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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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篇 流清池•意愿

任玉贵来到机关浴室,立马就被里面的陈设照得眼花缭乱。白色的瓷砖,深蓝色的池底,不锈钢的冲水龙头。顶棚上的灯泡还有防雾罩,永远不会被雾气遮光。不光工作人员有床睡,而且搓背用的也是专门制的床,很宽大,可以打滚,可以升降!

    任玉贵在他一个人住的寝室里走来走去。先是背着手,伸直了脖子,走了一阵,还是弯下腰来,因为长期弓背勾脖颈,现在伸直了走路,反而别扭。

    来洗澡的干部们并不多,每天就十来个人。

    这些干部们并不是十分挑剔,他们进来一声不吭,只把票交了,脱掉衣服,静静地坐在池子里思考,连下巴耳朵都浸进水里;他们从不骂骂咧咧,擦完背总要微笑着点头表示谢意;他们并不像外面好多客人,喜欢在澡堂里,做这个做那个,不再增加采耳,揉腹,推盐等的科目。他们进出都是小心翼翼,轻脚轻手的;他们眼睛很灵,虽然都是光露露的,却看得出来年龄和地位,对年纪大一点的,或者职务高一点的,都会规矩地弯腰避让。

    这里还有窗户,看得见外面。那是一片高不可及的,布满了星星的天空。小时侯天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长大成人后,一天到晚在浴室里,而且成天弓腰干事,不能抬头,也没有心思看。而那些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脱得光光的人体,是他唯一能够看到的景物。他看得清楚他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分得清每个人身体的不同之处。他能够提高自己兴趣的,就是对那些不同之处,恰到好处地把握,并且尽快了解顾客的脾气。他体会父亲说过……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那句话的含义,任何时候,都没有这时深刻。

    一个月以后,他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工资,钱的数量让他心慌,这在流清池要干两个多月。而这时,他特别想和老板说点话,买一包好烟,给他去抽。机关浴室里除了水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客人们嘴巴像针缝了一样,全都是闭得紧紧的。搓完背也只是点个头。有时来了个别脸相慈善的,任玉贵就止不住了说话的冲动,主动问人家,怎样?人家好像没有听见,半闭了眼睛。提高一点声调再问:

    满意吗?人家还是不答,眼皮倒是微微眨一下。

    搓完了,一坐起来就匆匆扯毛巾裹上,匆匆走去休息室。毛巾都是大号的,除了脑壳,从脖颈到脚跟都遮住了。休息室全是单间,门合页上都吐了油,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闻着了里面飘出来的烟味,才晓得人在里面。都在借这个机会,深入对人生的思考。

    任玉贵一个整天坐在床上,干什么都不是,也不会,平时顾客人就少,人闲得不得了,闲得身子痒痒的,骨头松松的。他站在宿舍门口,直头直脑朝远处的大门口看,那里有个穿黄衣服的解放军站岗,突然扭脸过来严肃地看他一眼,他就吓得魂飞魄散,缩回去半天不敢动。窗子外面是树林,树林边上有人走过,还听到嗲声嗲气的声音,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把床移过去,站在床上,伸脑壳出去看那说话的女人……他最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抬起头,看蓝天白云,想自己的事。想流清池的事多一点,遥远的地方有时也想一下,比如工农浴室……

    机关浴室规定,大家轮流,每个星期有一天休息,但不准出去……床头边有个小柜子,工钱放在里面很安全;也不知叶保全那个女朋友新欢啥样,有机会出去,给人家买点东西;老板喜欢烟,给他买两包;沈友有余一个人守夜,够单调够冷清的了,要是这头能够同意,他可以晚上去陪他,天亮赶回来……

    这一天,突然有人通知,要所有员工都去会议室,有事情宣布。

    任玉贵去了,他被安排与另外四个人靠着墙站成一排。新来的领导坐在一老板桌后面。她说:

    我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一个一个当面审查,重新考核聘用,实行优胜劣汰。这不是我所谓要搞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事业发展需要。

    旁边的工作员宣读了规定,有十多条,任玉贵听明白了,有一条是对他说的,五十岁以上,辞退不再聘用。

    他上前一步,想问一声这就走吗?

    工作人员横起了手臂,挡住他,让他回去站好了。领导看见了他的行为,领导皱起眉头,前任就是这样不见原则,什么时候弄来这么个小老头,他能干什么事?这和吃空饷有啥区别?

    他磨蹭着,还有话说呢。到底要说什么呢?领导说:

    我得把你的情况搞清楚了,免得人家说我搞一朝天子一朝臣。说说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任玉贵想,都决定要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

    领导咧嘴轻轻发笑:

    这么说,拿你这么个状况去换一个年轻女子,你是值啦?

    旁边的人也笑:

    是呀,你多大,人家多大?

    任玉贵说:

    我是比她大,但我干这一行几十年了,我的手艺好。

    领导叫他上前一步,说:

    手艺?我问你,这个艺字怎么写?

    他说,草字头,下面甲乙丙丁的乙。

    领导追问,意思呢?

    他迷迷糊糊:

    意思是……手上的艺术。

    领导大笑:

    还手上的艺术呢。我打了一辈子麻将,手艺不算差,为啥就赢不了?抱停都被人家杀破。

    任玉贵不想再和他们多说,在一张纸脚下押了指印,收了最后的工钱,走了出来。任玉贵记起老板说的话,还想流清池的话,就回来……同时又想起叶保全的女朋友,我回去了,她怎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