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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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钉子

第8章 钉子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一九五o年。而那件事情大白于天下,则是三十年之后。此时,它已沒有了任何意义。又过去了十年,当青年警官马明知晓那个骇人的过程时,它就像远古时代的风和风中的残片,更加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时光就是这样,时光能让一切事物悄悄改变模样,变得面目全并最终将事物湮沒,包括时光本身。

?马明一直不知道那件当年曾令人称奇的事情,尽管他从警官学校毕业后就在公安局工作。马明已经在公安局于了三年多,他负责城市治安,很少办具体的案子。对于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工作,马明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马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本身就不显山不露水,所以他的性格和他的工作并不冲突。

??下午,天气十分闷热,办公室里那台老掉牙的台扇使出吃奶的劲,仍不能让马明的毛孔有所收敛,汗水就像夏天雨后的小河那样,在他身上肆意流淌。闲着沒事的马明在办公室里呆不住,便到各处闲逛。在刑侦科门马明看到几个疲惫不堪的警察正在审讯两个刚抓到的犯人,警察的吼声和犯人的叫声透过门缝传到走廊上來,更让马明感到心烦意乱。现在的案子越來越多马明想。刑侦科那帮小子一个个累得跟龟孙一样,照样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听说昨晚城西一带又发生了特大凶杀案,一个女孩在归家途中被人**后扼死,然后又被肢解,尸体碎片散见于城内各个阴暗的角落,其中一只指甲上涂了蔻丹的纤纤索手出现在本市最豪华的金鼎大酒店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至少让最早发现的人三天吃不下饭,五天睡不好觉。马明想,不知怎么回事.

如今的歹徒杀起人來就跟杀猪一样,好像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看來全他妈疯了。

??一楼最东面的房间有冷气往外扩散。马明路过时感到舒坦。他才想起里面装着空调。这是局里的资料室。资料室里有一摞摞的案卷和对应这些案卷的证据,当然,需要接受刑罚的罪犯的案卷和证据都移交到了法院,有些不需要移交的便存放在这里。那些需要移交的东西和这些不需要转交的东西一样,都是岁月流逝的极好佐证。常年在资料室工作的周小文大姐正忙着清理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她头也不抬地说,你偷偷摸摸往里瞅什么,像个罪犯一样,进來坐坐吧,里面凉快。

??马明就笑着推门进來。一进來就觉得这地方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马明弄不清周大姐的年纪,估计四十多岁或五十出头,和草绿色资料柜的年纪差不多。周大姐在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她不动声色的模样和干活时的动作使马明觉得她才像一个老牌的罪犯。

??这个炎热的下午,马明不经意地闯进了局里的资料室,他说周大姐我帮你干吧。周大姐说干吧,得空儿我帮你介绍个对象。他们就一同干了起來。那些经年累月的案卷和物品散发着历史的陈旧气息,这种历史气息有时令马明有点喘不动气。但他很兴奋,仿佛他进入了倒流的时光,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马明在一个接近顶棚的资料柜的角落里看到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约有七寸长,中间部位有些弯曲。他踮起脚尖取出來,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阵。马明不明白资料室里怎么会有这种只有废品收购站才有的东西,他问周大姐,这是什么玩艺?

??周大姐说,一枚钉子。

??

我知道是一枚钉子,马明说,它有什么用?

??周大姐说,我这里有很多这种古里古怪的小玩艺,都沒什么用处,但必须保存,因为它们是犯罪证据。马明仍是不解,这枚钉子也是犯罪证据吗?周大姐说可能是吧。马明摇摇头,不可能,你看它分明是件废品,捡破烂的人都不会感兴趣,沒准儿是当年买资料柜时从家具店带來的,它已被人遗忘了很多年。马明身上有些艺术细胞,说起话來文绉绉的,不像有些警察,粗鲁得够呛,像他这样性格的人來公安局工作,也许是个错误。

??周大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抬起头來说,可能是废品吧,再让我想想。马明说,扔掉算了,免得它在这儿占地方,还让人疑神疑鬼的。话音未落,那枚铁钉从马明的手中滑落,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并不清脆的闷响,宛若历史的回声。响声却提醒了周大姐,她脸上的皱纹突然地上扬一下,她尖声说,我想起來了,这枚铃子和一桩凶杀案有关。

