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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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篇 古画砖(中)

    fri jun 10 23:04:29 cst 2016

    我打定主意,要去找曲老爹,我们可以摆摆家常话,诉说他的辉煌历史,慰问最近的身体健康状况。一句话,我要弄几块砖下来,那些砖不能一直压在墙头里面,要让它们出来见见天日。

    曲老爹却不轻易离开他的旧房子。万一有事出去,也绝不会超过两小时,很快就象看家狗那样急急忙忙夹着尾巴往后跑。一回来就会四处检查老房子的基脚,生怕被人撬了个洞或是安放了炸药雷管。在菜园子里薅刨,走远了一点,都要低头从屁股沟子里向后面窥伺。顺垄沟撵小鸡,也会有如呆头鼠,跑几步立定,昂起脑袋对他的巢穴左右观看。似乎他的心不是跳动在胸腔里,而是被藏在那油毡房压着的砖墙下面。离远一点,都会失魂落魄,汗洒如雨。他害怕什么?我以为他一定是害怕桂跛子,我观察过,他的右边耳朵是有一个缺口,不注意看是发现不出来的。他莫非就是桂跛子要找的缺耳朵人?桂跛子脚神不好,来不到菜园子,就算来了,还没等跳跃到房子跟前,曲老爹恐怕早就溜远去了。

    我远远的还没有走近那房子,就见他从躺椅里支起了半片耳朵,我就感到了事情的难度。他的手从椅缝中伸下地,指爪一伸一缩。那竹竿隔了一定距离,被指尖一碰,滚了开去,一直没被抓住。我打了个响声,走近躺椅。他却装睡着,虚胖的眼皮下突鼓的眼珠子明显的在滚动。他隔了眼皮可以看人,这可不得了。我可没这种本事,眼珠在那层厚皮下面,只能看见一片红云。

    我盘算着,既不要造成他紧张,也不要引起他产生什么警觉,而又要达到我的目的。我静站了一小会,视线从天空,房顶掠过,回落到菜园子里。老母鸡耸立起背毛,让小鸡在翅膀下汇拢藏好,只漏出一颗颗铜钱那么大的小鸡头。我轻轻碰了碰老爹,轻柔地喊了一声,老爹,你,在,晒太阳?

    躺椅发出了轻轻的**,那声音听去也充满了心甘情愿的味儿。曲老爹缓缓睁开睡眼,十指交叉平放在肚皮上,样子又安翔,又动人。我听到他细吹哨子般出了一小口气,我就欢快的感觉到他并不生气,对我的造访持容许态度。我得寸进尺,触摸他那温润暖红的手背,手背上那几块褐癍也富有弹性充满了生命活力。

    我无话找话,说天气真好,天上有几朵云,很好看的云,不会下雨,两三天内不会下。曲老爹半睁开眼睛,在看我。我用鼻子画着圈,向他的眼睛献上我的殷勤。曲老爹活动了一下肩膀,做出要起来的样子,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好机会,我就去扶了他一下。扶到一半的时侯,我想我的手要是一松,他就会像一块砖似的砸到地面,噼啪,那绘有美丽花纹的砖块就会分成几瓣,甚至粉碎……我还是遏制了自己,那样做真有点不地道。

    我听见了曲老爹说话,我弯了身子,我问,老爹呀,你说啥,你大声一点。曲老爹说,多谢,多谢。我说我是应该的。我又说虽然有太阳,但天气还是有点冷。天气变化又那么大。现在热和过几分钟就要冷了。曲老爹睁大眼睛望了天,说,你说天要做什么?我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受凉,不要感冒。我窥视那门内,我心里想的是你的身体就这样了恢复不过来了,再怎么静养也是白搭,你真正的老朽了,我要真的对你下手,就这么轻轻一攮,你就要在地上滚三滚。但我说出来的是你不再年轻了,不象我们经得住。你一有冷的感觉就要进家去加衣服呀。曲老爹捏了捏腿,说,还可以,走得动,也吃得去,茶水一天一壶。饭呢,不饱不饿三碗。

    我望着那灰扑扑的墙,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我走过去,指了墙说这附近有人开山炸石呀?墙都震出裂缝来了,该修一修了。曲老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说,没有人放炮,我的耳朵灵的很。你看错了,那不是裂缝,那是绳子。我说我有几个朋友,是包工头,专门搞工程,技术一流,他们答应过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上前。我喊他们拉一些砖过来,帮你修一修。曲老爹不答。我又说不要考虑钱的事。你用不着操什么心,动一下嘴就行。

    曲老爹弯要捡竹竿。我就往旁边一跳,我说你要撵鸡?他说不是,我去解溲。我看他转过了房档头,就走近那墙,在我的记忆中,那些砖砌进去的位置,大约在右边角,齐腰高的地方。我站在那儿,我的手在墙壁上一把一把地抓着。没提防曲老爹立在身后,喘出了粗气。我抬高手,做出在锻炼的样子,做了一个仙人摘桃之势,慢慢车转身来。我装模作样地说老爹很少锻炼,所以身体不太好。有一个医生是我的好朋友,医术是很高明的。医生说,象你这样的病人,不适合住潮湿的地方。

