧却陡然抓住他的咽喉,令他出不得声。在那鲜艳的红色旁边,一个笑得喜洋洋的少年正惬意地斜睨皇帝,他的眼波一转,龙佑帝很快发现另外两个身影,珠翠摇簇彩衣耀目,对他形成合围之势。

龙佑帝背靠高墙,数丈外就是四个杀手,杀气如潮水漫延过来,浸透皇帝全身。他像溺水的人,惊恐挣扎寻找,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四人如闪电,疾速自飞檐上刺入大地,侍卫们听到动静,远远地赶来,嘈杂的声音自丽玉阁外如云浮起。来不及了。龙佑帝仓皇震惊地想,他的一生难道断送在此地?如同一曲悲歌,骤然唱成绝响。

红衣。他记得这个名字,看到红色的身影扬起了手,一道阴风瞬间袭至。

龙佑帝只觉要瞪出两颗眼珠来,那是他毕生难忘的绝望,生陷险地,无能为力。

就在他几乎意志崩溃的刹那,身前有个灰影替他挡下这一掌。弥散在四周的煞气突然一退,仿佛乌云散开阳光普照,龙佑帝惊喜地察觉他又能动了。他踉跄地躲在那人后面,倒退了两步。

那人闲闲站着,像路过的一片云,吹过的一道风,融于自然中毫无威胁。可那四人如遭雷击,飞快地退了数步,留下相望的距离。

目光交错,他们眼中竭力掩藏的惊恐,仍有一丝被那人捕捉到。

那人轻笑了一下,缓缓抽出一柄剑。

这世上,鲜有人看过他出剑。

剑出鞘的一刻,天地同寂,唯有剑气耀目。

如月光泻地,照亮灵山千万重。有诗词的曲调拨动心弦,平平仄仄,剑光如有格律,折入众人双耳。

四个杀手再次疾退,不想被他侵入心神。红衣怒喝一声:“失魂!”一记清响震破剑光织就的网,仿佛红日,想挣脱月夜的冷清。

失魂将剑微倾,潋滟的剑芒盘旋掠出,像低飞的雄鹰。剑气再度刺入四人目中。

剑招尚未出一式,已是如此惊天动地,龙佑帝在他身后目眩神迷。他怔怔地想,这才是帝王之相!霸主之气!

这是俾倪世间万物的豪情。

一剑在手,神佛难挡!

红衣,小童,牡丹,芙蓉,被他气势所掠,仿佛重回旧日,折服于失魂剑下的一幕。耻辱的印记与铭刻的恐惧,让他们心头滋味杂陈。

红衣冷然一哼,双掌运起十成功力,汹涌掌力喷薄而出。他容不得再次的失败,一掌猛过一掌。一直以来,他的声名低于失魂,他并不在乎。可失手败于失魂的那一仗,千百次在心头重现。他的傲气被无情地摧折,像咆哮的暴雨清洗后的孤岩,剥落下无数碎石。此后,他杀人的手段越来越狠,把对方当作失魂的替身,幻想把踩于脚下的尊严,一次次地捡回来修补。

见红衣动手抢攻,小童无奈叹了口气,提了未央锥赶上。如果红衣是惊涛骇浪,小童就是伴随浪涛起伏的电闪雷鸣,在怒吼的激浪中,不时闪现身影。他个子小,身手极为灵活,于失魂视线难及的死角陡然蹿出,一椎打出,又很快遁去,像幽林里踪迹莫辨的鬼火。

当年输给失魂的情形,他记不清了,隐约记得那种死到临头的战栗。剑尖就在肋下一寸,死亡不过一寸之遥。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时,他知道对他来说,死于非命并非谶言,而是注定的命运。小童在领悟了归宿后,反而坦然,他不会活到很老的时候。宁可在少年时轰轰烈烈地绚烂死去,反正看不到年老时的夕阳。

红衣小童主攻,牡丹与芙蓉在旁掠阵。等闲刀与玉帘钩,就像十面埋伏着的伏兵,一旦失魂略有大意,两件利器便纵身跃入,跳崖般果断决裂。

风雨如晦,四人的攻势一波波而来,遮天蔽日,看得龙佑帝胆寒。可他前面,是铜墙铁壁稳如泰山的一柄剑,轻轻一挥,将险滩化作了坦途。失魂闲庭信步,把扑面来的万般愁绪千种杀机,绕指而过。

