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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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洞里洞外

第4章 洞里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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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千百年來对于死亡的一系列

的谜,以及如何战胜死亡的探索的记录。

──鲍里斯·帕斯特尔纳克

在开往304基地的火车上,我们听到了那个日后让我们振聋发聩的名字。可事实上,在县城集结时,乃至更早一些时候,比如体检期间或者家访时,前來接兵的老兵已经念叨过那个名字,只不过我们沒有留意罢了。当然,他们也沒有刻意解释。他们是在介绍304基地的情况时,仿佛不经意间随随便便抖搂出來的。但上了火车,老兵们翅起二郎腿,吸着我们敬上的烟,再提那个名字时,口气里便含了缕缕神秘,面态上便挂了种种玄思,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那个名字叫马兰。

你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304基地。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疲倦得几乎成了一摊烂泥时,老兵打着哈欠宣布,到站了。于是,我们一跃而起,兴奋得犹如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旅人,倦意一扫而光,心里暖融融的。

304基地当然是一座兵营,而且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兵营。据说这座兵营清朝时期就有了,先后住过大辫子清兵、地方军阀的队伍、小鼻子日本兵、戴钢盔的国民党兵,尔后是我们缀红五星红领章的人民解放军。尽管一路上老兵曾经向我们描绘过它的古老,但当我们走进它的怀抱时,我们仍然感到,老兵描绘得实在不够,因为它古旧得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营区里的主要建筑大都是青砖青瓦的平房,好几十栋,砖厚瓦长,造型古朴,整个建筑格局成正方形,就像一座棋盘。营区的东南角还有几幢同样古旧的二层小楼,宛若从棋盘里拎出的几枚棋子--估计这是军官们的宅邸。这些房屋虽历经百年的风雨,外表有些颓败,却仍然异常坚实,牢固如初。这可能是它至今未被拆除的原因。仔细辨认,尚能从贴近瓦檐的墙壁上发现一些疏密散乱的斑点,那是枪弹的印痕。几条道路也保留了原來的样子,只是路中间的青石板经过太多脚步的磨练,已经陷了,每逢雨天就积水,仿佛是小河与道路的重叠。棋盘状的房屋中间,还有数十株几近枯干的老槐树,都以为它们已经死去,可每到春天它们又发出一些幼芽來,证明它们还活着。看样子它们的年龄更长。也因为老树们的存在,使这座营盘更显古老。虽然后來在这些老房子的前前后后又盖了几座新楼,给人的感觉却是这些新楼显得不真实,很轻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刮跑;又好像它们是外來户,而那些规规矩矩的老房子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你已经知道了,那些青砖青瓦的古旧房子就是我们的兵舍。

到基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大适应眼前的现实,总觉得掉进了时光隧道,是在逆着时光生活,或者说进入了梦境。到了夜晚,听着风声在檐下嘶鸣,那梦境就更别致。一有空闲,我就顺着石板路,绕着一排排宿舍转悠,像棋盘上的一枚可以自由活动的棋子。有时赶上夕阳西下,沒有一丝风,眼前的景物皆融在夕阳中,整座营盘似着了火一般;头顶上有乌鸦或蝙蝠盘旋飞升,还有一些叫不出名來的怪鸟停在枯树上鸣叫。这样的时刻更容易使我走神,缓缓游动的我仿佛真的变成了电影上见到的过去时代的兵丁,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我把这种感觉讲给朱小德听。朱小德说,我们可不是什么长辫子兵,我们是解放军,你这想法千万别讲给别人,不然你就别想进步。我和朱小德來自同一个小镇,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那时节说话还不像现在这么随便,朱小德纯粹是在关心我。但我对他的这种关心并不上心。我辩解说,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又沒想着像那些兵似的杀人放火搞女人。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这种感觉渐渐淡化了。自然也是时光的原因,时光可以抹平某些尖锐的东西,就像我们脚下的青石板,最初它是粗糙不平的,走的人多了,它也就光滑得宛若一面铜镜了。

但是在304基地,有一件事情却挥之不去,那就是关于马兰的传说。

大凡在304基地呆过的人,哪怕是只呆过一天,他也会知道马兰,并且记住这个名字。大凡有魅力的传说,都是不死的,就像生生不息的野草那样。关于马兰的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无从考察,也沒人劳神费心去探究,大伙早已习惯了人云亦云,跟着瞎掺和。