    曲老爹说,这个地方一点也不潮湿,很干燥的。我说,你就不明白了,跟据地质资料,这地方就有很多地下水,会顺着下面的土缝浸上来。曲老爹说,不对,这里六尺以下都还是干的,一颗水也不见。我说你咋晓得?你挖过?曲老爹不回答,也不再说了。他重新过去坐躺椅,躺椅心甘情愿地**起来。

    我就去撵鸡。我在菜园子里奔跑。我的腿碰断了好几棵菜。曲老爹不理我。我受不了,我回来变了腔调说话。我说老爹,老爹,我们商量一个事,这个事对你对我,决不会带来什么坏处,相反,它绝对是一件好事……曲老爹沉重地站起来,什么也不说,兀自进了家去。

    我成了个呆头鹅。我来做啥?非要受这样的冷遇?是我错打了曲老爹什么不该打的主意?还是曲老爹自己在处处设防?我才不管那么多!我等他。曲老爹出来了。曲老爹问我是不是缺钱用?曲老爹说他正好有点钱,是什么什么……来的,我没有听明白。我的脑筋不会急转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还没有准备心理,真的,我被老爹弄了个措手不及。曲老爹说,反正我也不忙用,你就先拿去,看你的样子,一定很急。我伸了手。我心里发现那是我的本能,而不是被逼。我见了钱,眼睛就清爽明亮。我没有办法拒绝这种事。

    我谢过了曲老爹,这是母亲教育过的,社会上也提倡这种要求。我说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呢?曲老爹说,你们单位叫集资建房子,你差点钱。是的,有一次曲老爹起不了床,我碰巧来了,我当时空着手,有点不好一意思,就作了那种解释。曲老爹说,我手有点冷,拿不稳,你快接去,点一点。

    我顾着说那些并不由衷的话,让曲老爹那么长时间举着钱,我还不感到内疚。我意识到了这不公道,我就跳上去接了那笔钱。我还点个啥呢?我连相信曲老爹那大把年纪的把握都没有?我只消一捏它的厚度,我心中就很有数了。我掖好了钱,就去扶曲老爹重新在躺椅里睡好。我说老爹,我一定很快找钱来还你,我要好好报答你,我把房子弄好后,一定要接你去住一段时间。他说,什么?我转过他跟前,重复说一遍,要接他离开这儿。曲老爹把耳朵仄过来听,并点了头。我说老爹,记好了我的话。他说,哦,不打紧,我住不惯新房子。

    钱拿在手上,我不得不离开那旧房子。离开那旧房子很远了我还回头望它。我很想把自己对那旧房子那份说不清的心思珍藏起来,不再去想它,但我确做不到。曲老爹的钱能转化为我某些方面的满足。但是就这样了也不能使我的心情好起来。一想到曲老爹早晚不离他的旧房子,那样小心地看护那块地盘的表现,我就烦躁不安。我在单位无所是事,成天望着天花板长吁短叹,我回到家则大腿高抬肩膀斜吊无精打睬。有天我正为午觉姿势不正背了脖犟筋而恼怒的时侯,那修车的桂跛子突然闯进家来。我嗷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跳起了接待了他。

    他一进门就把沾满油腻的拐棍丢开。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了一圈半,笃笃笃地跳了几步,膝头抵了沙发扶手,把那作支点,一翘脚,身子就滑进沙发里。脏兮兮的半截空袖子搭过来碰摇了我的衣架。一开口就说古画砖的事。小老弟,你说过要拿砖来会我的,我等了好多天,你连影子都不闪一下,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揹人卖,这回要反被你揹卖不成?

    岂止他等我?我才真挂念他呢。我拿砖给他还得要很好的谋划,是一块一块地吊他胃口,还是一下子给他让他目瞪口呆!和桂跛子说话得笑。我说,老兄,我年龄比你小,所经历的事和你相比,更不值一谈,但有一条,我这个人地道得很,兑现不了的事我从来不做。和我交往多了你自会明白。

    桂跛子嘎嘎笑,掏出高级香烟,扔一支给我,说,你这屋头豪华得很,就是舍不得买一个烟灰缸。他顺手拿过那个雕花土漆笔筒,说只好用这个了。说着就把烟灰抖了进去。我说,弟兄,在我家里用不着讲究,烟灰随便丢在地上。不过,我现在刚好有件事急着要去办。明天我请你喝酒,行不?正好把砖的事……桂跛子弹跳起来,我以为他要走,就去拉门。没想到他笃笃笃跳到博古架前,抬手就要动上面的摆设。我着急说,你干啥?

    桂跛子说,哦哟,你有好多值钱的文物哟。你这些宝贝随便拿一件就可以够我吃半年的哟。老弟,我脚力不好,刚才走了好几里路,一时三刻恢复不来。你忙的话,你就先去,我在这温暖的地方调养一下精神,你回来时可能差不多了,我们两个好好地交谈交谈。桂跛子两个指头捉起一只水晶玻璃杯,啧啧称道,哦哟,这个小活路,和我的老拇指一般大小,透明透亮的,真是稀罕物,这又怕值一大笔钱哩。好家伙,翻园倒铺还有这样大的收获,难怪你喜欢干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