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天下不能靠谈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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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雍都之围

    太医对着首战坠马的靖阳君嬴铄研究了几天,只能断定晕眩之状大约来自蜀国刺客的毒,却终究拿此毒毫无办法。

    中此无名之毒者,行走坐卧均与常人无异,然而一旦气血运行加剧,便诱发晕眩之症,意识模糊乃至晕厥,气滞血瘀,命在旦夕,万不可劳倦拼杀。

    换句话说,如无解药,嬴铄再也无法上战场了。

    落针可闻的大殿上,景王终于一声叹息,满脸疲惫:“让嬴铄先歇一歇。主帅由嬴铮担任。”

    主君之令传到前线,嬴铮眼眸中划过一道幽暗的神色,毫不犹豫地下马接旨。

    守城之战的主帅,曾沙场披靡的靖阳将军一夕陨落,无数景国人扼腕叹息,心头更加绝望。

    自九月初安阳王蜀军众围困雍城,两方相持,攻守皆不分昼夜。

    从深秋进入寒冬,景国人原本寄希望于西北的肃杀寒冬能逼退自南方蜀地而来的蜀军,可整整三月,本该冰冻三尺的寒冬一粒雪都没有下,竟是个百年难遇的暖冬。

    天亡景国。

    成堆的尸体无法在城内安葬,只能从城墙外扔出去,城墙下血流成河。

    没有战事的夜晚,大批秃鹫在城周盘旋,凄厉的尖啸在黑夜中仿佛索命的诅咒,让围城中的人们夜不能寐。

    而当黑夜终于过去,白昼来临之时,便是眼看着粮草一点点消耗殆尽的绝望时刻。

    这对于日夜惊惶的景国人来说,不啻于另一种凌迟身心的酷刑。

    直至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晨,雍都一角终于爆发出惨烈的哭声:“俺爹……俺爹没了!”

    一连数日无以果腹,老人在寒风呼啸的冬夜去了。

    饥饿积攒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开始向人性更深处的阴影伸出魔爪。人们开始偷偷地易子为食,拾骸骨为爨。

    这时,流言传来,景王决定向蜀军求和了。

    王宫之中,景熙殿。

    “……如今粮草俱尽,已有易子而食之惨事。”奏报大臣报完,景熙殿中众臣均是脸色惨淡,满堂静默。

    景王等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殿内,缓缓开口:“寡人意下,宗庙之继,为国之重。若能存纪宗庙,吾何惜自屈?如今寡人欲请成,谁愿为使臣?”

    片刻停顿之后,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列,声音无波无澜,却有着千钧力量:“儿臣愿往。”

    景熙殿中顿时起了骚动。嬴铄一派的大臣满面惊疑与痛心,而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靖阳君如此……于身份不合吧……”

    周遭声音,嬴铄置若罔闻:“儿臣不慎中蜀国刺客之毒,身为主帅却使首战失利,使吾景军损失惨重。当此国之危局,景国上下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儿臣却毫无建树,郁郁偷生。”

    他深深拜下去:“以帅之位乱军之心,本该重罚。纵父王不忍加诛,儿臣又岂敢贪生?”

    “殿下不可!”殿中突然有人一声疾呼,走上前来。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廷尉方钰。

    往常不苟言笑的威严司法重臣此时满脸萧索,却毫不犹豫地朗声道:“请成之使人身份几何,早有定规,靖阳君此请,恐不合礼制。”

    左相孟楠也一步跨上前来:“方大人所言极是,断没有以公子之身亲去请成之礼,万不可开此先例。”

    嬴铄皱眉冷声道:“此危急存亡之秋,国将不国,再谈礼制有何益处?”

    方钰抬起头,和孟楠的眼神交汇片刻。

    随后,他微微颔首,原本的满目哀伤之中落下几分释然和笃定。

    他一脸决绝地稽首而拜:“臣方钰,蒙君恩浩荡,忝列臣工,任廷尉二十年,未敢有丝毫懈怠。当此危亡之际,请君上……准臣出使请成。”

    嬴铄忽觉不妙,急道:“方卿!”

    “请君上准臣所请!”方钰直接拦下他的话头,没有半点退缩。

    高座之上,景王终于发话:“寡人准卿所奏。”

    “父王!”嬴铄又不甘地唤了一声。

    “嬴铄,你还是该多历练一些。”

    景王似乎非常疲惫,挥了挥手:“退朝吧。方卿担此重任,寡人……不会忘记你所作的贡献。”

    数日后。

    使臣方钰持着节杖从雍都城门走向蜀军大营时,两军尽皆屏息。

    没有景国人能忘记那一幕。

    雪虐风饕的寒冬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带着耻辱的使命,一步步走向敌军大营。

    方钰走得很慢,很稳。走出了严丝合缝的雍都城墙,他才感受到寒冬腊月的肃杀。

    他踩过景国将士的冻硬了的鲜血。

    他的头上是盘旋的秃鹫和翻滚的阴云。

    他留给雍都的,只有一个孤狼般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背后的城墙已然远去,蜀军大营已赫然立于面前。

