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字体: 16 + -

第六十五篇 嘿,你们弄啥之四

那场灾祸没有留下教训,而在这次突击中,岳父又在管闲事了。

    有个计划生育对象跑了,是岳父放跑的。乡里的干部把对象带来了,交给他,等着再聚集几个,一起送上手术台。他却让他跑了。乡里下了命令,谁弄跑的,谁负责找回,限定找不回来,就处分人。就为这个生气。

    爱人说,快给乡里打电话,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能出这个面,计划生育是国策,出了问题要追加责任,还有可能要连带,不管亲朋是好友,谁出面谁担责。

    岳母说,不去了,八人大轿来抬也不去了,干得好没人说,干不好还要负责任。

    岳父不说话,吃一碗饭,喝半杯酒,倒床就睡,天一亮就又走了。

    我还是硬着头皮给乡书记打电话。乡书记说,千处分万处分也不会拿一个老革命开刀呀,这件事情完全是应当为而起,单位这个安排就是不负责任的安排。事情要由单位负责。

    这不是废话么?

    我好言好语,乡里还是通融通融吧。

    过一天,乡书记回电话了,有个要求,他们邀请年轻局长吃饭,请我作陪,敬年轻局长几杯酒,就一个目的,请他批一个项目给乡里。事情成了,老革命就平安无事。

    那顿饭我没能吃成,不是我的原因。乡里请了副书记,他们提前打电话来了,说有副书记在场,可能你会不方便,就忙你自己的事吧。下次我们在专门请你。我说那这个忙我没帮成,我老岳父的事情是不是就黄啦?那头说你小瞧我们不是?好歹你也是个常委,讨论干部的时候也有一票,现在我们地位低可能还找不到你,但今天不知明天事,谁也说不清楚将来会怎么样。我说,扯这些没用,说一下你们乡长怎么安排我岳父的事?手术对象跑了要他去追?他那么大年纪,成天走村串寨,爬坡上坎。不错,他过去扛过枪,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到过朝鲜与美国佬见过面,流过不少的血,这样就以为他革命意志坚定,身体是铁打的?一旦身体出了问题,你们也担待不起。快给你们乡长说,不行的话,我亲自到乡里来,我去找那个手术对象……我在电话里叽里呱啦一阵,停下来喘气,才听见话筒里早就嗡嗡了。

    一周以后,我岳母见到了一起下去的突击队员,回来拿换洗衣物,找他就问了情况。

    那个逃跑的人回来了,半夜里悄悄跑来突击队住处,以来就被发现,几个队员跳上去把他抓了。找到了我岳父,问说什么时候去撬那老房子。他宁愿突击队去撬房子也不肯交出大肚子媳妇。问他为什么这样想。他就说那老房子本来就不是他家的财产,是姓傅人家的财产。当年他父亲是贫协委员,没有房子住,政府没收了傅家新房,分给他家。几十年过去了,傅家的儿子现在成了地区的领导,已经向房产部门提出来申请,要将老房子归还。他不同意,说了一句,你这是反攻倒算。傅家新发起来的人就不乐意了,抓住了计划生育这个空子,要搞死他家了。可是傅家也有计划生育对象,也是怀了三胎,也在我们这个村,为什么就没有人抓?

    我岳父一听这事有点严重,就吩咐先把他放了。

    突击队员说,事情没有完,还不知道下一步会出什么事。

    过了十天,还没有听到乡下的消息,我就问岳母,要不要打听一下?岳母说,不用管,他什么事没有经历过?

    我翻查了一下,现任地区的正副书记正副专员当中,没有姓傅的。乡下人目光短浅,一个部门的科长也会被视为大领导,这不足为奇。

    过了几天,我接到年轻局长的电话,说约我见面,谈谈我岳父的事情。

    见面在朝阳宾馆,那是县里刚修建的三星级酒店。主要是为了提高引资力度,给外来投资者们提供良好生活条件而建。县里各单位部门的头头们倒也抓住了好时光,稍微上点档次的接待都在里边进行。

    年轻局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下属,年纪都相仿。我因为着急要处理好岳父的事,一旦有了结果我就找借口走人,不想在宾馆里面多呆,我现在没有胃口,心里和嘴巴里都是酸的。

    喝了两杯酒,我就直言不讳说,我们谈正题吧,关于我岳父的事,你是不是想好了办法?