到达基地的第一天,进了宿舍,刚把被褥铺好,老兵就跺跺脚说,这下面有地道,直通后山的马兰洞。有好奇的新兵问,地道?地道口在哪?我们能下去看看吗?老兵说,我也是听说,从沒进去过,据说地道口早就封死了,怕是沒人记得在什么地方了。老兵又说,听说里面埋了不少死人。新兵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惊骇。夜里,有小胆的就犯嘀咕,总觉着地底下有动静,做几个噩梦是免不了的。

脚下面的暗道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后山的马兰洞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洞口离营区围墙约有五华里远,就开在山根上。后山是由于在营区的北面,人们才这样叫它。后山其实是大青山山脉的一部分,顺着它往西北方向观望,莽莽苍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因为马兰洞的存在,人们有时又称后山为马兰山。來到基地沒几天,我就搞清了这一带的地理方位。

传说中的马兰洞当然是异常神秘的。传说中的马兰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丽非凡的女人。有的说她是晚清时期的江南戏子,曾国藩的湘军平定太平天国叛乱后,一部分调防到这里,有人顺便把她掳了來。她不堪忍受无休无止的**,逃进山洞自戕身亡;有的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日本兵把她挟持到洞里,百般侮辱后残忍地杀害了她;有的说她是当地猎户的独生女,被驻守于此的一位国民党军官抢來做了老婆,四十年代末国民党兵仓惶撤离时,狠心男人抛弃了她,來不及走脱的她就在这个洞子里的一根石乳上吊颈而亡。还有很多凌乱的,乃至经不起推敲的说法。一言以蔽之,马兰是个异常俊俏而又性情刚烈的女子,她死的极其悲惨。她的俏丽让一代又一代的戍边人浮想联翩,她的惨死又让人徒生悲凉。

传说不仅仅止于此。还说这座山洞由于马兰的惨死,她的冤魂不散,阴气浊重,此洞遂成了禁地,许多年來,很少有人敢迈进去,谁也搞不准它有多深,里面有些什么;还说曾经有个把胆子很大的人进去过,但沒过几日就得暴病死了;还说每到风雨时节,站在洞口,侧耳就能听到里面传出凄婉的声音,那声音反反复复地说:马--兰--苦--哇……

种种传说汇合起來,成了一片**,不断从我们的心头流过,喧响不绝于耳。

我站在围墙的豁口处朝后山的方向张望。由于是寒冬时节,山上的植物正在歇冬,满目都是连绵的黄褐色。朱小德踱过來,狡黠地一笑,说,望见什么啦?我说随便看看。朱小德说,怕是在念想马兰吧?我惭愧地笑笑,算是默认了。我说,可能是生活太枯燥的缘故吧。

我曾问过把我领到部队來的那个老兵,是否进过马兰洞。老兵说,前些年搞忆苦思甜教育时,领导带弟兄们到洞口去过,讲传说中马兰的悲惨经历,弟兄们一边听一边编排马兰的模样,说她有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有玉脂一样的皮肤,有一双亮丽的勾人魂魄的眼睛,眉心处还有一颗黑痣,但我从沒进去过,也沒见别人进去。我又问,为什么?因为害怕吗?老兵嗤地一笑,露出一嘴被烟熏黑的牙齿,说有啥好怕的,不就是个女人嘛。沒进去也说不上因为啥。对于老兵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只能报之以沉默。

营区的纪律相当严格,不请假是不能私自外出的。朱小德神经兮兮地告诉我,二连有几个兵利用打柴的机会到洞口去过,回來后说洞口被石块和柴草堵塞了一半,像个牲口窝,与传说中的样子大不相同。朱小德压低声音说,咱俩找个机会进去看看,免得老挂挂着。朱小德的话吓我一跳。

后來我们果真去了。那已是转过年來,春深时节。前些时候朱小德主动要求当连队的饲养员,孤零零地住在营区的西北角,守着十几头猪过日子。我对他的这个做法感到意外,因为这活又脏又累,谁也不愿干。他却对我说,在连队里大家一块呼隆,干好干坏显不出來,当猪倌就不同了,容易显山露水。我家庭条件差,既然离开了,就不想回去了,无论如何得混出个模样來。再说,干这活沒人管,图个自由。当兵沒多久,朱小德就存了这么深的心计,不由我不刮目相看。

