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最黑暗的一天
除了严嵩和张邦奇,其余阁臣仍然没有去慈圣宫表示表示,急不可待的张太后便又派了太监到内阁传话。
这个太监名叫李芳,二十多岁年纪,工作关系在司礼监文书房,是一名文化型年轻太监。在五百年后某电视剧里,这个李改成了吕。
最近这段时间,李芳奉命在慈圣宫值守,专门负责向外传旨。像传旨这种事,不是文化型太监还干不了。
李芳带着张太后旨意到了内阁后,阁臣一起来接旨。说是旨意,其实是代替太后问话。
李芳问道:“先前圣母有释放张延龄之旨,为何不见内阁办理?”
严嵩严首辅代替内阁奏答道:“内阁表决未能过半。”
李芳便代替太后叱道:“圣母有言,首辅若不能专断,要来何用!”
严嵩答道:“是臣无能,有负圣母期望!”
李芳又问道:“圣母再问,张延龄纵然有罪,但已废除爵位又囚禁八年,足可抵罪!
是以张延龄如今理当释放,圣母旨意在此,首辅意欲抵制否?”
严嵩貌似很无奈的奏道:“臣安敢不奉旨!”
其他阁臣站在稍稍靠后的地方,暗暗斜视着严首辅,你严嵩和太后这是给大家演双簧呢?
是不是想借着来自太后的压力,打破首辅也只有一票的表决制,恢复过往首辅权威?
李芳代替太后传了话,其它什么也没说,就回慈圣宫复奏去了。
然后李芳让别人代替值班,他自己又去了西苑无逸殿,向已经搬到这里办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秦公公禀报情况。
虽然李芳目前工作是在慈圣宫张太后这里值守,但他却肯定不是张太后的亲信,乃是司礼监派过去的。
张太后才摄政半年多,还没那么快就能把自己势力培植起来,也只能先凑合用着宫里“旧人”。
秦福秦太监听了禀报后,也有点诧异,没想到这个时候,张太后又跳出来拿张延龄说事了。
张延龄入狱是嘉靖十二年的事情,至今都已经八年了。
那时候秦太监还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呢,秦德威还是个在金水河边被愤怒的朝堂大佬亲自追打的少年。
一直以为张延龄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关在天牢等待最后结局就行了,没想到还能成为一次朝堂角斗的着力点。
秦太监随口问了句李芳,“你怎么看?”
李芳答道:“圣母虽然爱护兄长心切,但却把兄长牵涉进朝堂争斗,唯恐其不速死乎?看似是想救人,其实效果是害人。”
秦太监笑了几声,这个叫李芳的小年轻看来也是有点眼光的。
秦德威当初说的没错,这张太后就是个政治上的蠢女人。
为了释放区区一个阶下囚,拿殿阁大学士名号的封赏当要挟,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不过这次张太后突然犯病,内情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秦太监又猜测,有可能张太后被严嵩利用了。
正如秦太监所想的,严嵩回到文渊阁中堂后,便对其余阁臣说:“我要写个帖子,连同太后旨意一直下发到刑部去。”
刑部尚书毛伯温乃是严党分子,又是江西人,所以严嵩帖子和太后旨意一起到刑部后,肯定能得到贯彻执行。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首辅意志绕开内阁不同意见,直接下达部院,然后得到执行的“合法”例子。
而近一两个月维持的内阁集体决议制度,就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张潮冷哼一声说:“首揆不欲遵循表决了?连六科也不经过,直接向外朝下发中旨?”
严嵩展示出自己的强硬的说:“我不想与你辩论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妥,也可以阻止。”
张潮本来也不是斗争高手,一时无计可施,便又让人去西苑,向军机处的王廷相问计。
此时军机处也在西苑无逸殿,与司礼监分据无逸殿的东、西厢房。
王廷相思索了一会儿后,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起身就向对面司礼监走去。
大臣主动去拜访大太监这种行为,是非常罕见的。
军机处虽然与司礼监位置面对面,而且很有合作默契,但王廷相从来没有往司礼监走动过。
秦太监倒是很客气而平静的接见了王廷相,没有摆架子也没有因为大臣主动来访而产生什么受宠若惊的心态。
坐下后,王廷相开口道:“圣母下旨赦免张延龄,实乃乱命也,简直紊乱朝纲!”