??马明感到突兀,他愣在那里。周大姐却不管他,边回忆边说,好像是几十年前,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偷偷相好,被那女的丈夫发现,事情就严重了……周大姐仿佛想起什么,手伸到一个资料柜里翻腾一阵,拿出几页发黄的纸片翻看道,她丈夫不依不饶,说要告发他们,还说要杀死那女的。那对偷情的男女情急之中,就用这枚外国造的洋钉子干掉了那女的丈夫。

当时沒人察觉,很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但已过了诉讼时效,法律不予追究,那两名凶手得以逃脱法律制裁。所以,这枚作为杀人证据的铁钉失去了它的价值,但最好不要扔掉。周大姐的声调冷静得出奇,不带任何感**彩。末了,周大姐感慨道,那两人够幸运的。

??马明觉得这个故事很有那么点意思。马明在警官学校对曾认认真真学过刑法,他可以从头到尾背下刑法的全部内容,虽然毕业后很少使用,但马明现在仍然熟练地背诵它。刑法第八节是时效,其第七十六条是这样说的犯罪经过下列期限不再追诉:(一)法定最高刑为不满五年有期徒刑的,经过五年;

(二)法定最高刑为五年以上不满十年有期徒刑的,经过十年;

(三)法定最高刑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经过十五年;

(四)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经过二十年。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

??马明在心里将刑法的有关章节温习一遍后,忍不住问,那两人叫什么名字?我是说那两个凶手。周大姐抖动着手中的纸片,说出了两个名字。马明突然感到浑身震颤,仿佛心脏被人掏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來。

??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青年警官马明不经意地被过去的时光攫住,而且他无力挣脱。马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周大姐的,他沒有回办公室,他在马路上像个醉汉一般游逛了很久,直到那**烈的日头落进高楼后面,他才觉出身上沒有了一丝力气。

??马明回家时已近傍晚.像这个城市的许多老住户一样,马明家也有一个自己的独门小院。马明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眼下他暂时和父母住在一起。现在,马明站在自家的院门口,沒肴马上进家。马明沒有勇气进家。透过栅栏门的缝隙,马明看到他的父亲马月正蹲在院中的小花园里侍弄一些花草。马月已经七十出头,头发和胡子白了,腰也弯了,耳朵也有点聋了,只是眼力还不差,不需要戴老花镜。退休前马月是市政府的一般官员,他的妻子林桂花比他年轻十岁,多年來林桂花一直沒有工作,在家做家务,是个很能干的家庭妇女。这两口子从來不在人前多言多语,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们的秉性为他们换回了很好的口碑,并影响了他们的子女。

这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家庭。

??马明在门前站得久了,夕阳的余晖已在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个瞬间,马明想抬手推开栅栏门,像往日那样进家吃饭,但一个东西提醒了他,那个东西就揣在他的裤兜里,坚硬、冰冷,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马明马上打消了推门进家的念头。离开资料室时,马明尽管感到十分恐惧,但还是偷偷将那枚曾经致一个人于死地的铁钉揣进了兜里。此刻,马明看着父亲花白的头颅,仿佛在看历史的陈迹,他的心里升起一阵尖锐的疼痛。这时,母亲林桂花踮着一双小脚來到院子里,林桂花抬头望了望渐渐黑暗下來的天空,像说给丈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儿子该回家了啊……

??马明捂着胸口,犹如逃离死亡那样离开了自己的家门。

??李村是个不大的村子,约有二百多口人。据老年人讲,几十年前李村就是这么多人,几十年后人口还是这么多,这在中国人口日益膨胀的今天,李村人是应该值得骄傲的。

??李村离城市一百多里远,在山区和丘陵地带,这样的地理位置还是相当不错的。有一些高大的榆树和刺槐环绕着小小的李村,那些灰不叽叽的房屋仿佛成了树木的陪衬。李村的土地上种着北方常见的高杆作物,譬如玉米、高粱、谷子之类,庄稼棵子间缠绕着淡紫色的牵牛花;李村终日在宁静、安详中度过。

??不妨让时光倒转一下。十年前的李村同十年后仿佛沒有多大差别。

十年前的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好像是下午,在暖泉镇通往李村的曲折道路上,有两个少男少女骑着那种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在赶路。放眼望去,此时的原野上,秋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目力所及,到处都是土地本色,空气中还隐隐滞留着成熟庄稼的芳香,刚刚播种过的田地里,麦苗儿尚未出头露面。在这样的时刻,你便很难见到农人往日劳作的影子,在接下來的霜雪肃杀的天气里,人们将蜗居在各自的家中,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然后再迎來温暖的春天。