一剑,切断红衣眉尖的怒。

一剑,了却小童眼角的愁。

一剑,化解牡丹唇边的怨。

一剑,抚平芙蓉心头的倦。

剑光照过,四人像被摄了魂,恍惚了那么一下,刺骨的寒意,贴了肌肤一点点渗过去。被刺客突袭后的惊悚,向来是他们给予别人的,此时感同身受。

红衣低吼一声,像要把遮蔽天日的乌云喝破,借了吼声吐出郁结在心底的浊气。小童知他心意,手中两只锥子乒乓敲响,奇异的音节如错落曲调,一声声击在失魂心头。红衣双掌转如风轮,攻势如水漫过堤防,潮涌而上。

另一边牡丹秋莹碧凛然出刀,点点星辰漫天飞舞,刀意孤绝凄美,有如无边黑夜。芙蓉蓝飒儿见她施展永生岛绝技“玉人歌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退开一步。

秋莹碧薄刃似风,瞬息吹至失魂眼前,于红衣掌边天衣无缝地砍了进去。

失魂长剑轻掠,燕子横飞,悠悠飘开。龙佑帝暴露在众杀手眼前,他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试图追上失魂的身影,往日学的轻功此刻派上用处。红衣见机甚快,一掌直落,毫不犹豫地转向皇帝。秋莹碧的刀也如影随形,狠绝地刺向龙佑帝胸口。

茫茫微雨,忽然洒下。

蓝飒儿见过这招,心中不禁暗吟:“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但见失魂回剑档格,剑式如雨点,密集打在红衣的掌上、牡丹的刀上,迫得两人缩手回退。

龙佑帝惊魂未定,重新藏在失魂身后,很有几分怨恨。他恼怒的是,宫中侍卫竟远远围了人墙在观望,没有一人敢向前一步。纵然杀手们出手的罡气劲浪逼人,侍卫们的窝囊更令他心寒。

天宫的人呢?他失望地等待。

蓝飒儿双钩一甩,越过空隙斜斜地飞向龙佑帝,小童趁势一椎飞出,直扑失魂面门。秋莹碧避开诗词剑法的攻击,腰身一折,刀锋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划去,偷袭失魂下盘。红衣阴魂不散地追着皇帝的踪影,掌风一变,以多年修炼的“绝虑功”为基底,两臂如枪似戟,径直戳去。

龙佑帝心道“不妙”,眼看失魂无论如何无法顾及两边,便寻思如何出手挡他一挡。他心念稍动,蓝飒儿的双钩已飞到他眼皮底下,再看,红衣的两手宛如鹰爪,就要把他这头小羊凭空拎起。

皇帝魂飞魄散,脑内一片空白。

一阵柔和的煦风托起了他,龙佑帝溜溜转了一圈。只见失魂剑气鼓**,灼热的真气自剑上源源不断传出,划开一道楚河汉界,将攻向两人的兵器掌力尽数化解。

失魂轻抖剑尖,未见他如何作势,一招精微玄奇的剑招已然施展。各人放眼看去,见到的攻势却都不相同。红衣眼中这一招来势汹汹,有开山裂石之效。小童却看到一派花光迷离,溪水清流的景象,只觉剑招后必有杀着,不敢被表象迷惑。牡丹刀下歌舞未绝,此时如闻琴音伴奏,断肠声凄惨相催,令她刀意撩乱。风吹残雪,掠过芙蓉心头,当她目睹剑意如岭上千重雪,寒气直透胸襟,便打了个寒颤瑟瑟退开。

无人敢撄其锋芒。

龙佑帝目眩神迷,失魂能以一敌四,武功固然玄妙,却不知他为何而出手。倘若拦住这四人,为的是亲取帝王头颅,可就大大不妥。皇帝心急如焚,张眼瞥见远处一个紫色身影如踏风雷,飞一般地赶来,不由大喜。

“逊之,快来救驾!”他竭力喊出,声音却嘶哑难听,郦逊之老远听见,挥动玉尺呼应,宛如一道飞虹越过众侍卫头顶,出现在红衣四人身后。

他的到来,使情势更向有利的方向倾斜,微妙的站位,把四人逼到了死角。

如入瓮中。

红衣冷笑一声,拼上十成功力,飒然飘出,仿佛红日坠空,忽地撤出了战团。

他疾似旋风,绕过郦逊之所在之地,直接向众侍卫出手。侍卫拔刀对抗,红衣掌风狂扫,一个个迎面窒息。郦逊之扬尺追了过去,炫出十数个尺影,如流水横波跌宕。

红衣傲然冷笑,双掌如铁,与玉尺硬碰硬接上。一时郦逊之只觉浑身震动,被他的深厚内力震得两手发麻,险些握不住玉尺。他气息翻涌之下,内息里便有一股柔和气力裹挟全身,玉尺上旋即散出绵绵真气,缠住红衣的掌力。

