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葬礼
冰冷的水流从脚下缓缓流过,路明非跋涉在水中,前方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仿佛一条幽长的隧道,通往时间的夹缝。
他神色庄重,特意整理了领带和衣领,似乎要在远行前做最后的告别。
他越走越快,前方出现了微光,他加快脚步,冲入了微光中,从满是水流的狭长直道闯入了舞台之上。
刺目的灯光让人一时间睁不开眼,路明非眯起眼睛,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非常感谢楚子航同学的萨克斯演奏!下面让我们热烈欢迎高二(1)班的集体舞!”
灯光变幻,聚光灯从四面八方打落在舞台上,把路明非的身形照得纤毫毕现。
他睁开眼,想起了这是高中的春节联欢会。
“路明非,你没事吧?再坚持下,别害怕,表演结束就好了。”
软糯糯的声音一下子将路明非拉了回来,他看向面前的少女,眉头微挑。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嗯,是运动鞋,没错了。
记忆中这场联欢会临上场前,他被老师换了下来,理由是所有人都穿着皮鞋,唯独他穿着运动鞋。
最后他只能呆在灯光室里,按照老师的指示拨动开关,让聚光灯依次照在那些登场的同学身上,看他们拉着女孩的手旋转。
其实他本来就没什么舞蹈天赋,请来的舞蹈老师一再地摇头说路明非显然属于手脚并用不协调的类型,可他还是坚持排练了三个月,因为这场集体舞的对象是陈雯雯。
只可惜临上场,还是被涮下来了。
在路明非的记忆里,此后他有无数次都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
因为他是卡塞尔学院的S级学生,是学生会的会长,是执行部最新崛起的精英。
再往后,他逃离了卡塞尔学校,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迎来明里暗里的追杀,成为所有混血种势力眼中的焦点。
从打开了通往龙族世界的大门后,路明非的人生,就注定不再平庸
可早已习惯了成为焦点的路明非,还是会怀念那场错过的联欢舞会。
并不是还惦记着陈雯雯,只是在缅怀过去那段错过就不再有的岁月。
明晃晃的聚光灯下,音乐渐渐响起,路明非微微一笑,向着陈雯雯伸手发出了邀请。
“你别怕,就和训练时一样,跟着我的脚步来。”陈雯雯小声说道。
路明非竖指唇前,微笑道:“很感谢你那些年照顾我,也谢谢你邀请我加入文学社,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
在少女愕然的目光中,路明非拉开了这场舞台的序幕。
他以强有力的双臂引导着少女,在他的控制和眼神暗示下,陈雯雯被迫跟上了他的步伐与节奏,这已经超脱了集体舞的范畴,他们的舞姿是那么随意洒脱,奔放自如,似乎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整个舞台都成为了他的领域。
白色的舞裙旋转飞扬,折射着光影缭乱。
穿着黑色燕尾服,搭配运动鞋的男孩,成为了舞台的主宰者。
伴奏音乐在不知觉悄然变了,por una cabeza,标准的西班牙探戈舞曲。
少女震惊于他的变化与强硬,却下意识随着他的摆弄而成为舞台上白色的飞鸟,纤细的身影旋转着,裙摆如同鲜花般盛开绽放!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舞台交错的光影间,他的面庞冷峻而威严,以无可挑剔的节奏引领着少女完成了整场舞蹈,这场集体舞俨然成为了他的个人秀。
当音乐渐停,短暂的沉寂后是如雷的掌声。
路明非面对所有人微微鞠躬,当他再度抬起头时,这场盛大的春节联欢会变成了灰白色,煊赫的掌声凝固在时光里。
他耸了耸肩,慢慢走下了舞台。
他漫无目的地前进,转角处似乎有声音传来,他循声走进了一座大礼堂。
“……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这次演讲的题目是《感谢有你》。林语堂先生曾说,‘一篇精彩的演讲,应该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路明非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倚靠着礼堂的大门而站,眯眼看着台上的自己。
另一个自己正站在礼堂的上方,拿着演讲稿。
在演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特别顿了顿,拿开演讲稿对着全校小伙伴们露出讨好的微笑,眼中充满了期待,期待着大家为他送上掌声与会心一笑。
可这时那位素以学究气出名的副校长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原本几个想笑的同学立刻噤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副校长大人并不喜欢这个不那么文明的开篇,即使它是林语堂的原话。
于是整个礼堂静悄悄的,上千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讲台上的路明非。
仿佛千夫所指。
舞台上的男孩忍不住退后了一步,目光惶恐,他好像一下子从准备接受掌声的英雄,变成了说淫秽笑话导致万众唾弃的阶下囚。
他在孤独地对抗整座世界。
这时候谁能站在他的身边?
