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开落
字体: 16 + -

第一卷 第八章 东宫

    太子斥退了所有宫人,殿里只有我和他两人。

    “你为了我能尽早从大理寺出来,故意做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万一此事真的传到皇帝那里,他一定会责骂你,为了一个下人有失体统,不识大体。”我担忧地说。

    “我实在不忍心让你在那种地方多待半日。你无须太多担心,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祁青江和祁充会主动替我遮掩,只要你没事,唐德也不会再往外闹。”太子看上去十分淡然,我相信他的判断,心里宽慰一些。

    “昨天我在祁府见到祁青松了。”太子突然说。

    我一愣,又惊又喜:“你见到他了?”

    太子坐到案台边,手指敲着台面:“昨天我到了祁府,催着祁充回大理寺审结你的案子。当时祁青江也在,他和祁充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祁青江表面说他会督促祁充结案,让我先回宫。我正好假装要等祁充的消息,找个理由留在祁府。于是我问起祁青松,说顺道拜访一下曾经的云麾将军。祁青江没有阻拦,引我见到了祁青松。然后祁青江就走了,大概是去找祁充商量你的事了吧。”

    我心扑通直跳:“你是单独和祁青松见面的?有没有什么发现?”

    太子缓缓摇头,看上去十分失落:“没有发现。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地提起当年的云城一战,祁青松毫无反应,偶尔说上几句,都是用什么过去已久,记忆不清来搪塞。”

    我不禁冷笑:“那可是改变他一生的大事,他怎么可能记不清呢?”

    太子不置可否,又说:“还有,前几日,祁青松和祁青江一道去见了皇帝。我也懒得兜圈子,直接问他,是不是皇帝一心拿回云城,这才召他进宫,想与他商讨对策。他只说重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每晚都必须在温水中疗养两个时辰。武艺也大幅退步,无力再上战场,辜负了皇帝的期待。”

    “那么严重吗?”

    太子缓缓摇头:“我看他房间里,到处挂着兵器,从千斤的长枪,到短小的匕首,应有尽有。我敢肯定,身体有损只是他拙劣的推辞。”

    “如此说来,祁青松还是在隐瞒什么。”

    “嗯。只可惜他明天就要离开京城,回边关了。”

    “明天?”我惊呼,“那么着急的吗?他在边关又没有职务,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我对此也很疑惑。祁青松还是用水土不服,住不习惯作为解释。而且,他说他在京城没什么要紧之事,索性早点回去。”

    我心中刚燃起的兴奋的火苗一下子熄灭了。

    太子见我无精打采,安慰我说:“阿梅,你别灰心,我已经派人调查祁青松进京后的行踪,这两日就有结果。我还暗中安排了人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回到定城。”

    我依然兴奋不起来,随口回应:“恩,希望能有好消息吧。”

    我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祁青松的记忆,我不太确信有没有见过他。小时候于文天曾带我去过祁青松的军营,可我却不记得于文天为我引见过祁青松。如果说我没有见过祁青松,记忆中却的确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身处迷雾,面容难以辨析,我却有种莫名的自信,那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祁青松是怎么样的人?你和他熟悉吗?”

    太子苦笑:“别说我了。祁充跟他也不熟。”

    “是吗?祁充不是他的侄子吗?”

    “之前祁充和我说起过祁青松,说他这个二叔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宗族中,他都不愿与人亲近。祁青松从未娶妻,更无子嗣,但祁充作为他的侄子从未得到过他半点关爱。祁青松从小就跟着他父亲投身军中,上场杀敌。他统帅的军队,军营中纪律严明,战场上杀伐果断。十年前,他不过二十二岁,他就是云城驻军统帅,大周的云麾将军。这种人大概天生就不懂儿女私情吧。”

    听到这儿,我嘲讽地笑了笑:“十年前唐德也是边关燕城守城将领,比祁青松年长十来岁,官阶还不如祁青松。”

    “恩。北狄人残暴好战,在两国边界上烧杀抢掠。云城离北狄的石城相距不过百里,云城百姓苦不堪言。祁青松接替他父亲驻守云城后,以攻为守,行事激进,几次与北狄大军正面交锋。不过他运气好,后方一直安稳,这才保得云城一方太平。皇帝对云城格外看重,认为祁青松当居首功,所以祁青松官阶自然在唐德之上。”

    太子还在敲着案台,嗒嗒嗒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

    “听你这么说,祁青松虽然性格孤僻,但应该是个刚正的人,不屑于暗地里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我说。

    太子停下手上的动作,脸上看不出态度:“我并不了解祁青松。他过往的战绩无可置疑,他的为人大多是来自祁充的描述。”

    我不由地叹了口气。

    太子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扶着我的肩膀:“阿梅,祁青松的调查一有结果,我马上想办法告诉你。唐德还在外面等着,你先回唐府,好好休息几天。”

    我十分失望,深感疲惫:“好,我先回去。但是,我就这样走出去吗?我要怎么让唐德相信,你已经平静下来,暂时不会找唐欣的麻烦了呢?”

