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天下不能靠谈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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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凤凰于飞

    昱历两百六十五年七月,景国在向西南戎国蜀国称臣两年后,终于趁蜀国内乱、大旱,派年初才被封为“武安君”的三殿下嬴铮率兵南下,一举灭蜀。

    在蜀国内乱之中,末代蜀王燃落被绑在神坛之上活活烧死,安阳王泮则率领蜀军残部且战且退,一路南下逃去了文郎国。

    据说先世蜀王曾要求与文郎国的雄王通婚遭拒,蜀国因此与文郎国结为世仇。

    此次安阳王没了国家,几十万兵众也有了背水一战的觉悟,疯狂攻击文郎国,最后成功地赶走了雄王,自己建立瓯雒国,成为了一国之主,史称安阳王。

    不过,无论如何,瓯雒国远在西南崇山峻岭以南,想要威胁到景国,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

    武安君这一战解决了西侧盘踞多年的心腹大患。景国正式成为中原西部的霸主,也奠定了此后将近一百年间景、晟、晏、赵、魏、燕六国争战的格局。

    天子去后,大大小小数百国家,最终只剩六个。

    时间的洪流并未再次停止,终有一日,这片从刀耕火种一路走来的土地,将迎来新的主人。

    昱历两百六十五年九月。秋末的琰阳已经泛起了冬日的凉意。

    城北的一家酒肆门口,勤快的小伙计一大早正在打扫门面,余光突然看见一抹红。

    他一抬头,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女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小伙计差点咬了舌头,“啊!客官……客官早啊,一位么?”

    好家伙,这什么女人,走路一点儿声都没带的!

    好险好险,刚才自己失态没被抠门老板看见,不然又要嫌弃他“服务意识不到位”,罚他的月钱。

    那女子戴着宽大的帷帽,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伙计滴溜溜的眼睛上下一瞅,立即了然于心,这女子大约不是琰阳本地人,来此怕是有要事。

    他带着点儿将功补过的意思,搓了搓手,热情又不失距离地将她迎了进去。

    “咱家的酒是琰阳一绝,劲儿足的有碎玉秋露白、罗浮洞庭春,好多老客户天天就爱那一口香!浅淡的甜酒也多,梦坛醪、凫花酿、石榴酒,大家闺秀喜欢得不得了,您看看来点儿什么?”

    “……都行,随便来一点吧。”

    “好嘞,那先给您来一杯凫花酿尝尝吧!这酒啊最是清甜,喝了不上头,解腻解乏,还能驱寒!”

    伙计张罗去了,红衣女子稍稍放松下来,用手挽了一把帷帽上的皂纱,忽然听到邻桌有人在说话:“你听说了没?其实当初嫁去蜀国的,根本就不是颍川公主!”

    她没做什么反应,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倚在酒案前,微偏了头听。

    “还真是啊?!我就说嘛,公主风一吹就能生病,主君宝贝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真要叫她嫁去蜀国那犄角旮旯,还不得掉半条命去!哎,那这顶替了公主嫁过去的小姐倒也是个巾帼英雄,如今如何了?”

    “说来也是件伤心事,前些日子咱们都看见景军班师了,蜀国已经彻底被夷平啦,可当时啊,这位当过公主也做过蜀国王后的奇女子就在蜀国王宫里,和王宫一起葬身大火了!”

    “哎呀,这可真是太惨了……”

    红衣女子的皂纱忽然飘动了一瞬,仿佛叠纱之下的人冷笑了一声。

    凫花酿就在这时端了上来。她看着清清的酒液,似乎犹豫了好半晌,才轻轻拈起酒盏来,却不急着喝,只是就着外边的光线,一边细细端详清澈酒液,一边继续听着邻桌之人八卦。

    “这姑娘虽说是惨了点,但当初代替公主嫁过去,主君想必会厚待她的家族,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倒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是啊,如今灭了蜀国,总算是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你看咱们琰阳都城的人,感觉喜事一眨眼就多了一大堆。”

    “对了,说起喜事,你听说靖阳君的婚事了没?”

    “什么?!靖阳君不是一直说要等着那个鬼影儿都没有的未婚妻嘛,怎么去了一趟蜀国回来,终于开窍了?”

