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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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金(3)

    fri oct 23 10:37:52 cst 2015

    5、

    日上三竿,我才堪堪爬起。枯骨女早就如以往一般倚在窗前。

    “江未子也是个痴情郎。”我不禁感叹道。

    “隔了一夜你竟还惦记着他。”枯骨女换了个姿势,尽是妩媚:“你快些穿好衣服,今天的白云城看上去可不太平。”

    说罢她朝窗外努努嘴,我顺势看去,街上人头攒动,全在往西边赶。

    “那个方向……”

    正是剪金桥。糟了。

    我草草洗漱了一下,便和枯骨女出门,从小二的口中得知,剪金桥闹鬼,昨晚上杀了七个吴府的家丁,全被吸成了人干,死状惨烈,挂在门口。现在吴福里带着家丁、道士往桥那边赶,百姓也都去凑热闹了。

    只有我和枯骨女知道这人定然不是江未子所杀。

    江未子修的是正气之道,杀人对他来说有损无益,除非他被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但那也不至于杀几个小喽啰来滋事。

    枯骨女一路闲庭漫步,和拥挤的人流格格不入。

    “你就一点都不着急,江未子怎么说也是你老友。”

    “一个修行千年的老妖怪,再怎么不济,就凭这些凡夫俗子也奈何不了他。你就放心吧,剪金桥下有一张符箓,江未子花了不少功夫在上面,如果符箓不破,他这桥也塌不了。”

    “那倘若符箓被揭了呢。”

    “揭了,那桥就塌定了。不过哪有那般简单,那符箓深入水底,寻常人都找寻不得,再者如果没有解咒的法子,就算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那符箓相当厉害,可不是几个乳臭未干的臭道士就能解得了的。怎么着,也得青灯镇那老和尚来才行。”

    “这么说我大概了解。不过青灯老和尚修为很高吗?”

    “呵,你没看见吴老头和他孙女两个人都奈何不了老和尚吗。如果不是老和尚一心求死,你们拿他还真没什么办法。”

    倘若枯骨女说得是真的,老和尚心里有个结。

    “你也不用多想,老和尚死在你手里也是了了心愿,我是说,也算是件好事。”

    后来回想起枯骨女当时的样子似乎有些慌措,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有事瞒着我,但那时江未子的事让我分了神,并没有仔细去琢磨枯骨女的话。但我还是发现了点什么。

    “这么说,那晚上你也在咯。”

    她只是轻“哼”一声,也没说得明白。

    “那你和老和尚哪个厉害?”

    “我……很难说得清谁厉害,世间修炼法相生相克。”

    “所以你和老和尚哪个厉害?”

    “伯仲之间吧。”

    “如果真打起来生死相搏呢?我是说,谁是伯谁是仲?”

    “和尚心志坚定,我的术对他没那么大的作用,应该是他吧。”

    “那你一定同吴老头一伙差不多。大概是因为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顿了顿:“看你平时任行天地、云淡风轻,还以为这世间没几个人是你对手。”

    枯骨女突然瞟了我一样,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抹猩红。我从那片红里望过去,官职被罢、妻离子散,家仆唾碎的一幕幕都重现在我面前。我心里万般苦涩,只想哭喊。

    “这下你知道,吴老头为何不敢轻易和我拼命了吧。”随即而来脖间的一道凉意把我惊醒。枯骨女的指甲正搭在我的脖子上,稍稍用力就足以捏碎我的喉咙。“我的幻术,倘若能让你有一个恍惚,就足够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上来。”

    枯骨女收回了手,仍旧冷冰冰地走着。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我忍不住呼喊道。我倒是并不怕因此而惹怒枯骨女且丢了性命,她若想取我的命,随时都可以。多余的担心只会是庸人自扰。只是身上的冷汗提醒了我当时那直击内心的痛苦。

    “今天早些时候你似乎出去了一趟,我说这人不会是你杀的吧。”我看向枯骨女,江未子倘若不杀人,是否会托这个老朋友行行举手之劳。

    枯骨女怪笑一声便不再理我。

    我也放下心来,她若是做了,且不会不承认。

    我就这样拖着疲惫的神经随着枯骨女一起挤进了人群中。

    气氛有点不对。

    “清风,为什么偏偏是你。”江未子一身褴褛,眼睛通红,早已没了先前的书生气。

    “出事了。”枯骨女皱眉道。

    “江未子,江大恩人,你杀了吴府七人,吸人精魄,毁人神思,罪不可恕。贫道自是不能因思旧情而包庇大恶于天下。当年你救我是一回事,如今你杀人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为首说话的那人,竟是当初我在西子楼见到卖画的清风道长。

    “怎么回事,不是说一般人对那符箓没办法的吗。”我看向那座摇摇欲坠的剪金桥,再看向枯骨女。

    “清风啊清风,我江未子一生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生而为人被错杀,也未曾有过半点怨言,死后化作孤魂,长守于此,修正气之道,从未伤天害理,这点你比谁都更清楚,杀人于我无益,人不是我杀的。”江未子的样子几乎崩溃,头发散乱。