    太子微笑地看着我,温柔而平和:“阿梅,我不愿再伤害你,一丁点都不行。你就这样去见唐德,告诉他,我虽然还不能原谅你,但我毕竟是大周的太子,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唐德见你平安回去,就算内心有再多疑惑,也只能暂且压下。”

    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门外耀眼的阳光打在我身上,炎炎热气将我包围。我头晕目眩,僵硬地停住脚步,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从脚底升起的无力感。

    我双膝一软,胡乱抓住门框才没有瘫倒在地。

    “阿梅!”太子大叫着我的名字,飞快地跑过来搂住我的腰,将我扶了起来。

    “阿梅,你这些天太累了。祁青松的事你不要挂心了,交给我就好。”

    我靠在太子的臂弯中,一边觉得全身瘫软,脑子里昏昏沉沉,一边心底又忽然冒出一股莫名的力量:“我想见祁青松。”

    太子一愣,惊讶地重复:“你要见祁青松?”

    我有些后悔说出这个无理的要求,低头避开太子的目光:“是我过于强求。我其实都还没想过,真的见到祁青松之后要说些什么。”

    “明日祁青松要离开京城回定城,再见他就难了。祁青松说他每晚需要泡在温水中疗养,为此祁青江在京城东北角找了个僻静的院落,挖了个水潭,从东山上引下来温泉水供祁青松疗养。今晚子时我来唐府找你,我们去那里找他。如果他在,那是最好。如果不在,说明他有意撒谎。”

    “殿下,这样做会不会太唐突?”我涨红了脸,“如果你觉得太为难的话……”

    太子抱着我的头,扶到他的肩膀上。他的五指穿过我的青丝,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分明的指节。

    “阿梅,我不为难。你过去总是过于谨慎,甚至到了畏缩的地步,对我也是如此。很多时候,你明明可以选择依靠我,向我需求帮助,而不是自己独自承受委屈和困难。就算,就算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太子说到动情之处,剧烈起伏的胸脯压得我喘不过气,“阿梅,我们相识这么久,我竟然从未为你真正做过什么,还让你被我连累,卷入了我与大皇子的争斗之中。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和唐欣决裂,我明知道她性子乖张暴戾,却依然任由你留在唐府……”

    “殿下,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太子全身收得更紧,像是要把我融进他的身体里面,“阿梅,幸好你还活着,让我为你做点事吧。”

    我从东宫出来,唐德正低着头背着手,急促地在宫外走来走去,不时地朝东宫方向看一眼。

    他见我出来,立刻冲了过来。我早有准备,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爹!”我嚎啕大哭。

    唐德重重地抱住我,我撞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恍然失神。我从未与唐德如此亲密过,整个人猛然僵硬。

    唐德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粗粝的大手在我背上不断摩挲。

    我哭到有气无力,唐德放开了我,带着我往回走。

    “你在东宫发生了什么?太子现在如何了?”

    我一边小声抽泣,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太子很生气,他说你和祁尚书联合起来糊弄他……我一直跟他道歉,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于思梅……我一直哭,太子扯着我的袖子,大吼大叫,让我不准哭……他模样太可怕了,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他还把剑抽了出来,我吓得想跑出来,结果他比我快,把门堵住了……我差点以为他要砍死我了,结果他砍偏了……太子好像也哭了,他不想看我,让我滚出来……爹,我再也不敢去东宫了……爹,我再也不任性了……”

    我也不知道唐德听清楚了没,听进去了多少。我说的嘴巴干了,实在懒得再应付唐德,索性低着头认真走路。

    唐德也沉默着,我们两人并肩无言地往前走。

    来时,我跟着唐德一路喘着粗气跑到东宫外。此时,我们的步伐极慢,森严的红墙,喧闹的街道,宁静的小巷,都像是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在两旁缓缓展开。

    在我的记忆中,唐欣和唐德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沉浸在难得的默契中。唐欣很少提及唐德,但我很清楚,在她心中她有多么渴望唐德对她的关心和理解。她的性格作风,她对唐懿的敌意,几乎都来源于唐德对她的漠视。

    我逐渐恍惚,不知道是期望这条路漫长地没有止境,还是期望我能尽快从唐德的威压中解脱出来,分辨不出此刻我是于思梅还是唐欣。

    困惑了一阵子,我突然暗自发笑。此刻就算这身体里住的还是唐欣,她也会困惑,唐德这种片刻的紧张和关切也许根本不是建立在他可能失去女儿这个沉重的后果上。至于到底是何缘由不必深究,反正这条路走完,以后再不可能有相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