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天下不能靠谈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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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山阿 第八章 一叶烟雨

    昭国人都知道,已致仕的莫敖楚老将军有一独子,名岺均,年十九,现任昭王左徒。

    莫敖是昭国特有的官阶,执掌军政大权,居武官之首,于百官之中仅位列令尹之下。楚家是昭国世家大族,昭王莫敖一职世代都由楚家之主担任,而楚老将军也同祖上一般袭爵、嗣莫敖之职。

    老将军德高望重,受众人爱戴,然而他于子息一条上却颇多波折,年近不惑好容易才抱上一个儿子,取名岺均。

    因此,楚岺均从小就是楚府中的宠儿,内有娘亲丫鬟疼爱,外有楚府势力撑腰,就连昭王也念在楚老将军的功劳,对他颇为看重。

    这样长大的一棵独苗苗,不少人觉得宠溺太过,恐怕要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然而,老天爷不独给了楚岺均军权显赫的家族,更奇的是还给了他惊世才华。

    楚岺均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强识,七岁能文,十四岁文名遍传昭国,十六岁以华美辞赋名动天下。许多人读了他的作品后,听说这是楚老将军的独子所作,皆是啧啧称奇,没想到武将府中还能养出这么一个才子来。

    但不管怎么说,楚岺均终究是将门虎子。十七岁时,晏军跨过湘水进犯昭国,他挺身而出,组织当地青年才俊迂回抗击晏军,于军事才能上首次崭露头角。

    据说,当时正在西北率军抵抗巴蜀戎狄的楚老将军听说了此事,捋着胡须淡淡笑道,“好歹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不算辱没了我楚家门楣。”

    自晏国抗敌归来,十七岁的楚岺均应召入仕,十八岁便升任昭王左徒。

    左徒一职,在朝与昭王商议政事,讨论国策;对外则接待各国贵宾,应对各方君王来使。

    当年,他便担任昭国行人,出使东海边的晟国。

    半年前,楚老将军致仕,莫敖一职就此空置,若按惯例,便应当由独子岺均来接替这一职位。

    然而,楚岺均一直做着他的文官左徒,从未向昭王提过此事。他不提,楚老将军不提,昭王也不提,其他人便都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如今的左徒楚岺均小楚大人,哦不,自楚老将军致仕之后,便是楚大人啦,年将弱冠,在为政一途上不过是春榕吐芽,江河初融。

    然而,他已颇得昭王器重,于八月末开始推行改革,内容之惊人,力度之大,让昭国上下都抖了三抖。一转眼已是九月之末,改革自第一条颁布以来,已推行了一月。

    此时的楚大人,可谓是耀眼新星冉冉升起,少年英才,春风得意。

    ……但朝内当红的楚大人这一日却过得颇为不顺,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了。

    清晨一起床,楚岺均就打了个喷嚏,竟是有点儿着凉了。

    他很快就发现了罪魁祸首——晚秋渐凉,床头的窗户却半开着,灌进来的冷风带着水汽早就吹熄了屋里的微小炉火。

    小厮有朋备好了车马,来接他上朝去,“少爷起来啦!”

    他一眼瞥到窗户,大惊失色:“哎您怎么把窗户打开了?这可是要着凉的!”

    楚岺均也觉得奇怪了,怎么就没关窗呢?他明明记得,昨晚自己读书时屋里一丝风也没有,十分温暖。

    难不成我睡觉还会梦游,自己去开了个窗?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若是把这事说出去,宠溺自己的母亲恐怕要把下人都罚一遍,实在过于兴师动众了。再说了,服侍的府人一向仔细,这八成真是自己的问题。

    罢了罢了,也没什么事儿,只是觉得身子稍稍有点沉重,想来养一养也就好了,别惊动府里了。今日上朝还有要紧的事,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随它去吧。

    他看看浓云笼罩的天色,取了把竹簦,就带着有朋出门去了。

    朝议之时,他再次提出了自己改革五策之中,此前因为争议过大而暂时搁置的末尾两策,一曰劝战授爵,奖励军功,二曰废除世卿,唯才是举。

    然而,百官之首令尹子禾愤然出列,批他年幼无知,急功近利,说昭国在诸国之中依循古制乃为翘楚,因此才得来如今强盛之治。若是破坏旧制,哪怕获得眼前的片刻利益,依然会使得尊卑混乱,礼崩乐坏,终会招致大祸。

    饶是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提前知会了昭王,但还是难以在满朝官员的纷纷驳斥中以一敌百,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昭王原本有些信心,这一下却也尴尬地沉默,此事僵持,朝议不欢而散。

    下朝时,天空已飘起了毛毛雨。回到府里,连父亲都听说了朝议上的事,而他非但不理解自己一心为国的苦心,竟然还来训斥自己,说自己不该作此废古僭越之举,让他好好反省。

    楚岺均就不明白了,军队强盛对于国之兴盛有着最重要的保障作用,选贤与能更是能立纲陈纪,保证朝廷清肃,如此利国利民之策,何以遭到一边倒的反对,乃至父亲都要大发雷霆?