秦太监面无表情的说:“那又如何?”
维护朝纲是你们大臣的义务,又不是他们太监的责任。
王廷相又暗示说:“其实万恶之源,都在张延龄!”
秦太监作为一个最顶尖的老阴比,瞬间就秒懂了王廷相的意思。
摄政太后加首辅这样的组合,如果强行推行旨意,从法理和制度上实在不好推翻。所以就只能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也就是俗称的“脏活”。
但秦太监还是故作不懂,随便扯话说:“张延龄此人确实可恶,说是万恶之源也不为过,大司马又有什么主意?”
王廷相见周边无人,就低声说:“秦板桥去浙江之前,对我说过,如果判定到了需要干脏活的时候,就直接去请秦太监来办!
秦板桥还说过,在这方面,秦太监是最专业的,找秦太监准没错!”
秦福:“.”
这儿子真孝顺,实在太孝顺了!有这样的儿子,真是三生有幸!
当严首辅的帖子和太后旨意一起送到刑部的时候,刑部官员基本上也就全知道了。
应该说,刑部官员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张延龄就在刑部天牢里关着,拿张延龄来说事,就肯定要涉及刑部。
当值的韦姓牢头听说了消息后,就来到天牢里面,转告给了张延龄。
“哈哈哈哈!”张延龄先是仰天狂笑,然后兴奋的说:“老夫苦尽甘来,终日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韦牢头也恭喜道:“我去寻摸些酒菜,与老侯爷为贺!”
文官们可以不鸟张延龄这个落魄前国戚,但牢头狱卒对张延龄还是不错的,指望能从张延龄身上落点好处。
如今眼瞅着张延龄即将遇赦出狱,也许收获的季节到了。
这个时候,恰好有个张家的老仆来给张延龄送新棉被。
破船还有三斤钉,更何况偌大的张家,有几个坚持至今的忠仆,也不算奇怪。
张延龄兴高采烈的摆手道:“不必拿进来,估计也用不上了!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要出去了!”
那老忠仆反而愁眉不展的叹道:“老朽只想提醒老爷,最好不要出去。”
张延龄皱眉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不盼我的好了?”
老忠仆混迹京城数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便又分析道:“老爷你在天牢里面时,自身是无害的,所以才安全,没有性命之虞;
但如果老爷在当前状况下还想被赦免,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害!等你走出天牢,只怕难保万全!”
张延龄听着十分不顺耳,怒道:“你这刁奴!说什么丧气话来恐吓我?”
老忠仆很冷静的继续说着:“第一,老爷现在并没有自保能力,圣母也不具备在宫外庇护你的势力。
第二,老爷身上并没有什么实际利用价值,也没有当权者会真心庇护老爷。”
最后老忠仆又狠了狠心说:“如果除掉老爷就能解决问题,而且不会有任何后患,也不会有人认真追查,那么老爷横死街头也不是没可能!”
“呸!”张延龄唾了一口,然后指着牢房里说:“谁愿意在这方寸之地苟延残喘?就算轰轰烈烈的死在外面,也胜似在这里苟活!”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忠仆真是劝无可劝,只能忧心忡忡的站在牢门外,希望能多使出几分力气,守候着不靠谱的家主。
韦牢头带着几个狱卒,喜气洋洋的回来了,提着几个大食盒,还有酒壶。
当即就在牢里摆了一席,伺候着张侯爷推杯换盏,猜拳行乐的耍起来。
又到次日清晨,仿佛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兵部尚书兼军机处代理主持王廷相出了屋门,立刻就感到阵阵寒意,连忙抱着手炉,钻进了大轿中。
到了长安右门外面,王廷相无可奈何地下轿,准备顶着寒风步行进宫。
此时忽然有亲近的刑部官员疾步走过来,对王廷相低声道:“张延龄昨夜在天牢里突发旧疾,暴毙身亡!”
王大司马愕然片刻,脸上又惊又怒!他也顾不得安步当车了,急忙入宫,又绕到西苑无逸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正在无逸殿西厢正房里烤火盆,也是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王廷相掀了门帘,闯进来后,很生气的对秦太监说:“秦板桥说你干脏活最专业,可是没想到,连秦板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张延龄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怎么能在天牢里面死?干脏活也不是这样蛮干的,简直愚蠢!”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从历史仇怨到现实权力纷争,秦党都是极力反对张太后赦免张延龄,但是似乎又阻止不了首辅帮张太后助拳!