    “嗨,你也真算是孤陋寡闻了,怎么说啥啥都不知道呢?”

    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忽然住了嘴,凑到另一人跟前,低声道:“他那未婚妻啊,不是左相家的大姑娘么?最近找回来啦!”

    “什么?!一个大姑娘失踪了五年,还能找回来?啧啧啧,这世界真是神奇。可毕竟不明不白地没了五年,靖阳君不怀疑什么?”

    “我听说啊,其实五年前那孟小姐遭劫滚下了山崖,摔了脑子,啥都不记得啦!可她被缈云阁的人救了,之后就一直在阁里做事,听说还跟那个身家大概能买半个景国的阁主认了兄妹,关系铁着呢!”

    “哎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投胎运气好,就连遭个劫、掉个山崖运气都能这么好!咱们咋就没这运气呢……”

    “废话,你能跟人家左相家的女儿比么?话说,咱们坊间不都在传,缈云阁之所以深得主君青眼,就是因为为灭蜀出了妙计、立了大功吗?”

    “是啊,莫非还和这位孟姑娘有关系?”

    “我听人讲啊,其实两年前靖阳君去蜀国之前,就因为一次机缘巧合,找回了这位心心念念多年的未婚妻,可当时国家危亡之际,左相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迎回女儿,这姑娘也厉害,一对小儿女认清了彼此情意,她干脆就跟着靖阳君一起去了蜀国,在那边也经营了缈云阁的产业,帮咱们赢下了对蜀国的这一仗呢!”

    “啧啧啧,好一个英雄救美、鹣鲽情深的故事!这完全可以写成本子,给说书人那么一讲,保证场场叫好呀!”

    “可不是嘛!尤其这还是个特别圆满的结局,咱们大胜而归,靖阳君一回来就去请旨,要和自己的心上人完婚,主君一听那叫一个高兴,马上就要定个日子把左相家的千金召进宫来好好看看,只要她点头一答应,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等好事,哪有不答应的?”

    这头两人心满意足地八卦了一通,没发现刚才坐在邻桌的红衣女子已经像一阵清风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虽然一身鲜艳的红衣,可她似乎有不引人注目的天赋,离开酒肆之后,很快就融入了清晨苏醒过来的琰阳街道,走进了一幢小楼里。

    小楼的二楼,临街窗口站着一个青衣少女。

    红衣女子分明没有一点脚步声,可这青衣少女像是心有所感似的,在她出现在门口的同时就转过身来。

    “司祭大人。”云容轻声开口。

    红衣女子顿了一顿,伸手摘下了帷帽,“你明知道我再也不是什么司祭大人了。”

    层层皂纱之下,是一张经历了风霜却依然美艳惊人的脸庞,左眼上一朵血红问冥开得娇艳欲滴。

    这张脸云容见过许多次,可她还是忍不住微微惊讶——夕问冥原本的一头黑发,已白如雪。

    短短两月,已是世事沧桑。

    “你可以离开神庙了?”

    这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或许……我该恭喜你?”云容淡淡道。

    夕问冥笑了,意有所指般重复了一遍:“我再也不是司祭了。”

    景国的秋意之中,她回想起两月前那个燃烧的午后。

    当时,她眼睁睁地看着王后与质子先后跳下了神坛,忽然感到肩胛上一片冰凉,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连金面具都挡不住她汹涌的泪水。

    原来,这世上不是不存在甘愿为彼此而死的爱情。

    只是,与她无关。

    “小姑娘啊,”忽然有人开口说话。

    她在模糊的泪水中抬头,只见祈月也已经加入了神坛边缘的打斗之中。神坛之巅,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只剩下她和蜀王。

    那个不过二十多岁的白衣青年走上前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像是长辈看着家中不懂事的小女孩。

    “你喜欢的启明泮会活下来的。我派人给他送了一份地图,详细画了南下逃亡的路线,可以一直逃到文郎国地界去。以他的兵力和才能,雄王不是他的对手。蜀国的血脉保住这一支,”他怅然地叹了口气,“我也算没有辱没先人了。”

    蜀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是,你还困在死人的梦境里出不来么?”

