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偏殿对奏
肖华飞不敢抬头随意观看,只是隐约看到书案后座椅上有一道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影。
他走到离书案还有十步远便俯身下拜,保险起见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重熙皇帝被肖华飞这出弄得忍俊不禁,按大晋规矩皇帝私下召见大臣,无须臣子施跪拜大礼。
大晋立国之初太祖早有明言,皇帝与士大夫名义上共治天下,所以大晋对官员在礼节上相对优待。只要不是重大的朝会或是祭祀,臣下不需要向皇帝施跪拜大礼。
肖华飞哪知道这些规矩,本来觐见皇帝的规矩该由孙喜上午教他。
可孙喜因事脱不开身,礼部的人也没有接到皇命,自然也没有人再想起肖华飞尚未经过培训。
孙福身为内相整天在皇帝身边伺候,更不可能总想着肖华飞这点事。
到如今肖华飞只能按照前世神剧的桥段照抄一段,幸好哄得重熙皇帝心情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肖华飞喊出地那几个万岁。
重熙皇帝隐去脸上笑意,轻声道:“起来吧,不用跪着说话。”
肖华飞又施一礼才低头起身,恭敬站在原地。
重熙皇帝没有叫肖华飞抬头,肖华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向皇帝。
此时肖华飞觉得站立皆不自由,皇帝虽然只有一个人随意地坐在对面,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还是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肖华飞猜想难道地毯下面和柱子后面藏有所谓的大内高手不成?只要自己一呲牙,瞬间便会四分五裂。
重熙皇帝其实没有故意吓肖华飞,他十分熟悉肖华飞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惶恐,不如此便不是正常人。
皇帝盯着肖华飞看了足有十息,才开口道:“还算是个俊俏的后生。”
肖华飞连忙低头回道:“谢陛下夸奖。”
“你先别急着谢,俊俏后生未必是称职的臣子,这点你没想到?”
肖华飞心中暗叹,你是皇帝老子,你嘴大当然说啥是啥,道理就是你家地里种的庄稼。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私自揣测。”肖华飞说出昨晚设计好的备选答案。
重熙皇帝不置可否,又说道:“你怎么看东蛮那些被你杀掉的谍子。”
肖华飞语气有些愤然,稍稍提高声音说道:“狼子野心死不足惜,不管臣抓到多少,都会把他们碎尸万段。”
“血勇有余,谋算差了些。你抓到就杀,又如何得知朝中何人与他们眉来眼去?”
肖华飞犹豫要不要把在穆家抄到的小册子与王雷刀交待的事情说出来,虽然那些只是单方面指证。
可若是东蛮谍子临死前的反间计,最后受损失的便是大晋朝廷。
就算不是反间计一切所录属实,但那些身居高位的对手,他目前也无力对付。
甚至不排除皇帝担忧朝局的稳定,将他杀人灭口,肖华飞从来没有为皇帝死而后已的情操。
肖华飞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顺着皇帝所言解释道:“是臣下思虑浅薄,没有理解陛下深意。待臣下回到姚安定会多加留心,将东蛮眼线连根拔除。”
重熙皇帝毫不在意地说道:“姚安那件事不过癣疥之疾,大晋幅员万里,生灵亿兆。不会因为你少抓几个谍子就天下大乱,朕的江山也不是纸糊的一捅就漏。”
肖华飞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乐观,他真的很想对皇帝说,陛下的江山已风雨飘摇民不聊生,贪官污吏横行无忌,万里江山四处漏雨。
肖华飞站在原地,心中犹豫要不要稍微说些实话,至少说点防危杜渐之类的忠言。
孙福在一边轻声说道:“主子爷茶水好了,您先喝点茶润润嗓子。”
肖华飞连忙警醒,低头回是,心中多少有点感激孙福的提点。
重熙皇帝瞪了孙福一眼,孙福连忙躬身后退。
重熙皇帝看向肖华飞继续问道:“想说什么就说,恕你无罪。”
肖华飞拱手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臣下还是认为对东蛮不可小视。多年来他们对大晋渗透不断必有吞天之心,望陛下明察。”
重熙皇帝终于点点头,心中对肖华飞评价提升一点。
“这样才对嘛,少年人就该说少年人的话,做少年人的事。你真要一点莽撞都没有,朕倒真还看不透你了。别总听老朽之人的忠告,有些是金玉良言,有些不过是屁话。”
肖华飞称是,孙福在一旁躬身微笑不语。
说罢重熙皇帝站起身,不知是不是起得太猛,他脚下虚浮身形竟有些不稳。
孙福连忙快步上前,伸出手臂让皇帝扶住。
肖华飞则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全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重熙皇帝喘息片刻,甩开孙福的手臂,走到一幅巨大的帝国堪舆图前负手站定。
“你过来瞧瞧。”皇帝的声音依旧清冷无波。
肖华飞不知皇帝在叫谁抬头看向孙福,见孙福已站在皇帝身边,便明白是在叫自己过去。
他轻手轻脚走到皇帝五步远站定,抬头看向地图。
这幅帝国全境堪舆图可要比肖华飞营中那张强上太多太多,上面所绘道路曲折蔓延,边境关隘所处位置分明。