在这个时候,张延龄很适当的暴毙在天牢里,只怕包括张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是秦党把张延龄弄死的!
秦太监抬了抬眼皮,冷冷的说:“我只能说,不是我做的!”
王廷相震惊的说:“不是你又能是谁?”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秦太监神色很平静,但内心却像火山熔岩一样的沸腾翻滚,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毁天灭地。
王廷相政治敏锐性还是有的,此时也想到了后果,有点头大的说:
“无论是谁做下的,出了这件事后,只怕太后和严嵩就彻底绑定了!今后太后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尽全力的支持严嵩!”
秦太监忽然站了起来,狠狠的踢了火盆一脚,咬牙切齿说:“只怕我们都被严嵩耍了!
我敢说,在天牢里杀张延龄的人,必定是严嵩!”
王廷相:“.”
千算万算,没想到严嵩也会干脏活,甚至会对明面上的自己人下手!
包括秦太监在内的所有对手都以为,严嵩只是利用张太后急于赦免张延龄的心思作文章。
但实在想不到,严嵩能阴毒到这个份上,会趁机弄死张延龄,彻底把张太后绑定到自己的战车上。
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就算直接对张太后说,张延龄是被严嵩弄死的,愚蠢而顽固的张太后也不会相信!严嵩也充分算计到了人心!
“事已至此,秦板桥又不在,今后如何是好?”王廷相喃喃自语的说。
秦板桥在的时候,总有种严嵩就是个经验包弱鸡的错觉,如今秦板桥不在了,才真切意识到了严嵩的可怕!
秦太监笼起了袖子,披上了斗篷,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
又戴正了帽子后,一边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不用担心!我会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专业!”
此时在文渊阁中堂里,气氛十分沉寂,入直的四个阁臣全都安安静静,乍一看仿佛岁月静好。
再细看几位阁臣的表情,只有首辅严嵩是真的安静,而张潮和张璧则有点焦虑不安,而张邦奇则喜形于色。
来来往往的中书舍人知道现在是非常敏感的时刻,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严嵩看了看天色后,站起来对其他人说:“我要去觐见圣母,诸君同去否?”
还是只有张邦奇愿意站起来陪着一起去,张潮和张璧仍然纹丝不动。
都这时候了,还在倔强?严嵩轻哼一声,指着张潮说:“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张太后是非常看重娘家亲情的人,从多年来纵容娘家人胡作非为就能看出来。而张延龄是张太后最亲近的兄长了,人越老越珍惜亲情。
在即将出狱的时候,张延龄忽然暴毙在天牢里,张太后只怕要发疯。
一个发疯的、不惜一切代价的至尊摄政,哪怕是个虚的,但还有严嵩这个首辅打配合,破坏力将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随便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在朝会的时候,太后指着某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与某人拼命,某人除了辞官还能怎么办?
张潮头也不抬,翻阅着手里的奏疏,完全不理睬咄咄逼人的严首辅。
输就输了,还能怎样?只可惜,门生交给自己的秦党基业,只怕守不住了。
“不识好歹!”严嵩冷笑几声,转身向外走,去慈圣宫安抚张太后。
然而严嵩刚转过身出去,就在院中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司礼监秦福。
严嵩瞥着秦福,质问道:“秦太监来内阁作甚?可有旨意?”
秦太监面有戚容,嗓音嘶哑的说:“特来哀告诸位先生,圣母娘娘本就年事已高凤体不佳,方才听闻了兄长死讯后,一时悲伤过度,已经追随先帝而去了。”
严嵩:“.”
太后怎么就能这样崩了?
一刹那间,严首辅感到了天旋地转,身躯宛如风烛摇摇欲坠。
耳边忽然听到秦太监叫道:“不好!只怕首辅也要悲伤过度了,速速扶到门廊里,看看还有没有气息!”
一个激灵,严首辅又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自己不能也被“悲伤过度”!
赶过来的王廷相看到这一幕,突然就感到今天仿佛更冷了。
秦板桥果然目光如炬,看人绝对不会看错,秦太监干脏活实在太黑.啊不,实在太专业了。
他王廷相从政数十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暗的一天。
跟眼前这两位的黑心黑手比起来,连不以肉体消灭为主要手段的秦德威都可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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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