龙佑帝见郦逊之被红衣阻住,无法贴身保护自己,不由忧心如焚。失魂的身手高则高矣,终究不是可信赖的人,皇帝脚下抹油,几次想脱离他与杀手的战圈,逃到侍卫丛中去。怎奈小童三人傲骨仍在,虽然对失魂又敬又怕,却不允许自己就此罢手。龙佑帝只要露出些许破绽,三人就追踪而至,不给皇帝丝毫喘息。

失魂不以为意,皇帝在他身后东躲西藏,他视若无睹,剑尖就擦了皇帝衣角而过。龙佑帝看到凉凉的剑,仿佛抚摸了一下肌肤,从脚底蹿上深深的寒意。皇帝被一吓之后,心底涌上的便是厌恶,他憎恨失魂,让帝王颜面扫地。

更让他在惧怕中比较出王者的气概。他惊觉,在这杀手之王面前,他犹如一个孩子。皇帝应该无所惧怕,是这天下的主宰,他不能在臣下面前流露恐惧与慌张。

拜这些杀手所赐,侍卫们看够了他的狼狈。龙佑帝恨恨地想,纵然失魂是来救驾,也绝不原谅他的无礼。

四周侍卫越聚越多,小心翼翼地缩小着包围的圈子,蓝飒儿皱眉瞧见,冷笑一声,空出一手,洒出纷纷扬扬的黄沙。郦逊之知道厉害,大叫了一声小心,沙雾苍茫漫开,不小心沾到十数个侍卫,翻身即倒。蓝飒儿回转身来,冷冷看了眼皇帝,龙佑帝只觉这美人儿如一支尖利的簪子,狠狠刺在了胸口,不觉心疼起来。

千里黄沙随风弥漫,到了失魂身边,就像撞了墙,再也近身不得。失魂摇头叹息:“何必伤无辜人的性命?”一剑翻转,切向蓝飒儿的玉手。

蓝飒儿挥钩拦截,剑势破竹,竟没有挡住。

秋莹碧横刀拦去,她天性倨傲,从不把外人放在眼中,此时见蓝飒儿闪避不及,立即援手相救。被她这一耽搁,失魂的剑稍稍一慢,蓝飒儿借此缓过气来,掠开一尺,重新抄起双钩,交错档格。

剑与钩,发出尖厉的叫声,火花四射。蓝飒儿两手酸麻,被震得几乎抓不住玉帘钩。秋莹碧刀锋一转,再劈过去,小童的锥子就擦了等闲刀掠过,直击失魂双眼。

一道丽影穿过众人,一剑浩然千古,气势如开天辟地。

“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花非花曼声吟哦,与失魂珠联璧合的剑招轩然亮出,第一式,将未央椎击落在地,第二式,巧妙卸去等闲刀的劲力,第三式,抖了剑花穿过玉帘钩。小童三人齐齐变色。

花非花盈盈笑望,朝失魂颔首示意,她眼中更多的是相逢的热切,敌人的攻势并不放在心中。失魂初次见她,却像熟识多年的知交,顺手一剑,两相辉映,将三人逼退数尺。

此时,天宫诸女娇叱声渐渐靠近,护驾的人越来越多,龙佑帝松了口气。

四个杀手均是心中憋气,见失魂与花非花联手,天衣无缝,剑法如出一辙,便知花非花果是归魂没错,郦逊之亦猜出花非花身份。秋莹碧与蓝飒儿深恨当日养虎为患,未曾拼死除去花非花,致使今日越发被动。小童知大势已去,叹了口气,先自退后几步,萌生了去意。

红衣看出他心意,横掌喝道:“等我杀了此子,再走不迟。”郦逊之微笑:“大言不惭。”红衣冷哼一声,掌力愈加凶猛,大有非毙郦逊之于掌下的架势。小童蹙眉苦笑,红衣的目标本是皇帝,如今本末倒置,郦逊之倒像他仇人一般,无奈地扬椎射出。