“啪啪啪——”
平静而如惊雷的掌声从礼堂的最后方响起。
所有人都震惊地转身想看看是谁在和副校长对着干,却发现有个路明非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倚靠着大门。
他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举手热烈鼓掌,高声喊道:
“讲的好!别怕,别说只是个副校长,终有一天会有人愿意为了你去对抗整座世界!”
“另外去他娘的副校长!”
“老子早就想说你秃头的模样真狼狈!”
在堪称嚣张的大笑声,礼堂中央的男孩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潸然泪下。
那是跨越了斑驳光阴长河的对望,也是长大的人对过去的释怀。
画面就此凝固。
路明非撇撇嘴,还没玩尽兴呢。
但他知道还远没到停下的时候,他转身继续前进。
他走出学校,来到了街道上,眺望着茫茫大雨中的城市。
他望向前方的道路,又回头看向来时的路,笑了笑。
他知道,这注定会是一场极有意思的葬礼。
……
……
“妈的都是这孙子蹦出来搞事,我看根本就是不认识,看那小妹长得还行出来玩英雄救美的。”怒气冲冲的混混围了上来,“那小妹好像还有点钱的样子,长得也够意思,妈的!全给他搞砸了!”
他们抬脚踩在被踹在地上的年轻人脸上。
被踩在地上的年轻人双手抱头,数不清多少脚落在他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被踹得要吐了,五脏六腑颠倒了位置,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却忽然想起什么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被人打得遍体鳞伤都没动正格的,最后对方一脚踹向他的脸,被他一个翻腕接住,轻声说……
“我最讨厌别人踩我的脸。”
低沉的声音响起,蜷缩在墙角的年轻人愣住了,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他自己的。
是谁代他说出了心里话?
他疲惫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落在挡在他身前的人身上。
那人轻笑着翻腕接下了混混踹来的脚,他简简单单的一拽一推,刚才还下狠手的混混就摔成了狗吃屎,在地上滚了几圈。
男人活动了活动手腕,伸手勾了勾,含笑道:“一起上呗,我赶时间,还要去下一场呢。”
混混们对了对眼,目露狠辣,从四周围了上来。
年轻人愣愣看着男人随意地面对他们的围攻。
他随手一巴掌赏在了某人的脸上,将他直接抽的凌空转了几圈方才落地,又抓住第二个混混的小臂,以肩头撞击在他的关节背后,使其小臂脱臼,抬腿把哀嚎的混混踢飞。
男人吹了声口哨,一记勾拳从下而上,将第三个混混送上了天空,可以清楚听到骨裂的声音……
他手段干脆粗暴地解决了所有混混,然后走到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身边。
他牵着男孩的手,来到了年轻人身边,将他们的手搭在一起,口吻严肃道:
“兄弟间不准吵架。”
“乖,都给我听话。”
俨然是长兄的姿态。
……
……
“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真的是夏弥么?”男孩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童光暗澹。
“是我啊,”女孩歪着头,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弥,什么都别想啦,你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多吓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守着你不是?就像那次你足足睡了十天……”
男孩凝视她许久,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女孩没有反抗,她把脸贴在男孩的头顶,一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另一手四指并拢为青灰色的刃爪,无声地抵在男孩的后心。
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男孩悄无声息举起的折刀被人握住。
来人单手轻轻压在女孩头顶,仅仅是这个举动,就彻底压制了女孩的龙化现象。
路明非站在相爱却又不得不相杀的两人身边,轻轻哼着歌,依然是那首熟悉的Falling slowly。
这世界有时候真让人难过,残酷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们总是在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前,就永远失去了触摸远方天空的机会。
无能为力的事好像随着我们的长大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我们究竟该如何守护我们心中的正义?