    尘封了三十年的记忆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无父无母、身怀诡技的孤女,金色的神殿和神树,带她飞到树上眺望远方的黑衣公子……

    一切的开始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一切的结束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可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都已入土,她也眼看着晚辈陷入和她当年一样缠绵悱恻的爱情,她忽然有一次又梦到了他。

    或许是因为她遇到了嫁过来做蜀国王后的景国公主,总在她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的影子,所以勾起了旧事。

    那一天是岷山祭。

    三十年后的岷山祭。

    她又梦到了他,从遇到他开始,一步步走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是她的梦,可又不像她的梦,她只是一双眼睛,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衣女孩犯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错误,却只能无知无觉地旁观。

    然而,那个梦的最后,和她的结局大不相同。她明明在梦中已经相信了,这才是真正的他,这才是他们当年故事的原貌……

    可是当大火燃遍了神庙,她和自己斗了半生的宿敌一同被失去理智的民众围困在神坛之上时,她才幡然醒悟——那不是他。

    她遇见的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

    榨干了她的每一分价值,毁了她的一生,他却娶了王后、生了孩子,余生再也没有认出那个能为蜀国祈来生机的神奇司祭,就是当年被他推下神坛的少女。

    他甚至再也没有想起她。

    直到她在二十八年后,第一次邀请蜀王到访神庙,在他面前取下了面具。

    然后趁他震惊无措之时,毒杀了他。

    这就是她的一生。

    再也没有对自由的幻想,只有欺骗与被欺骗,利用与被利用。

    可到头来,就连她一直孜孜以求的灭掉王室,都成了一场引火自焚的笑话。

    “别哭,你这么好看,哭起来真是怪让人心疼的。”

    战火近在咫尺,启明燃落这时候居然还能开她的玩笑。他微微躬身,一手哄小狗似的轻拍她的肩膀,另一手轻柔地揭开了她的面具。

    她没有反抗,也再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仿佛瞬间失去了一切生的意志。

    “哎,启明溯也真是够缺德,霍霍人家这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啧。”

    启明燃落毫不在意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仿佛他口中的“启明溯”不是他自己的父王,“可你呢?你就要这么一直困在一个死人的圈套之中,把自己永远困死在这里吗?”

    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突然喷薄而出,她痛哭起来,对他吼道:“你懂什么!我十五岁那年被心爱的人杀害,自从那一天开始,就再也不能见到太阳!可我又没得选择,只能把灵魂献祭给启明神,从此再也离不开神庙!”

    她哭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几乎站立不住,软倒下去:“三十年了,三十年!再也不会有下一任司祭了,我的灵魂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你说得倒轻松,你能救我么?!”

    启明燃落一把扶住她,微笑道:“我能啊,小姑娘。”

    正在这时,厮杀的民众终于砍倒了神坛上的最后一名护卫,冲杀上来,怒吼道:“蜀王在那里!”“杀了他!”

    铺天盖地的叫骂声淹没了她,可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抱着她转了个方向,一跃来到神树下的柴堆之上。

    他背对着冲过来的众人,挡住了他们的呐喊,手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朵鲜艳至极的问冥花。

    下一刻,他低下头,温柔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而他纤长的指尖拈着那朵问冥,仿佛对待世界上最最珍惜脆弱的珍宝,轻轻地把花插在了她的鬓角,又摸了摸她的鬓发。

    她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印象,就是无数人的怒吼:“启明神是烈火之神,他不是自称启明神的后代吗?那他肯定不怕火!把他绑到神树上烧了,要是他被烧死了,那就说明是个假货!”

    可在这一片喧哗之中,眼前的白衣青年恍若未闻,只是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语气极尽温柔——

    “问冥,你自由了。”

    眼前一黑。

    夕问冥恍恍惚惚再次回到人间,蜀国已经不复存在。

    蜀中变成了景国的巴郡,曾经金碧辉煌的王宫和神庙都付之一炬,神庙中人早在祈年祭之乱中被屠杀殆尽,安阳王率军南逃,而蜀王被愤怒的民众烧死在神树之上。

    曾经的司祭一无所有,一头青丝尽成雪。

    可她发现,她真的可以离开神庙了。

    四十五年起起落落都已恍如隔世,蜀国灭亡那一天,末代蜀国司祭死去的那一天,夕问冥终于获得了渴望半生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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