    在景国朝廷立足三十余年,执掌司法的廷尉方钰始终被称作朝中的黑面相公,不苟言笑,令人胆寒。

    但此刻,他忽然欣慰地笑了。

    他想,无论如何,至少背负这样屈辱的是他,而不是四殿下。

    靖阳君还年轻,他会成为景国乃至天下将来的主人,这不是他该承受的污点。

    可他的微笑还未散去,忽然破空飞来一支箭,猛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高大威严的身躯晃了晃,猛地握紧了手上的节杖。

    他听见蜀军沸腾的吼叫和狂笑。他想怒吼出声,痛骂这群毫无礼义廉耻的小人!

    可汹涌的热血从他的胸口和喉头喷溅而出,滚烫的热度如他的生命一般,飞速流逝在这寒冬的黄土大地。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蜀军营帐的一角,启明泮收起手中长弓,高高扬起头,挑衅地看了一眼远方阴云密布的城池之巅那两个黑色的身影。

    他高声大笑:“哈哈哈哈,听说嬴铄小儿被我蜀军威严吓得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连主帅都做不了了?这可真是让人开眼!景国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连这样的废物都能做主帅,天不亡你亡谁呢?”

    蜀军的叫骂狂笑更加嚣张。

    方钰的喉咙里满是淋漓血意,他死死扬起头,带着毕生的仇恨死死盯住了敌军背信弃义、蛮横无理的统帅。

    他几乎不敢想,一向那样追求极致的靖阳君听见了这样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启明泮环顾四周,待蜀军的大笑已经告一段落,这才接过身边人持着的大旗晃了晃,呐喊大笑的蜀军才停下来。

    “景国竖子,就别妄想讨饶了!本王必定会拿下你这破城池,杀尽你全城上下,祭奠我蜀国牺牲在此的英灵!”

    方钰终于轰然倒地。

    目光定格在空中兴奋啸叫的秃鹫身上时,他还紧紧抓着手上的节杖,心中最后留下的满是遗憾——他还没有看到他择定的主君登上王位,成为下一位明君。

    不知自何处起了风,带起满地的血腥之气,一直刮到雍都城墙之上。

    城墙上密密麻麻的景军将士,是死一般的寂静。

    围困三月,粮草俱尽。而持节求和的使臣,当着他们的面,被射杀于蜀军大营前。

    忽然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了嬴铮脸上。他麻木地动了动眼珠,望向头顶愤怒翻滚的云层,慢慢伸出手去。

    又是一片,落在他被剑柄磨得血肉模糊的掌心,顷刻便融成了一粒水珠,与血水混在一处。

    下雪了。

    景国冬天的第一场雪轻轻缓缓地飘下,触地即化,盖不住满地的血腥,也救不了绝境中的景国。

    纷纷落雪中,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传来了将士低沉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嬴铮从噩梦般的空白中惊醒,听到更多的士兵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从箭楼到雉堞,从城墙上到城下,沉重哀痛的战歌如同缓缓推开坚冰的浪涛,沉沉地传遍了雍都。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每一个景军将士,还能站着握住兵器的,握紧了兵器。

    双目还能视物的,迸出满眼的血丝死死盯住了敌军阵列。

    还活着的所有人,都眼含热泪、咬牙切齿地唱起了这首战歌,祭奠死去的英灵,也看见自己毅然决然的未来。

    军歌越来越激昂,军情也越来越激愤。

    沉痛的歌诵变成了怒吼和恸哭,越来越多的景国士兵涌上城墙,吼出嘶哑带血的声音——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把蜀军屠杀殆尽!

    千钧一发之际,嬴铮猛地把长剑刺入了剑鞘。

    他转过头死死盯住传令兵,一字一顿下了死命令:“不可进攻!不能中了敌人的激将法。”

    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转向远处漫天的黄沙和蜀国金色的阵列,嘴里尝到了血腥的气息:“决战之时,另择他日!”