    清风笑了。那笑,只是笑给江未子看的。

    “你知道的,你是知道的。你竟然还带人,带着当年我教给你的术拆了我的符箓,拆了我的一切,拆了我千年来唯一的寄托。你比谁都更清楚这座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却为何,为何要如此啊。”江未子血气翻涌,火气攻心,一口黑血吐出。

    吴福里身旁的八个浑身湿透的壮士和他们手上的黄条符箓,显然已经说明了眼下的情况。

    清风道长还在笑,一边笑嘴角一边抽搐,相当不自然。似乎是在掩饰什么。

    “师傅,师傅啊师傅,您活了千年,等了千年,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清风说的话,在场的只有几个人听得懂。

    枯骨女其一,我其二。

    “江未子曾经跟我说过,好些年前他救过一个没人要的少年郎,看他无父无母颇为可怜,便收他为徒,教他道术,好让他日后能有安身之法,那是他孤寂的千年里最是幸福的日子。他以为那是上苍在他悲寂的生命里给他的礼物。”枯骨女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

    “你是说清风就是那个江未子曾经救下的少年郎。”我蓦然想起,那个在西子楼中跟我同样强调“西子酒并不是这般喝法”的身影,就像我第一次拜访江未子时他说的话让我觉得耳熟一样。清风道长身上,至少这一点,有他师傅的影子,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但是为何,他又要恩将仇报!

    “你看到了没,清风道长不愧是咱们白云城青云观的观主,今早吴府出事,道长就主动请缨大义灭亲,要把那杀人的妖怪绳之以法,正气凌然啊,此等豪杰,为我们白云城百姓之福啊。”

    “得了吧,我看呐,还是为了那千两白银,你没听到他刚刚喊那妖怪什么嘛,师傅诶。要么就是出了事,想撇得一干二净。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要是能帮吴府解决这事,以西子楼在白云城的声望,他清风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我看这清风呐,也不过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罢了。”

    周遭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各自都有各自的看法,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无关于自身。

    “江未子的品性我信得,这样的人你能眼瞧着被那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我看向枯骨女,希望她能施以援手。

    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举动。

    我便知道这事是托不动她了。

    “我说吴掌柜,难道您不觉得这里面疑点重重吗。”那只好由我站出来。

    我能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我身上。

    “请问阁下是?”吴福里对这个打破僵局的人还算客气。

    “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是谁并不重要,你且听我与你道来,这其中的不痛快。”

    我提高了些声音,好让我显得更在理些:“昨日吴掌柜带人来拆桥,我正好在江公子家中坐客,如果他想杀你,当晚就能一个不留,何必非要到了早上才弄出这样一出戏。”

    众人听到我与江未子相识,皆是唏嘘不已。

    “其二,贵府刚刚出了事,就有人主动上门说要替吴掌柜解决这个难事,而且是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难事。吴掌柜难道心中就没有一点可疑吗?”

    “这……”吴福里犹犹豫豫的样子,我知道我是说到点上了。

    “眼下这位清风道长,一不讲救命之恩,二不分青红皂白。吴掌柜浸淫商道这么些年数,并将西子楼发扬光大,可谓光宗耀祖,倘若轻易听信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不清不楚的小人,岂不是遭人笑话,他日就是说出去,也会觉得面上无光。”

    吴福里被我说的一惊一愣,我变趁势而上。

    “剪金桥于此,已有千年历史,正好与您的西子酒厂同出一脉,吴掌柜怎能因听信他人几句胡言乱语就觉得败坏风水,有辱名门。要知道当年西子楼祖祖辈辈都是从这座桥上,挑着西子酒,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西子楼发扬至今,靠的是吴掌柜祖辈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劳作和您的深谋远虑,这座桥,正好是这些心血的见证,江未子虽是一介幽魂,却习正气之道,从未做过半分伤天害理之事,论品性,论人格,都比眼前这位贪名图利、忘恩负义的小人要高尚的多。吴掌柜,这桥,拆不得啊。要不,您问一问这在场白云城的诸多百姓。”

    话已至此,百姓在我的煽动下大声呼喊,一为清风小人,二是切勿拆桥。

    清风道长气急败坏,只听得他朝那吴福里反复叫喊:“吴掌柜,吴掌柜这桥一定要拆啊,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不能回头了。您不能听信这个书生的疯言疯语啊,他也说了,他是江未子的人啊。你切勿被他给蒙骗了,他们是一伙的。吴掌柜,这桥,一定得拆啊。”

    我似乎是尝到了胜利的喜悦,这样一来,剪金桥大概是能保住了。

    突然,我感觉面前一片漆黑,只有枯骨女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

    这感觉似曾相识,正是枯骨女的幻术。

    6、

    我能看到周围百姓的狂欢,也能看到清风的气急败坏,还有吴福里的那一声叹息。

    而除此之外,我又看到:

    “你找我?”枯骨女对着面前的男子说道。

    那正是清风,而他俩谈话的地方,像是一个道观。

    “正是,红姑娘,在下清风,曾是江未子的徒弟。我有一事相求,时间紧凑,长话短说。”清风的脸上少有的焦急,至少和现在的模样并不相似。

    “喔,我听江未子说过有这么一个徒弟,一个好徒弟。”枯骨女轻笑道:“有什么事,需要如此避讳,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你说吧。”

    “那贫道先谢过姑娘了。”说罢,清风便重重地跪了下去,给枯骨女磕了一个响头。

    枯骨女愣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

    “这白云城中,不久将有大变。”清风站起起来,面色凝重:“我怕师傅如果继续呆在城里,将有大难。”

    “你想让你师傅离开这?你知道这不可能。”

    “是,如果剪金桥还在,那一定不可能。”

    “喔?”