“容我助你。”小童不断地叹气。

换作他人,红衣心高气傲,必不容人援手,但小童帮忙,他却并无不满,由小童阻住郦逊之退路,自己摒绝万虑,双掌如惊鸿矫电,朝郦逊之源源打去。

失魂慨然长啸一声,啸声直贯云霄,听得众人心头骇然,仿佛所有杀气被这一声刺破,顿时恍然若失。失魂长剑掠空,朝红衣、小童遥遥点出一剑,剑气如寒流嗖地流过,他回剑一扫,咝咝寒气涌向秋莹碧与蓝飒儿。

花非花了然一笑,剑尖忽有香气逸出,使出“麝檀功”。蓝飒儿最警惕她的举动,一见有异,立即封住口鼻呼吸。秋莹碧慢得一步,被花非花传出香气沾到,等闲刀不由一醉,缓了一缓。此时失魂剑气激射而至,寒流倏地钻入秋莹碧手腕中,等闲刀锵然落地。

“你们此时不退,真想死在这里?”失魂厉声说道。

蓝飒儿粉面一青,钩起等闲刀甩向秋莹碧,身形疾退而去。秋莹碧盯了失魂一眼,又恨恨瞪着花非花,无奈撤退。小童早有退意,见状招呼红衣道:“来日方长!”红衣傲然一笑,并不退缩,一招强过一招,似要把所有气力都压上去。郦逊之呼吸艰难,被他迫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渐呈挨打局面。

小童万分无奈,眼见谢红剑领了天宫诸女赶到,他们再不脱身,更加受制于人。红衣一味与郦逊之缠斗,蓝飒儿和秋莹碧转眼已遁得远了,小童横下一心,运起“流珠功法”,气息旋转如珠,未央椎随即宛若灵蛇游走周身,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小童人如箭矢,弹向郦逊之,他必须速战速决,立即联手红衣干掉对手,才能把握逃生的时机。红衣唇角露笑,一掌挟了十成功力拍向郦逊之胁下,郦逊之被左右夹攻,躲闪不及,生生承受了这一记。

一口鲜血喷射而出,郦逊之胸中气息翻涌,未央椎旋即打到,刺破他的手臂。郦逊之踉跄倒退两步,红衣正待赶上再补一掌,蓦地里一拐打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以二打一,好不无赖!”

伤情懒洋洋地插入战团,拐杖戳东打西,红衣、小童措手不及,忙不迭应付他的攻势。小童注目场上,再斗下去只会胶着在一起,且对方高手越来越多。红衣暗叫一声“可惜”,终生了退意,双掌**开伤情的拐杖,身形如风远逝。

小童趁机冲入侍卫群中,杀出一条血路。花非花扶住郦逊之,暗中运起真气传去,郦逊之嗅到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气,精神顿时一振。伤情见两人远走,并不追去,收了拐杖朝失魂、花非花一笑。

红衣疾走数步,回望郦逊之,后者转瞬神采奕奕,竟如未受伤一般,持了玉尺赶来。红衣心下叹息,决然向前疾奔,掌风所至,摧枯拉朽似的倒下一片。

天宫诸女分别围堵两人牡丹、芙蓉,怎奈四周侍卫众多,反而束手束脚,很快与四人拉开间隙。谢红剑见龙佑帝身侧仍有失魂和花非花在,不能放心,便放弃追捕四人,召集诸女保护皇帝。

对红衣抛下自己对付郦逊之,龙佑帝不免有些失落,等看到郦逊之受伤,他又深感庆幸,没有被这些杀手伤到皮毛。此时谢红剑奔到皇帝面前,万福行礼道:“妾身救驾来迟。”

龙佑帝深吸一口气,道:“天宫距此遥远,朕不怪你们。”瞥了一眼失魂三人,踌躇不语。

失魂忽然一笑,翻手抓住皇帝手腕,谢红剑大惊,正欲动手相救,花非花道:“莫怕,我师兄不是恶意。”郦逊之心想,花非花身份特殊,不知江留醉此刻何在,心中一阵惦念。

皇帝心惊之际,一股柔和真气自腕间流入,旋即游走百骸,暖洋洋通身舒泰。

龙佑帝遭四大杀手一吓,神魂本已受损,只是尚不自知,失魂此举补其元气,对他大有裨益。他舒服地享受了半刻,失魂松开手,淡淡说道:“望皇上好自为之。若是哪日君不像君,民生涂炭,在下定来取你首级。”

说完,悠然朝花非花与伤情一点头,扬长而去,姿态超逸飘然。谢红剑大怒,横剑阻拦,伤情一拐打去,气力霸道已极。谢红剑吓了一跳,心头冒出对手的名字,不觉一惊。花非花手中的“千古”挽了个剑花,朝天宫诸女一笑,追随失魂去了。