    自请成使节被射杀后,景军便陷入了一种濒临疯狂的境况。

    年轻热血的将士痛心国士之辱、疆土之失,誓要披肝沥胆,取敌首级;可同时,他们也越发看清了如今景国的绝境。

    粮草就快要消耗殆尽,若无奇迹,他们所有人都将奋不顾身地奔上沙场,最终泯躯祭国。

    然而,启明泮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连四日都并未命蜀军攻城。

    第五日清晨,蜀军出动了。

    当蜀军的金色火焰再次燃烧在远方平原之上时,嬴铮和嬴铄都在箭楼之中,等待卜尹从火中取出烧灼过的龟甲,占卜此次守城的吉凶。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啪的一声,龟甲裂成了几瓣。

    卜尹双手猛地一抖,没能捧住龟甲,那漆黑的几瓣便滚落到了地上。

    “大……大凶之兆啊……”卜尹恐惧地嘴唇都在颤抖,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在景军统帅之前,痛哭流涕。

    啪的一生,嬴铄捏碎了手中的陶杯。

    嬴铮铁青着脸看着滚落一地的龟甲,冷冷吐出几个字:“事在人为,彼朽骨何知。”

    他转身就走。

    其实,何须枯骨占卜,雍都之中的粮草终于已消耗殆尽,这是他勉力掩藏,却心知肚明的事实。

    若再无转机,哪怕守过这一轮攻势,雍都自己也要撑不下去了。

    这一次,蜀军的攻势格外疯狂,仿佛料定景军已到强弩之末,拼了命也要破城。无数次砍倒蜀军的云梯之后,终于有蜀军突破了垛口,攻上墙来。

    而城墙之上的景军亦是赌上了一切,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哪怕以一换一也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拉蜀军一同下地狱。

    短短几个时辰里,城墙上,城墙下,每一寸土地和建筑都染透了鲜血,将士在尸体堆积而成的小山里搏命,刀兵相接的震荡和数十万人的吼声震耳欲聋。

    涌上来的蜀兵太多,嬴铮也早已加入了战局。

    他的长剑上血流汩汩如小溪,已经杀红了眼,可敌人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困兽捅破了死亡的蚁穴,等待它的只有气力衰竭被分食殆尽的结局。

    砰!城门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巨大清脆的断裂声。

    不好!

    嬴铮大惊,一脚踢开一人,手起剑落又斩落了垛口两人的头颅,飞身扑到垛口向下望去。

    城门正前方,数十名膀大腰圆的蜀兵推着战车,正在对城门进行最后的总攻。而在他们身后,金甲红袍的启明泮面对这地狱般惨烈的景象,脸上却挂着嚣张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最令人开怀的场景。

    “殿下背后!”舒岳的惊叫不知从何处传来,同一时刻,嬴铮也感到一道刀风从耳后袭来!

    嬴铮猛一闪避,转身便将长剑钉入袭击者的腹部,又猛地抽出来,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狠狠擦了把脸上的血,想要唤人去阻拦撞门的蜀兵,可再一抬头,发现满眼都是厮杀成一片的人海,哪里还有什么人手去主动出击?

    砰!

    又是一声!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沉重的城门被一点一点的推开了。

    景国的最后一道城门,终于被攻破了。

    “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兄弟们给我上!冲进雍城,杀光这里的景国人!”启明泮振臂一呼,在蜀军震天撼地的欢呼声中仰天大笑。

    可他的笑容下一刻就凝滞了。

    一支鬼魅般的箭从高处无声无息地滑过来,仿佛初春飘来的一片柳叶。

    下一刻,细嫩的柳叶霎时变成致命的杀器,径直钉入了他的左眼!

    “大王!”无数惊呼声响起,随后是号角和四面八方传来的喊声:“停止进攻,撤退!撤退!统帅中箭,撤退……”

    嬴铮抬起酸痛地几乎已经再也动不了的胳膊,刺穿了一个仓皇奔逃的蜀兵的脖颈,腥臭滚烫的血液溅满了他的半边身子。

    一片血雾之中,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高处那个在寒风中静止如雕像的身影。

    城墙最里侧的高塔上,在那个几乎没有人能做到的射程,嬴铄面色冷冷地收起了手中的长弓。

    长时间静立后,雪落满了他的乌发,仿佛一夕白头。他年轻的脸庞上映着寒冷的雪光,就像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化成了一尊雕像。

    生与死,会改变人。

    嬴铮心下一松,立时向后趔趄了几步,无力地靠在城墙上跌坐下来,长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无论如何,这一次攻势,他们又守住了。

    “殿下!殿下!”是舒岳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身破烂甲衣的舒岳再也没了往日儒将的翩翩风度,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跪在他身边,似乎是哭又似乎在笑——

    “殿下,细人来报!三日前安阳王已接蜀国国内密旨,可与我国谈和退兵!”

    嬴铮一个激灵坐起来,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涌入了无数的猜测。

    启明泮三日前便已接密令,今日却还是发动攻城,大概是打算此战便攻下雍都,然后借口密旨传到时已灭景国回复蜀王。

    可惜天不遂他愿,今日景国虽伤亡惨重,到底是守住了雍城,更重伤了启明泮。

    那么这一次,讲和一事应当可以实现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猛一把抓住舒岳:“讲和可有什么条件?”

    听到他的问话,舒岳像被火灼烧一般痉挛了一下,猛地攥紧拳头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着动了动,竟没说出话来。

    嬴铮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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