    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的楚岺均遭此挫折,回到府里便有些闷闷不乐。他本想着下午再推敲一下政令细节,可现在看到那堆散乱竹简,他就有些心烦意乱。

    罢了罢了,今日朝议,明日便休沐,姑且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现下雨不大,出去散散心吧。

    “有朋,我出门一趟,若有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出去走一走,晚膳前便会回来。”

    凉凉细雨一丝丝飘入院里,有朋正撩起袖子蹲在屋檐下,饶有兴趣地逗蝈蝈,听了楚岺均这话一口应下,“好嘞!”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啊,少爷你一个人去吗?!”

    “嗯。不必担心,我就去湘水边上转一转。很快就回来。”话音未落,楚岺均径自要走。

    有朋赶紧把蝈蝈笼子往旁边一扔,拍拍屁股跳起来:“哎哎哎,少爷你至少带把竹簦啊!”

    “带了。”那蓝色身影扬扬手中的竹簦,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有朋愣了半晌:“啊?带了不打,这也能叫带吗?……少爷今天好像不大高兴?”

    他望着楚岺均的背影,“……算了,反正少爷烦恼的事,我也理解不了。”挠挠头,又低着头逗蝈蝈去了。

    细雨轻灵,沾衣不湿。楚岺均策马一口气出了东城门,不多时就望见了贯穿南北的一线碧水。

    湘水南流,东岸晏国境内地势高,山岭密布,西岸昭国境内则是一片开阔,因此不远处就兴起了邵都这座城池。

    他下了马,把缰绳扔在一边任马儿去吃草,自己则撑起竹簦,一步步沿着蓬草茂盛的浅滩走到水边,拨开草叶坐在了岸边。

    河岸边生着丛丛杜若,阵阵清冷幽香在楚岺均周围温柔地弥散着,让他莫名地觉得心头熨帖,逐渐放松下来。

    撑着簦实在累赘,左右细雨纷纷却不大,淋点儿雨也没什么。他随手收了簦,撑在手边,发起了呆。

    杜若片片颀长绿叶映着天光水色,轻柔地垂在水面上,此时已是秋末,杜若穗穗簇簇的白花只剩星星点点,枝叶掩映间已挂上了些深蓝色小果子。

    从岸边向对面望去,水面开阔,细细雨雾中可见层叠远山与零星村落。

    置身斯情斯景,他终于出了心中郁结的一股浑浊之气,不由得想起那一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来。真正的终南山在北边千里之外,但沿着湘水向下游而去,便是南岭,也算应了诗境。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就漫不经心地顺着水流向下游飘去。

    不望不打紧,这一望,倒叫他瞧见了一只小小木艖,无人撑篙,却晃晃悠悠地逆着水流,正朝他这儿荡过来。

    小舟头尖尖翘起,遮住了他的视线,只能依稀望见船尾似乎支着一片硕大的青青芋莲叶,可再往里便挡着看不到了。

    ……这是?

    平时,楚岺均总背负着族中长辈的期望,扮一个少年老成的才子忠臣。可不知怎么的,在这细雨和香草芬芳之中,他心里莫名地有了孩童般的好奇,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便撑着簦的竹骨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那叶翩然逆流的小舟。

    船尾的确立着一片大如斗笠的芋莲叶,叶片青翠欲滴,深浅叶脉之间还滚动着几滴银亮亮的雨珠,随着水波轻轻滚动。

    芋莲叶的长长茎秆窝在一只白净的手里,可手已经半松开,莲叶便歪向了一边,边缘露出一袭水绿丝袍,与青翠莲叶、碧色湘水相映成趣。

    噫,细雨斜斜,小舟悠悠,芋莲阔叶之下,睡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年。无簦无笠,便随手折来芋莲叶遮着,木艖听雨眠,这倒是……好雅致。

    只是在这雨中酣眠,不会着凉吗?楚岺均有些心急,眼见那小舟就要飘到眼前,忍不住踮了脚去看,想看清楚芋莲叶下的小小少年。

    自青萍何处,有微风起,带来又一缕杜若清香。

    芋莲叶荡起一个角儿来,被吹得一歪飞出了小舟,便露出一张极清隽恬静的睡容,双睫许是受了细雨的凉,轻轻颤动起来,蓦地让人想起雨丝轻吻的纤纤草叶。

    楚岺均一下子呆住了。他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凑过去,脚下一动,踩着了竹簦,竹簦一滚他便猛地一个趔趄,顿时身不由己地跌下了江岸,正正地向那小舟中沉睡的少年砸了过去!

    就在他坠落的一瞬,少年睁开了眼睛,仿佛一颗星辰忽然亮起。

    楚岺均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张了张却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睁睁看着那双湖水般的眸子越来越近,双瞳明亮的涟漪中映出云雾飘寥的远山,和一个迅速放大、惊恐万状的他……

    他吓得猛地闭上了眼睛。

    扑通!

    楚岺均正砸在了少年身上,却似乎……意料之外地,砸得并不重?青衣下的身子软软的,嘴唇触到了冰凉而柔软的一处,杜若香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