三人轻功卓绝,说走便走,逝若流星,天宫诸女眼睁睁看他们遁出数丈,竟无法阻拦。

龙佑帝叫道:“罢了,放他们走!”他一脸阴沉,按下恼羞成怒的心,走到郦逊之面前,和颜悦色地道:“逊之,朕立刻召太医来为你医治。”

郦逊之道:“臣无碍,多谢皇上费心。”看了前襟的鲜血,想到红衣的狠绝,不知怎地,并没有丝毫恨意。对红衣来说,难得棋逢对手,所以才生出斗志。郦逊之颇有惺惺相惜的感叹,可惜身处不同阵营,只能以生死论交。

“你无事便好。”龙佑帝环视众侍卫,伤者甚多,便传了太医前来。在丽玉阁等待的郦琬云和其他妃嫔此时亦都惊骇赶来,龙佑帝怕她们担忧,一律拒而不见,命郦逊之与谢红剑同到偏殿中商议。

偏殿中,龙佑帝抖擞精神,冷笑道:“这些杀手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可恨!真是可恨!”谢红剑垂头,愧疚地说道:“是妾身思虑不周,救驾来迟……”龙佑帝断然道:“与你无关,是禁军太过无能!”他吸了口气,双眼因愤怒而充血。

今日,他看到了王者的气象,万物臣服脚下,神佛莫挡的豪情。可是,那王者并不是他,龙佑帝为此沮丧羞愧,甚至生出了嫉妒的念头,想要打破对方不败的神话。

龙佑帝盯住谢红剑:“天宫主,你可知来者这几人的身份?”

“他们是江湖最有名的六大杀手。”

“六大杀手?不是有七个人?”

“另一女子想是灵山三魂中的归魂,医术了得,武功却也不弱。妾身见有她协助失魂,适才便知皇上会安然无恙。”谢红剑点出花非花的名医身份,示意并非陷皇帝于险地而不理。她暗中瞥了一眼郦逊之,知花非花与他是熟识,此时没有点破,特意卖个人情。

“哦?你说得不假,她武功的确不错。”皇帝听到花非花不是杀手而是名医,稍稍放心,静了一静,凝神道,“你们说,指使那四大杀手来杀朕的人,会是谁?”

“……雍穆王?”谢红剑犹豫地说道。

郦逊之知金敬有意在大婚日动手,再加上牡丹、芙蓉杀了金逸,虽然金逸之死仍有疑点,但红衣等人不似金敬所雇。加上他知道,红衣、小童都有天宫灵符,谢红剑与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他始终参详不透。如果指使他们的是嘉南王,就能说得通,此时燕陆离领兵在外,若是皇帝在深宫遇刺,燕陆离转回京借口为皇帝报仇,除去金氏、左氏,就能夺取帝位。

更何况今次的刺杀,天宫护驾来得实在晚了些。

郦逊之沉默不语,龙佑帝眉头微蹙,似乎为了安他的心,皇帝说道:“逊之,天宫主不是外人,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臣以为,是左勤指使。”郦逊之说出左勤的名字,想到楚少少始终未提到过四大杀手,可能仍有所隐瞒,心中也是一灰。

“左勤……”皇帝叹息,这几日顾亭运手下的人在破译账簿,尚未完工,看来要抓紧时间。否则再来一次刺杀,他未必会如此侥幸。

“是,昭平王府上有大笔银钱往来,或与收买江湖人有关。”郦逊之斟酌说道,暗指账簿的事。

“说到收买江湖人士,雍穆王也不逊色。”龙佑帝亦若有所指,他说完,忽地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天宫主,朕要你匿名在江湖上悬赏重金,谁能杀了这六大杀手,一颗首级可得万两黄金!要用江湖人对付江湖人,纵然他们六个武功盖世,到底防不胜防。”龙佑帝顿了顿,手心兴奋地出汗,仿佛忘了失魂和伤情刚救过自己,只记得那句“取你首级”的宣告。

皇帝这句话,宣告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江湖风波。郦逊之心下一寒,视线落在虚空处,不敢与皇帝对视,怕龙佑帝看出他内心的寒意。

谢红剑曼声应和道:“皇上说得是,以全江湖之力对付他们,终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龙佑帝自嘲地笑道:“朕会做个好皇帝,不负失魂救我一场。可是,朕也绝不容许有人想要朕这头颅。无论是谁,动这个念头,就该死。”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像是要把违逆者的意念,都咬碎在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