……
……
“……哥哥,这就是权力,虽然是最渺小的一种权力,可是依然透着那股醉人的味道。”
路鸣泽嗅着自己的指尖,瞥着路明非,“其实你已经嗅到了,对么?此时此刻陈雯雯对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你掌握了权力,再也不用仰视她,相反你还会拿她和诺诺比较,她没有什么地方比诺诺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但是诺诺距离你太远了,高不可攀,你现在握在手中的权力还不够,你还是需要仰视诺诺,但是不需要仰视陈雯雯了,甚至你可以俯下身……”
路鸣泽一顿,桌上一页纸巾无风而起,飘落在地上。
他刚要俯身捡起这张跌落在地的纸巾,可路明非却比他更快一步。
路明非捡起纸巾,捏在鼻前狠狠哼了一纸巾鼻涕,他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道:“你还要吗?”
路鸣泽愣在了原地。
路明非随手将纸巾扔进了垃圾桶,低头切着羊排,轻声道:“鸣泽,你说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握住权力?”
路鸣泽目光一凝:“不抓住权力,任何人都会自卑,就像没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里没有它的位置。”
路明非摇头道:“人类情感的复杂,是不能用鹿这种动物来比拟的,我们也不需要用权力武装自己,以此来耀武扬威,凸现存在。”
“这世界这么大,可真正属于我们的又有多少呢?曾经我们以为自己拥有着全世界,可后来我们才明白,这是错的。”他慢慢张开双臂,而后低下头,凝望着路鸣泽的眼睛:“我们需要的不是冰冷的王座,而是一个属于我们的温暖港湾。”
他站起身。
“鸣泽,我走了很远的路,去了很多的地方,干掉了无数的敌人,可我的心中并没有喜悦,反而满是疲惫。我孤独地重返王座,却对这份将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的权力嗤之以鼻,因为这份权力并不能让我找回我所珍视的事物。”
路明非缓步走到了落地窗前,轻声道,
“即使是再度重归,我的心中依旧有茫然,但现在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明白了我归来的意义。”
“我再度手握权与力,却不是为了重登王座,而是为了我爱的人。”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再度出现‘无能为力’四个字。”
“撕碎一切限制枷锁,砸碎固有的命运屏障,打破那些让人感到无力而沉痛的事物,这便是我重握权力的意义。”
脚下的餐馆开始分崩离析,画面破碎重启。
这一次,路明非去了更远的地方。
……
他看到了乌鸦瘫坐在落地窗前,慢慢抽着最后一根烟,被鲜血浸透的一叠纸巾从腹部滑落,还有那支没燃尽的烟。
左伯龙治,死亡。
……
他看到黑龙扬起的膜翼遮天蔽日,坚持了一百多年的老男人缓缓风化成沙,只留手中的折刀掉落在地,那是最后的余响。
昂热,死亡。
……
他听到枪声响起于死寂的山谷中,金发的男人拥抱着暗红色头发女孩,他们安静地死去,希冀着下一辈子能够再次相遇。
恺撒,死亡。
陈墨童,死亡。
……
他看到挺着啤酒肚的老男人昂首阔步地背着背包,走进了神的殿堂。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曾经嘲笑昂热是复仇女神的老男人,真的变成了复仇男神。
副校长来昂纳多,死亡。
……
曾经相爱相杀的男孩凝望着复苏的女孩,女孩也凝望着他,两人依旧是谁也不输谁。
直至都流尽最后一滴血。
楚子航,死亡。
夏弥,死亡。
……
……
他走啊走,走啊走,在黑暗中走了不知多远,路过了无数场葬礼。
他将死去的人一一埋葬,而后踏上新的旅程。
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又迷失在了漫漫长夜中,天上天下都是雨。
这时浑厚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风驰电掣地碾过积水,以一个极为潇洒的飘移摆尾停靠在他面前。
首先跃入他眼里的是那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
副驾驶位上是暗红色长发扎成高马尾的女生,她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喊道:“要不要搭顺风车啊帅哥,我们载你一程啊。”
一旁戴着墨镜的金发男人单手把控方向盘,两指并拢抬起致意,冲他笑着耸了耸肩。
路明非低头看着积水中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笔挺的西装皱巴巴的,又变成了狼狈的模样。
他抬头看向前方,只见又是暴雨连绵,黑夜铺天盖地降临的一段旅程。
他突然无声而笑。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前方等待他的,似乎是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而这种时候,可不就该罩着马仔的大哥大姐顶着闪光灯华丽登场吗?