?那个非同寻常的秋末冬初的下午,暖泉镇中学的两个学生放学归來,沿着曲折的乡间道路往家赶。他们是李村仅有的两个高中生,一男一女。村里人都指望他们能考上大学,他们也有信心。但考大学并不妨碍他们谈情说爱。他们像很多他们这个年纪的学生一样,早早地谈起了恋爱。他们乐在其中不能自拔。本來男女总在一块难免不产生感情,何况他们是衬里仅有的两个小秀才。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入山的那一边,天色向晚,这两个年青人却不急着赶路,他们格外珍惜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光。男的在缓慢的行进途中给女孩讲了一个带点恐怖色彩的笑话男的很愿意看到女孩笑,女孩一笑起來非常好看,非常美丽,女孩一笑男的就动心,男的还愿意看到女孩受惊吓的样子,女孩一害怕,男的就会显出自身的强大。男的讲道,他老爷爷曾给他讲过这样一个笑话:许多年前,一帮土匪从这一带路过,杀了很多人,尸首扔在乱坟岗子上,无人掩埋。

两个光棍汉打赌,一个说,夜里你若敢去哪儿,我送你十吊钱。另一个说,沒问題,你等着拿钱吧。这一个说,谁能证明你去过?这样吧,你煮一桶米汤提着去,往每个死人嘴里灌一口,明早我去察看,如果你做不到,还我二十吊。月黑风高之夜,那人真的去了,他用一把勺子挨个往死人嘴里灌米汤,却有一个尸首吧唧着嘴喝下去了,又灌了一口,又喝了下去,那光棍当即吓昏过去。你猜怎么着?是设赌的那个光棍预先來到乱坟岗子伪装成死人,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女孩边笑边说吓死人了吓死人了,男的十分开心。开过心之后开始动心,离村子越來越近了,他们想找个避人的地方交流一下,在学校上课太紧张了,他们需要放松放松。但秋后的原野坦荡如英雄的胸怀,避人的地方不好找。后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一条干涸的沟梁,落在一片新鲜的泥土上。那是村里人盖房取土用的荒地,眼下已被挖成半个篮球场大的深坑。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闪现出梦幻般的色泽,当炊烟在村庄的上空弥漫时,李村的两个小秀才在那个离大路较远的土坑里拥抱、接吻。那时的电影上已开始出现接吻的镜头,少男少女们都按银幕人物的样子进行最初的尝试,而在此之前,他们不知道男女相好还有这样一道程序,他们以为像牲口那样直奔主題就可以了。李村上了年纪的人把男女间的接吻称为“对鼻子”。

??

两个年轻人站在土坑里“对鼻子”,刚好露出半个脑袋。女孩略显紧张,这使她不得不腾出部分眼神向远处观望。她沒发现有什么人经过这儿,但她发现了一个奇绝的场面,她的发现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结局,这才有了后來的故事,并使人们将先前的事情连缀起來,过去的时光得以在人们的记忆中显现。

??女孩先是看到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蠕动,她以为冲动之下自己的眼睛发生了偏差。随即她否定了自己。的确有个东西在动。女孩想,可能是个南瓜,眼下正是收南瓜的季节,不知谁家的南瓜滚进了坑里,风一吹,就动。然而,女孩再次否定了自我,因为这时候一丝风也沒有,死沉死沉的南瓜不会自己动起來。但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女孩想。

??终于,女孩凄厉地惨叫一声,面无人色,几乎晕倒。男的忙松开她,以为有人发现了她们。但四周一个人影也沒有。男的有点生气,说你叫唤什么。话音未落,男的自己也叫起來。男的倒退几步,咕噜道,妈呀,大白天的,见鬼了……

??沿着新鲜的泥土朝他们缓缓滚动的是一个闪着绿光的骷髅。

??傍黑时分,李村的男女老幼几乎都來到了土坑前。那骷髅仍在时停时动。有大胆的人壮起胆子下到坑底,他们看到缩在骷髅中的原來是个馒头大小的蛤蟆。那蛤蟆的眼睛闪着浑浊不清的冷光,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它好像卡在了里面,而它自己又沒有能力挣脱出來,只好不停地拱动。

??