大晋国内各州间边界犬牙交错纤毫必现,有数条大河与支脉在地图上奔流入海。
肖华飞毫不费力便找到云铺卫与姚安县所在位置,一个刀枪图标下面标注着云铺二字,往东北有四寸远则有一个城池的图标下写姚安。
这张地图虽然比不上后世卫星地图的精准,但肖华飞相信这张图至少在当世可称为无双之作。
皇帝将手指向东北方久久不语,那里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疼,镜泊湖十万大晋边军埋骨之所。
“东蛮过了年就要立国,你知道吧。”皇帝目光灼灼望向肖华飞。
肖华飞此时才快速观察下皇帝的样貌,按理说皇帝应该不到六十整岁,可如今却已头发半白。
狭长的单凤眼锐利有神,但眼框周围难掩乌青泛出,瞳仁上有红色斑点。嘴唇很薄,应严苛寡恩之相。
皇帝下巴上的胡须很长,打理得极好,但肖华飞还是在一瞬间注意到,皇帝胡须间有星星点点的脱落。
不需要多深的医理便可明白,皇帝丹毒入体之相已外显,药石无救恐难痊愈。
肖华飞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东蛮那里在地图上依旧是大晋疆土,可实际谁在控制大家都心知肚明。
“臣在查抄东蛮谍子时已知晓此事,奴酋似有面南背北大之意。”
每年都有热血的年轻官员上书朝廷,希望发兵东疆收回故土。
没有人比重熙皇帝更渴望收回失地一雪前耻,但国库的现实不允许他这样做。大晋如今只能固守求稳,以待天时。
重熙皇帝嗤笑道:“他们本是我朝附庸,先帝怜其悲苦才允他们在东疆安家。初时这群狐狼倒也恭顺,三节两寿均有供奉孝敬。怎奈人心不足,天长日久终成大患。当年的事...不再提了,想必你也能从家里长辈那知晓。那是大晋之耻,亦是你之耻辱。”
肖华飞连忙躬身道:“臣被蛮子密谍追杀多次,自然与之不共戴天,只要发现就会除之而后快。”
肖华飞心里猜想皇帝可能要将抓捕东蛮在大晋密谍的事交给他来办,这样说至少有功无过。
“朕才和你说过,那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要总盯住不放!当下更重要的事,北周来使应是心怀叵测,东蛮立国后必定叩关入侵!这些蛮子他们想要干什么难道你猜不出?你在码头上讲的话很好,朕听闻后很欣慰。但过刚易折,有理不再声高,以后少那样没有分寸。”
“是臣目光短浅,刚才未解陛下深意,请陛下恕罪。陛下教导,臣必牢记于心。”肖华飞心中自有是非判断,但还是虚心接受训斥,傻子才会同皇帝争辩。
自古战争的本质就是为扩张本民族的生存空间,为族群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
假使有天外族入主中原,晋国灭亡只是最轻的惩罚,最大危机则是家庙苗裔不存。
肖华飞虽然不喜欢大晋那些贪官污吏,但更不能让异族的屠刀砍在无辜百姓身上。
这是赤裸裸的现实,一个是内部矛盾,一个是敌我矛盾。乃朵不花优雅的面具之下,是颗极其冷酷的心脏。
这也是那天在码头上肖华飞对乃朵不花的敌视根源,他虽然抵触秦实录,但更烦感乃朵不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底线,各自立场决定人的行为。
抛开所有的道德包装,异族向往大晋关内的土地和女人,而身为晋人就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与异族共存是建立在自身强大的基础之上,道德与人性的下限,若是没有暴力机器的承载无疑就是镜花水月。
重熙皇帝平复心中的急躁,转而说道:“这原本是朕该操心的事,不该怪你。听说你在北周人那里得了三千头牛,朝廷上有人建言,让朕跟你化缘以解百姓之困。你觉得可好?”
肖华飞心中发疼看来这三千头牛已无法保住,皇帝的话只要说出口,就没有反对的余地。
而且肖华飞再次确定一件事,自己身边肯定有影龙卫的眼线,这让他将皇帝的可怕级别又提升到新的高度。
“臣食君之?,忠君之事,陛下有命臣自当全力办好。”肖华飞决定挨打站直光棍到底,只要不让他割掉入宫,今天凡事好商量。
“北地干旱让朕日夜忧心,想把你那三千头换过来,开春后分发到各处乡里。朕也不知有多大用处,但求尽人事听天命。”
“陛下心系万民,乃天下之福。”肖华飞决定扮演好狗腿这个角色,钱都舍了再送几句好话也是应有之义。
重熙皇帝因为肖华飞的态度心情稍好,随口说道:“你这些话朕早就听腻了,其实内里说不定在骂朕吧。”
“臣下绝无此意,陛下是在做天大的好事。臣不过是依附陛下尾翼,得以修下自家福报。所言诚心诚意,怎会有埋怨之心。”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个会说暖心话的伶俐人,罢了...不聋不哑难做家翁。你心中到底是何想法朕也不再问,就当都是实话吧。朕既是天下的家长,便不会亏了自家任何一个儿子。”
重熙皇帝看向孙福,嘴角似有上扬吩咐道:“那赵家人是不是明天也该回乡了,朕记得他家人口不多,京中宅子想来也无他用。你去用宫里钱买下来,就当给肖卿家付买牛钱。”
孙福神情不变,恭顺答道:“老奴这就去办,保证肖大人后天就能住进去。”
肖华飞根本不明白皇帝主仆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皇帝所赐不可轻易推辞,只能领旨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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