    办法还得靠着常委领导呢。年轻局长神秘兮兮。

    我们都知道常委领导对这件事一直不安逸,三番五次地打招呼,时刻关心着老革命的情况,这样也使得我们经常感到不安。

    女下属咂动鲜红的嘴唇说,我们局长天天都在思考这件事,日不能吃,夜不能寐,难过得很呢。

    年轻局长摇了手,没那么严重,我是肠胃不太好,你们的眼目有问题。他接着说,事实上,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渐渐发现,常委领导你的想法,不能不说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考虑问题确有不太全面的地方。说着瞥一眼男下属。

    是呀是呀,男下属接上来说,事情总有考虑不全面的时候,当初在动员他老人家的时候……

    年轻局长道,没有动员,是老革命自己要求的,他完全是自愿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男下属闭紧了嘴。

    年轻局长补充,老革命主动要求的时候你不在场,你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我没有心思在这里拌口水,我说,单位上年富力强的干部有的是,却不派下乡,偏偏要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下去,还给他安了个副队长的帽子,不错,他的虚荣心是满足了,可是他的身体呢?谁负责?

    年轻局长说了一大堆对不住,希望我原谅的话。然后他说,现在我们想好了,改变主意了,慎重考虑了,单位再怎么缺人,也要妥善安排好,让一个善于工作,懂得协调关系的干部下去,同时就让老革命回来了。

    那就简单了,还用说什么呢?

    女下属代替领导说出了苦衷,单位现在通知他回来,他一定是不会答应的,还会赖在乡下,所以还得家属出面,内外夹攻才能奏效。

    年轻局长说,我请你来吃饭的时候,同时已经派车下去接他了,告诉老革命家里有急事,要他回来一趟。等他老人家一回来,就请你们亲属出面,大家一起努力,想办法把他稳住,不要他再下去了。

    我说过有了结果赶紧走人。我快步来到岳父家,把情况给岳母说了,岳母说她正要去买菜,小三小四小五他们都要回来。

    一家人到差不多时候,岳父回来了。肌肤明显又晒黑了一层,站在门口那副样子不好说是衣履不整,狼狈不堪,只好说是风尘仆仆,精神抖擞。他眼睛里有光泽,对子女们一下子都到齐表示惊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在门外时的严峻,换了衣服,洗了把脸,过来坐下,一个个看了一遍,说,你们这是弄啥?

    岳父这一辈子,说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我把这句话拿来咀嚼,消化,这篇文章构思好了,写下了一大半,这句话还在那里悬着。它一闪一闪地,提示我,作标题还不好么,还花那么多脑筋干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吧,现成的在这里,快写上吧。

    我的文章构思伊始,就决定用这几个字为标题。

    岳父脸色一直不好看,说完这计划你们弄啥后,又接着说,来了也不见面,门窗紧闭,这是弄的啥嘛。

    小五出去迎接他,跟着他先去了单位,单位里一个人都不见。

    坐下来不到半个小时,又去单位走了一遭,还是不见人,回来时脸色更难看了,说,又派车,又带口信,有急事,有急事,来了半天,却不见人。这是弄啥嘛。

    单位上想弄啥,由他们去吧。难得我们一家人聚齐了,大家好高兴,就好好地吃顿饭,说说家常话吧。岳母盯着我看,我就这样说了。

    一家人谈话十分统一,都是一个调调,动员老人家回来,再不回来,多让人担心呢。还没干够不是,战争年代流血牺牲,干够多的了,四十多年容易吗?年轻人干啥呀,闲坏了呢,工作都让你一个老头子给干了。回来了,就不要再为他们的事操心了,该玩啥玩啥,出去旅游,见见大千世界……

    岳父先是睁大眼睛,一个个看,接着就频繁地起身,上厕所或者倒水,敬他酒也喝,点烟给他也抽,就是什么也不说了。岳母悄悄对我说,无声的抗议呢。

    饭后大家忙着收拾碗筷,我靠近岳父坐下,大家说的时候我保持了沉默,现在我应该说点什么了。

    我还没有开口,门被敲响了,打开一看是单位驾驶员,把一大包东西塞进家来了,是岳父的行李。驾驶员还没有转身,岳父一声大喊,把他给震呆了。

    你这是弄啥?谁叫你弄来的?!

    驾驶员来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声音小得像蜜蜂。

    小五给驾驶员使眼色,驾驶员赶紧就溜掉了。小五说,爸爸,你先坐下,听我说,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情,如果……

    我不听。没有如果!岳父怒气冲冲跨出门,重重地踏地走了。

    小三小四就要追上去。岳母说,不用管,气消了他就回来了。

    很晚了岳父才回来。大家不约而同都舒了口气。岳父目光还含着火,什么都没说,咕隆咕隆喝下一大杯水,上床脱衣倒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