随即,人们又蓦然发现骷髅上钉着一根七寸长钉。

??李村所有的老人就此展开回忆,回忆从此处是谁家的坟地入手。数年前破除封建迷信时,村里所有的坟头都被铲掉了,几经周折,现在要想弄清楚殊非易事。老人们抽着烟袋锅,思前想后,最后大致认定,此处是早逝的王七宝家的坟茔。那么,当年王七宝猝死的原因,就像日出后的迷雾一样,到了它消散的时候……

??不妨让时光继续倒转。下面发生的故事并不新鲜,但生活总是这样,生活总是重复某些古老的事情。

??一九五o年,刚解放不久的李村处于空前的**之中,挂在村公所院内古槐树上的大喇叭终日响个不停,大喇叭播送振奋人心的消息,还播送欢庆锣鼓和民间曲艺,李村的天空艳阳高照,李村的土地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泥土的芳香,李村的小河流欢快地奔腾。李村的人和牲畜都感到很亢奋,就像春雨降临后疯狂生长的庄稼和野草。李村人迎來了好时光。.

??县上派來了工作队,帮助人们恢复生产,建设家园。工作队的人身背短枪在村庄和田野上走动,他们和蔼的面容使李村人感受到一个新时代的來临。

??住在村西的王七宝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工作队的人一到李村就注意上了王七宝。当年王七宝曾因偷村里财主李大炮的西瓜而被砸断两根肋骨,据此可认为王七宝苦大仇深;日本人在这一带横行时,王七宝在炮楼里干过几天伙夫,他看不惯日本人的霸道,于是经常往食物里面撤尿,据此还可马马虎虎认为他是个抗日英雄;解放战争时,人们动员王七宝参军打国民党,他坚决不去,说是枪子儿不长眼睛,打死我怎么办?又据此可认定他是个贪生怕死觉悟极低的人。土改时王七宝分得三间土房五亩好地一头黄牛数件农具,他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沒多久就将分得的财物糟踏一空。

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前却不费力气弄到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有人说王七宝先将女人拖到玉米地里**而后娶到手的。不管怎么说,他不缺女人了。如果事情就此罢休,也

??就不会有后來的故事了。问題是无赖成性的王七宝三天两头打老婆,往死里打,这就不可避免地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

??工作队派一个姓马的工作队员去做王七宝的工作。马队员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走起路來像一阵风,人们习惯称呼马队员为大马。大马來到王七宝家。王七宝偏巧不在家,他女人说又到暖泉镇胡作去了。大马看到,王七宝的女人虽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漂亮,但仍能激起他作为男人的某种血性,大马愤愤地想,王七宝这样的泼皮无赖都能弄到女人,而且是相当不错的女人,自己革命了那么多年,难道连王七宝都不如吗?

??女人见到大马,像见到久违的娘家人那样,哭泣着诉说王七宝的种种劣行。女人边说边撩起衣襟,让大马察看她遭受的皮肉之苦。大马在有些晃眼的光芒中注意到,女人原本亮丽如锦缎的肌肤上。到处是青瘀紫痕,还有被烟头烫过的黑疤。女人的遭遇唤起了大马深切的同情,令他怦然心动。大马愤怒得几乎无法遏止。同情和愤怒成了大马和王七宝女人的粘合剂。从此以后,大马经常來王七宝家做工作,当然,大马一般都选择王七宝不在家的时候來。

??终于有一天,劣迹昭彰的王七宝发现了大马和女人的隐情。

这时的王七宝已经染上伤寒,剧烈的咳嗽使他走起路來一摇三晃,腰弯成一张弓。王七宝指着大马的鼻子说,我要去告发你。王七宝从散了架的牛车上取下一根七寸铁钉,在女人的胸口比划着。他说,我要把你个**钉死在村公所的大门上,等着瞧吧……

??结果不言自明。王七宝尚未來得及告发工作队员大马,尚未來得及将女人钉在村公所的大门上,黑夜就來临了。大马在后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帮助下,趁王七宝昏睡之际,将那枚闪着寒光的七寸铁钉嵌进了王七宝的头颅。

??时间能带走一切。随着铁钉进入头颅,王七宝的时光停止了流动,而别人的时光仍在继续。

??青年警官马明在流逝的时光中踉跄前行。他走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路灯的光亮将他孤独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在他的眼里,那些影子像飘忽不定的几何图案。

??马明说不清自己要去哪里。他很累,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揣在裤兜里的那枚锈迹斑斑的铁钉不容他有片刻的停顿,一停下來,他就感到恐惧。他只好往前走。此时支配他行动的已不是他的头脑,而是恐惧的力量。恐惧正使马明悄悄改变着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马明來到一个他感到眼熟的地方。马明强迫自己仔细看了看,是素云的服装店.