    “今早我听闻吴府正好出了事。”说道这,清风稍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枯骨女。

    “人不是我杀的。”

    听到枯骨女这般说法,他像是放了心,继续说道:“是是是。吴府本来就对师傅那的剪金桥有想法,再加上今天出了这事,我想大可以利用此事,我待会就去吴府请缨,只要添油加醋,我定能说服吴福里。能帮他们找出凶手,顺便拆了剪金桥。”

    “这样真的好吗,你就不怕落得一世骂名,说你是一个不仁不义的伪君子。”

    “正是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煽风点火,将我点穿。”

    “你的意思是?”

    “师傅千年正道,我若带人破了师傅的阵法,拆了他的剪金桥,毁了他这些年来的唯一寄托。我怕他会迁怒于他人,而自损道行。那不如,就让我一个人,来做师傅的心魔。”

    “人,我倒是有一个。只是……”

    呵,枯骨女说的人,原来是我。她知道我一定会站出来,也知道我一定有办法来煽动吴福里。

    “那你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自己去桥底下把符箓给揭下不就行了。”

    “我怕水,下不去。只有吴府的人手和我的术法,才有破除符箓的可能。”清风面露尴尬。

    “还有一事,倘若你成了江未子的心魔,对他的修行来说,可并不见得有什么好。”

    “如果这心魔,亲手被他除去了呢。”清风咧开嘴角,像是在笑,却听不到笑声。

    “什么,难道你……”枯骨女为之动容。

    “如果不是师傅,我清风这条命,早就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没了。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会忘记,师傅教我安生之法,我也无以为报。师傅等的人我是找不到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如果我的命,能换师傅的命。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时间不早了,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红姑娘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您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不要告诉师傅。还有,小心吴府里的人,我有预感,白云城的这场灾难之源,就在那里。”

    说完,清风便甩袖离去。

    画面到此结束,只剩下枯骨女冷漠地看着我。

    “所以清风,甘愿身败名裂,被百姓不耻,为万民唾骂,也心甘情愿地……”我就像一颗棋子一样被利用,可这并不至于让我难过,我心里痛,是眼下的这一切,竟是我一手搓成的,按照清风的说法,接下来,他要付出的,就是他的命。

    我从枯骨女的幻术中,看着外面的一切,觉得那么陌生,又那么真切。我想过现在出去阻止下面这一切的发生,最终还是选择了无动于衷。

    “今天这桥,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说罢,清风从怀中掏出了长剑,就朝着剪金桥砍去。

    “孽畜,我定要亲手除你于九泉之下。”江未子怒发冲冠,前所未有的怨气在他身边涌动,朝清风冲去。

    一道血痕落下,清风手里的长剑,此刻正握在江未子的手中,也扎进了清风的胸口里。清风笑着倒在江未子的怀里,慢慢蜷缩起来:“师傅。”

    江未子身边的怨气逐渐消散,反是多了一份清明。

    他慢慢地抱住清风的尸体,眼角滴下一滴泪,连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可以流泪的。

    故事到这大概也告一段落。

    剪金桥还是塌了,没了符箓的保护,年久失修的剪金桥在这场震荡中沉入了河底。

    江未子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我曾想向江未子说明清风的一切,他说他知道的,清风最后还在笑,还叫了他一声师傅。我也并不觉得奇怪,这样最好。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多年之后听枯骨女说起,江未子四处云游,终于不再孤守一方,但他并未有放弃寻找西子,按照他的说法,在这世间的四处兜兜转转,说不定哪天就能见到她,说声对不起。

    吴福里和他的西子楼并没有长久下去,这一切应了清风最后提到的那场白云城的灾难。吴福里的三娘子就是那场灾厄的源头,一个嗜人精魂,也吃妖怪的女魔头,搅得整个白云城阴阴郁郁,不得安宁。

    当然这和我已是了无关系。剪金桥塌下的第二天,我便和枯骨女一同离开,到往下一个地方。那或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也可能,是糟糕的延续。

    “你不觉得若果这是一个误会,也是一个美好的误会吗?”

    我躺着颠簸的马车上,一面吞吐着烟草,一面向枯骨女说道。

    “你是说江未子和西子的事?”

    “没错。”

    “或许吧。”

    “呵。只可惜,今世里,大概再也吃不到江未子煮的黄酒和雄蟹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