他车门也没开,直接跳进了后车厢,指着前方大声喊道:“GOGOGO!让我们冲破这场风雨!”
驾驶位上的金发男人大笑着发动挂档,勐踩油门,雪亮的大灯刺破雨幕,咆孝的引擎声中,跑车化作一道红色的幻影横冲直撞地冲进满天雨水中。
后座的路明非没有坐下,他迎着瓢泼大雨而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冷意的空气钻进他的衣领,可他不觉得寒冷,因为胸膛中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他迎着风雨纵情狂呼,仿佛在宣泄着压抑许久的情绪,副驾驶上的女人挥舞双手人来疯般为他鼓掌,驾驶位上的金发男人打开了车内音响,激情四溅的摇滚回荡在天与地之间。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空荡荡的街道,时空在这一刻发生了错乱,他们穿过了老旧的旧宅区,跨越了满是风雨的高架桥,将CBD区镜面一样明晃晃的玻璃全部甩在尾气后,连同时光、命运也一同甩在了身后。
当跑车冲上最后一个高坡,他们披着风雨飞跃向天空,冲破了这漫漫长夜!
“我回来了!”
路明非大声呐喊着,他在空中张开双臂,拥抱整个世界,童孔中倒映出天光的色彩!
那一刻无可阻挡的天光洞穿了黑夜,从天而降笼罩着他的身形!
小时候路明非总听人说“往事如烟”,觉得这话酸了吧唧的,可此刻间他忽然觉得这个词是那么地有道理,往事岂不就像那些雨点打在地面上溅起的、烟尘般的东西吗?
你在风雨中缅怀它们,它们在风雨中目送你的远行。
人总是要长大,而长大往往意味着告别。
路明非站在风雨与晴天的交际线间,他回头望去,眼前的一幕让那倒映着天光的眼眸忍不住微眯。
暗红色长发的女孩下了车,双手抱胸靠在车门上,似笑非笑。
金发的男人摘下墨镜,对他微笑挥手。
满头银发却仍独领风骚的老男人和挺着肚腩的老家伙勾搭着肩膀,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面容冷酷的男人提着刀走到了车灯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俏皮美丽的女孩,女孩歪着头,冲他扮了一个鬼脸。
提着双刀,披着风衣的男人缓步走来,身边除了一如既往的三个人外,还有个和他很像的年轻男人,一位穿着红白女巫服的女孩。
女孩望着他,眼睛中亮晶晶的,仿佛写满了情愫。
……
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如同走马灯般登上了最后的舞台。
他们是恺撒,是陈墨童,是昂热,是副校长,是楚子航,是夏弥,是源氏兄弟,是绘梨衣……
是无数牺牲在上一世战争中的身影,也是无数铭刻在路明非人生轨迹中的人。
此刻他们从黑暗中走出,含笑而立
无论过去了多久,他们在他的心中依旧璀璨如新,光辉四射。
他们在这一刻齐聚此地,微笑着望着路明非远去的背影,慢慢摆着手,与他告别。
路明非再也忍不住了,他眼中有水渍出现,继而热泪盈眶,他深深鞠躬,与他们告别,与过去的自己正式告别。
往事如云烟,似梦转眼二十年。
……
很高兴能遇见大家。
我将继续前行,寻找通往幸福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上,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