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子弹穿过头颅(十一)
第15章 子弹穿过头颅(十一)
整整一个白天不间断的厮杀,把原本朗朗的晴空打得阴风呼号,血雨升腾。敌人在山坡上丢下了差不多一千具死尸,他手下的五百多个弟兄有四百多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活着的也都成了血人。石门关,石门关,成了敌我双方的鬼门关。他左肩胛骨中了一弹,丁子肋部吃了两块弹片。黄昏时分,敌人再一次发动冲锋。涌上來的步兵虽然很快被打退了,但要命的是,一辆坦克像从地底下拱出來似的,突然闯进了最西面的战壕。它打了个滚儿,重新站起來,履带上沾满了血,看上去它像一只嗜血的巨兽,狞笑着顺战壕扑來,上面的平射机枪哗哗叫着--幸亏他们把战壕修成了蛇形,否则,顷刻之间那挺平射机枪就会把壕沟里所有的人打成马蜂窝。那时部队还沒有打坦克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所有的人都呆了,一时束手无策。如果不尽快搞掉这个钢铁怪物,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它就会横辗战壕,三营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最危机的时刻就这样來临了,场面异常混乱。韩天成怒吼一声,举枪对准一个扔下枪想逃跑的士兵--最终他无奈地把一颗子弹射进了那个士兵的后脑勺。他记得那个兵是不久前刚投诚來的,长得文文静静,像个姑娘家,像个学生娃子,年龄和他当年投笔从戎时差不离,胡子还沒长出來呢。但是,他沒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打碎他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脑壳……
钢铁怪物越逼越近,它的狞笑如雷贯耳。他冷静一下,命令身边的几个弟兄,快绑手榴弹,用集束手榴弹炸它!一个弟兄抱着一捆迎了上去,被怪物身上的机枪打得血肉横飞;又上去一个,又被打烂。一连上去七个,全被它打成了碎片!战壕里会喘气的人越來越少。他只剩一个念头--如果阵地不保,回去也是死,干脆就在这里让那个怪物把我的脑壳打碎把我的身子辗扁吧!他抓过一捆手榴弹,弯腰就往前冲--但是,他只迈出一步,脚腕子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成子哥,我來。
就这样,沒等他反应过來,丁子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集束手榴弹,猴子一样跳到沟沿上,朝着那个巨兽奔去。恰在这时,躲藏了一天的太阳突然露了脸,它蹲在西边的山头上,把万道霞光尽兴泼撒而來。丁子就迎着夕阳前行,他甚至连腰都不弯
一下,而是挺胸昂头,舒展张扬着四肢行进,浓稠的霞光在他身体周围旋转缠绕,发出岩浆包溶石块的哧哧声。坦克里的射手大概想不到会有人顺着壕沿跑來,一时來不及调整枪口,串串涂满了霞光的子弹钻进丁子脚下的黄土里。随即,丁子摇晃了一下。他的肚腹和胸部接连中弹,噗噗的响声震得整条战壕都跟着颤动。他又摇晃了一下。但他沒有倒下,他继续前行。他的肠子垂落下來,就像他的双腿间夹着一条彩色带花纹的拐杖。壕沟里所有活着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了去。突然,他的头颅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爆响。紧接着,不知有多少粒子弹奔向他已经残缺不全的脑壳,就像数不清的马蜂一齐飞向它们的窝巢,眨眼之间,那个窝巢爆烈成了碎片,五彩斑驳的碎片呈扇形散开,在空中滞留了一会,然后天女散花般缓缓飘落。那一刻,即将熄灭的霞光重新又被点燃,天地之间浓妆艳抹……丁子的躯体再也不能前进了,但那个焦黑的躯体仍然沒有倒下,它仿佛一截历尽风霜雨雪电打雷击的树桩,虽褪去了绿色,可就是不倒下!它牢牢生长在离坦克约五米远的地方,巍然挺立。这个气势居然将那个钢铁怪物都吓得停顿了一下,里面的平射机枪好像也给震慑得变成哑巴,暂时停止了射击。战场上寂静无声。
韩天成撕肝裂胆地叫了声丁子,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是自己的脑袋被击碎了,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这一痛就是五十年!
接下來的事情谁也无法想像--当钢铁怪物再次吼叫着,前行至那截树桩跟前时,那截焦黑的树桩晃了晃,然后倒向战壕,准确地砸在正哗哗运转的坦克履带上,随即那捆手榴弹爆炸了,掀起的气浪把人的脸皮都揭去了一层……
六天之后,韩天成带领剩下的二十多名弟兄,在莱芜城外的吐丝口追上了师部。见了师长,他死去一般,扑嗵一声倒在地上。师长上前扶起他來,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师长说,我已把三营事迹上报兵团部,兵团会通令嘉奖你们。
他痛哭一阵,说,可是,我的三营已经不存在了,五百多个弟兄呐!……
师长说,三营沒了,你就当团长。
他说,丁子,孙男丁也牺牲了……
师长说,他是个好同志,记住他吧!
他说,三营沒了,丁子也沒了……我不当团长,我要三营,我要丁子……
师长说,喝点酒,治治伤,再好好睡一觉。
望着师长那张疙里疙瘩的脸,他感到那张脸丑陋极了。他真想上去扇师长两个耳光。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才不当团长,老子就要三营,就要丁子……
十
我的朋友林建明打來电话,问我功课复习得咋样了。我说:“先别管我,先把你自己管好就行。”
他不去琢磨我话里的话,而且也不掩饰他的得意,说我很好,和赵冬的事情已经敲定,这一阵子拼命学习,做梦都想着高考。我会考上的,为了赵冬,我也得考上,永远留在部队,留在这座城市。
放下电话,我想我也得关心一下自己了。从丁子五十周年祭日的那一天开始,韩天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所有的症状都超过了以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妙,常常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像他这种历经千难万险的人,**可以被摧折,精神却不能垮,一旦精神出了毛病,将是灾难性的。为了更好地照料他,我把我的床搬到了他的房间,日夜与他相伴。由于用在他身上的时间越來越多,我个人可以支配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能在他睡着以后翻翻课本。我把自己搞得小脸灰黄,疲累不堪。我觉得为了他放弃考试也不是不可以,但又总是不太甘心。
在这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我陪着老头在干休所和医院之间來往奔波,常常在家里住几天,再到医院呆一阵。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对我念叨,说丁子死了,好多弟兄都死了,他却活下來了。丁子是替他死的,原本该死的是他,所以他的地位、房子、车子、存款都应该是丁子的而不是他的,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能忘记这一点。糊涂时,他常常把我当成丁子,说一些老话旧事。或者把我当成鬼子兵、国民党兵什么的,突然抬起右臂对准我,右手食指作射击状;要不就枯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右手食指和中指顶着太阳穴,像个自戕动作。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來,硬说他的小洋楼是敌人的碉堡,窗子是射击孔,外面爬满墙的藤蔓是伪装网。他抱起枕头歪歪斜斜走到门口,往地上一竖,冲我说,快卧倒,要爆炸了。见半天沒动静,他又拿起另一个枕头扔给我,命令我再上。还有一次,我搀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一辆小车驶过來,他猛一怔,说,敌人坦克上來了,给我炸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