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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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子弹穿过头颅(八)

第15章子弹穿过头颅八

当天傍晚,那张青春勃发的脸蛋渀佛再次从天而降。她居然躲过了卫兵的盘查,出现在泗河城各界人士为庆祝大军入城而举行的晚会上。很多双眼睛同时瞄上了她,她的眼睛却瞄上了坐在主宾位置的韩天成。最终那两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缠绕在一起,使热闹的晚会现场都黯然失色。

那年韩天成31岁,宋燕玲18岁。宋燕玲是个小手工业者的女儿,当时她正在省城的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原本回泗河城的老家逃避战乱的,沒想到正赶上大军攻打这座古城--却也因此而促成了一桩令她的小姐妹们羡慕不已的婚姻。尽管后來的事实证明这桩婚姻并不成功,但她那时一百个愿意。

五年之后,韩天成的队伍从朝鲜战场调回国内休整。一位沂水老乡带來了他的父亲已经谢世的消息。可以说这个消息彻底掐断了他与故乡的联系。如果不算小蔡的话,他在故乡就沒有什么亲人了--小蔡又算个怎么回事呢?他困惑,他无奈,所以他不敢往下想。这个时节,他的夫人宋燕玲已经在省政府机关上班,他们的儿子也快出生了。

老地主死后,是小蔡为他操持的丧事。她央求村里照顾了一口薄板棺材,才使他不至于在奔向黄泉的路上以草席裹身。以后每逢老地主的祭日,小蔡都到他的坟上烧点纸钱。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小蔡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蔡婆婆。韩家洼人的心肠毕竟还是软的,蔡婆婆后來一直享受五保户的待遇。她早已不再等待,人们在她面前也不忍心再提及韩家少爷。我记得我刚上学的那年,有一回在路上遇见拄着拐棍一步三摇的蔡婆婆,她叫住我,问我去干啥。我说去上学。她眼睛一亮,扔掉拐棍,上前摸着我的额头说,听婆婆的话,好好读书,读出名堂就去城里做事,到时别忘了帮俺把狗皮裤子捎给韩家少爷。年底,蔡婆婆无疾而终,临死时紧紧抱着一条已经被虫子蛀得快要成粉末的狗皮裤子。村里人把她连同狗皮裤子一起葬在了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韩天成瘦小的身躯深深陷在沙发里,面色惨淡,许久无语。共同回忆往事使我们都感到十分疲倦,几近虚脱。最终是他打破了沉默,他呜噜着,说:我的膝关节一到冬天就怕寒不假,但我从不记得让她做过狗皮裤子。

我不想就这个细节和他展开争论。现在再争论这个已经沒有任何意义了。我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因为我发现,这个夏天的傍晚,他渀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连日來的精神气儿一扫而光。

夏天,爬墙虎青翠的藤蔓覆盖了干休所的每栋小楼,这些小楼看上去像是搭在野地里的一座座窝棚。小风吹來,数不清的椭圆形叶片像一面面精致的小扇子,渀佛接到同一个命令似地一起扇动,煞是喜人。白天,满目的叶片反射着阳光,到了晚上,它们便发出沙沙的响声,犹如在讲述一个流传千古的故事。

我一直沒有养成午睡的习惯,中午,大概除了哨兵,干休所所有的人都在午休,我就搬张椅子到门口的葡萄架下复习功课。原先我以为当公务员很轻松,可以抽出不少时间自学,以便明年参加全军统考。來后才发现,属于我个人的时间并不多。

韩将军倒是非常支持我。他对我说,起子,好好干吧,干出点名堂來,不要让人说我们韩家洼的男人是窝囊废!他边说边冲我晃晃拳头,我也冲他晃晃拳头。他接着用郑重的语气说,你才刚开始嘛,谁也不敢说你日后当不了师长、军长、军区司令、总参谋长!话音未落,我们就都为这个飘渺的巨大前景颇感滑稽地笑了。笑毕,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干不好也沒啥,可以回韩家洼,哪里是天堂?我看故乡就是天堂!这句话使我洞察了他深埋已久的恋乡情结。