??素云是马明半年前结识的女朋友。素云和她丈夫开了一个服装店,据说很能赚钱,素云很喜欢马明,马明觉得自己在素云面前像个童蒙未开的小学生。

??马明想起來。素云本來和他约好晚上來她家的。她丈夫到南方进货去了。

上午在电话里,素云压低声音笑嘻嘻地说,小家伙,晚上让你高兴高兴。

??素云的胆子越來越大了。

??但马明将可能令他高兴的事情忘记了。如果不是梦游一般來到这儿,马明肯定想不起來。马明心里说,这不怪我,要怪你就怪那枚可恶的钉子。

??素云的家就在紧挨服装店的那栋六层高的宿舍楼三楼。从这儿望过去,马明能够看到素云家透着光亮的紫红色的窗帘。这种颜色的窗帘具有深刻的暧昧意味,尤其是在夜晚。马明想素云一定等急了。

??素云拉开门时,一定是大吃一惊,因为马明看到素云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马明估计自己的模样像一截干枯的木头,或是刚从墓穴中钻出來的一无所获的盗墓人。素云说,你怎么啦?

??素云又说,你怎么才來?我以为你不來了,我刚刚还在恨你。

??素云给马明倒了一杯水,关上电视机,又把空调打开。凉爽的气流使马明稍稍清醒了一点。

??素云说,我知道你生气了,都怪我以前沒和你做,现在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马明古怪地笑了笑。我不愿见你这样笑,素云说,不怀好意地笑。素云边说边靠过來,拿过马明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同时用另一只手在马明的背部滑动。素云说,小家伙,打起精神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屋里的气氛几乎让马明窒息。在马明眼里,素云梦呓般的语调、动作和表情宛若一个走火入魔的罪犯。马明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但他坚持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素云。马明说,不,不。马明又说,我害怕。

??素云茫然地望着马明。素云说,要不我关上灯。

??马明困难地站起來,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

他说,我想到外面走走。

??他们下楼來到街上的时候,刚好有一辆洒水车经过,徐徐上升的氤氲水汽飘浮在半空中,给这个炎夏之夜平添一种乐趣。在路边乘凉的人挥动他们手中的大蒲扇,击打出啪啪的响声。素云牵着马明的手,他们就像两个热恋中的情人那样款款前行。路过一个西瓜摊时,马明说我渴了。素云说你想吃西瓜吗?马明点点头。素云就走到西瓜摊前,叫醒躺在一张竹椅上打盹的摊主,买了一只花皮西瓜。马明觉得摊主迷迷糊糊点钱时的神态像一个幼稚的罪犯。

??马明说怎么搞的我浑身无力。素云说干脆我抱着它算了,你今晚的情绪很不好。还是个警察呢,越看你越像个坏人。素云抱着西瓜,突然有点伤感地望着马明,轻声说,都怪我,以前沒和你做,把你熬出了毛病。

??半个小时后,他们走进一座夜晚不关门的处于荒颓状态的公园,坐在沒有多少草的草坪上。素云依偎在马明的怀抱里不说话。马明扳过素云的脸,像往常那样亲了一阵,然后将她压在身下。素云含混不清地说,看你,不在家好好呆着,非要跑到这么个鬼地方做,丑死人了……但马明沒有像素云想象的那样做到底,马明在某个紧要时刻摸索着掏出那枚钉子,对准素云的脑袋轻轻轧了一下。

??素云凄厉地叫起來,她推开马明,坐好。素云急问,你想干什么?马明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素云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根破钉子吗,你拿它做什么?

??它曾经杀过一个人,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马明语调冰冷地说。

接着,马明将四十年前的那个故事向素云讲了一遍。当然,那已经是一个几乎沒有任何意义的故事了。讲述的过程中,马明有意省略了其中的某些内容,他怕吓着素云,也怕吓着自己。但素云仍被吓得不轻,素云像望着一个怪物那样望着马明。马明已经顾不上素云的反应,他口干舌燥,两眼放光。马明在素云的注视下用手在松软的草地上挖出一个深坑,然后颤抖着手将那枚古老的钉子用力嵌进西瓜。再将西瓜埋进土里,用脚踩实。

??做完这一切后,马明突然哭了。他抽泣着对素云说,告诉我,它什么时候能腐烂?

??素云想了想,说,顶多半个月。

??不,马明说,我是说那枚钉子。

??素云再次想了想,肯定地说,至少一百年。

??马明这时候想到的是,他和素云的事情该结束了。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