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他嘱我晚上可以多学一会,早晨不必起那么早,他自己上山就行,不用我陪,我只要七点半准时赶到山下的小广场就可以--我们一般都在那里的小摊上吃早点。我觉得这样不妥,每天仍坚持陪他到凤凰山南坡的烈士墓地闭目静坐。这使我尤感疲惫。

某个周末的上午,韩将军到院里溜达,我留在家里学习。突然,我最亲密的战友林建明出现在我面前,他专门请假來看我了。这是我离开机关警卫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我以为他得了什么好事情,比如入党或立了功之类。他愈发得意地说,那些都不算啥。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偷偷喜欢上了通信总站的一个女孩,那女孩也挺喜欢他。她的名字叫赵冬。我回忆了一下,多少想起一点赵冬模糊的影子。记忆中的赵冬容貌俏丽,走起路來喜欢像模特那样扭腰甩胯,这使她在女兵群里格外惹眼。她的嗓音也不错,好像她和林建明还在一个晚会上合唱过一首歌曲,算是认识了。她是本市人,就在家门口当兵。也是一个周末,林建明在营门口值勤,赵冬娉娉婷婷朝他走來。林建明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一直到她走到跟前,然后他噗哧笑了。赵冬狐疑地说,你笑什么?他说我笑你们女兵的服装,本來一个个漂漂亮亮的,穿上这身军装,却像个童养媳受气包似的。听了他的形容,赵冬咯咯笑着说,沒错,我们就是部队的童养媳社会的受气包。他接上说,那么我们男兵像什么?对,我们像长工。赵冬说,小长工,好好扛活吧,将來熬个大东家。赵冬走出好远后,又回过头來朝他招了招手。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消失在人群里,他觉得他的心也被赵冬带走了,从此不再安宁。很久以前,他就不喜欢军营里的战争故事,他喜欢军营里的爱情故事。连续失眠了三个夜晚后,他按捺不住地给赵冬写了一封信--沒敢在营区附近的邮局发,他特意跑到市中心的一家邮局投寄的。接下來他陷入了痛苦的等待,心想若是那封信石沉大海,对于他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也许就会从此消沉下去,对生活难再抱有幻想。令他喜不自禁地是,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赵冬的來信,赵冬在信上表达了同他一样的心情,还说她看了來信的邮戳,他那封信是在她家楼下的邮局发的,她也特意请假跑到家门口的邮局,发出了这封信。从此,他们靠书信保持着秘密往來,热切地等待爱情果实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望着我的朋友兴高采烈的脸,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他,他们的举动是一种冒险。军营里人人皆知,士兵不准就地谈恋爱,尤其是男女士兵之间,更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处。林建明却傻笑着说:我当然明白这些。不过除了我们三人,不会有别人知道。他冲我挤挤眼睛,又说, 除非你去告密。

我觉得这句话不需要回答,就沒接他的话。他顾自说下去:即便事情败露,我也不怕。你沒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你体会不到它的力量。为了爱情,我愿意放弃一切。

一个男人,最好先有了前程,再來考虑爱情。比如你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考上军校,否则什么都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看來是你的脑子出了问題。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半天,才说:天起,你变得俗气了。

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点裂隙,这使我对他的将來忧心忡忡。这时,韩将军回來了,我忙把林建明介绍给他,并说这是我最好的战友。老头嗬嗬笑着,拍拍我和林建明的肩膀,说: 我看出來了,你们的关系就像当年我和丁子一样。

老头执意要留林建明吃午饭,吩咐我多搞点好吃的。就餐时我们喝了一点酒,三人都很快活。林建明走后,老头感慨道:见了你的朋友,就让我想起丁子,总觉得他还活着。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使劲点着太阳穴,同时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