那天午后,头顶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朱小德找到连长,说他在后山打了不少猪草,他想在下雨之前把猪草弄回來,请连长派个人帮他干。连长让他挑人,他当然挑了我。我们往后山走时,既兴奋又忐忑。朱小德的肩上斜挎一支半自动步枪。这一带常有野物出现,连里允许单独工作的朱小德携带枪支。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支蘸了松油的火把。这说明他做了精心准备。

我们接近洞口时,果然下起雨來,同时还起了风,呜呜的风声像千军万马在嘶鸣,满山的茅草和野荆纷纷弯了腰。洞口确如别人所说,被石块和柴草堵塞了一半。我们先把耳朵贴近洞口,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听了一阵,除了风雨声之外,并沒别的响动。我说,再耐心听听。渐渐地,我隐约听到里面传出阵阵凄迷的呜咽声,似乎在说:马--兰--苦--哇……。我的头发霎时便竖了起來。朱小德却摇摇头,正色道,里面明明静得很嘛,我看你有点走火入魔。

接下來,我们扒开那些一碰就朽碎的柴草,还有那些已经风化了的石块。洞子豁然开朗。它像一只巨兽突然张开的大嘴,使人突生彻骨的寒意。恰在这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吓得我一个愣怔。回头看,见是一个肩背青草的中年汉子,身材瘦小,但目光如炬。也不知他何时來到我们身后的,给我的感觉是他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來。他一脸的鬼祟,怔怔地望着我们。朱小德冲他说,老乡,想一块进去看看吗?那人快速地摇摇头,随即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沒说,颠颠地溜走了,从后面看,青草完全遮住了他,仿佛是大风吹着青草奔逃,而非人力拖拽。

朱小德点上火把,朝我呶呶嘴。我们试探着往里走。吱吱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面前的景物,我看到洞壁上张挂着大小不一的蛛网,犹如人类往昔的生活片断。洞顶偶尔有凿过的痕迹,估计是一些石乳被凿掉了。再往里走,感觉潮浊之气扑面而來。也许由于太潮湿的缘故,不见了蛛网。但时常会突然窜出几只黑翅膀的怪鸟,惊得我思维一片混乱。朱小德比我镇定得多,我从他刀条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怯懦。相反,他倒有一种温煦的轻松自在,仿佛去赴一个盼望已久的约会。

就这样往前走了约有五十米,我走不动了,打算回头。朱小德坚决不干,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哪像干大事的人。又说我一定要进去看个究竟。还说我向來不相信传说,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给传说者一个否定的答案。他感觉里面什么也沒有,虽然它曾经作为战争掩体和军火库,但说到底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仅此而已。我说当心马兰捉住你。他哈哈一笑,挤眉弄眼地说我巴不得遇见她呢,说不定会搞出一桩千古艳遇,轰动四方呢。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步枪。枪膛里已经压满了子弹。

我靠在冰凉的洞壁上喘息。朱小德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持枪往深里走去。听着他空洞的、越來越微弱的足音,我觉得他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当我把第八只烟蒂甩掉时,终于从地狱深处传來了朱小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但又过了好久,他才來到我的面前。火把早已熄灭,他是摸着黑行走的。我见他全身湿漉漉的,脸上也挂着密麻麻的水珠;步枪上了肩,两手抱着一件啤酒瓶状的硬物,好像是迫击炮弹的弹壳。他活像一个刚从战场上走下來的伤兵。我长出一口气,上前扶住他。他摇晃了一下,说里面好像花果山的水帘洞,全是水,沒有船是难以进到底的。他兴致高涨,还想迫不急待地说什么,我忙把他拉扯到靠近洞口的位置,比他还急地问,里面有什么情况?

朱小德美美地吸两口烟,说,水,全是水,越走越深;里面还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大平台,有半个篮球场那般大小,堆着些朽烂了的军用物资,沒见死人骨头,不像打过仗的样子。我不想听这些,就问,还看见了什么?他诡谲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惦记着马兰。我在平台那里见到她了,她正在梳头,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开來,锦缎一般,她的眼睛明亮极了,眉心处还有一颗好看的黑痣。我从沒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我的眼里闪着金光银光,就像眼前遍布着金银珠宝。见了我,她一点都不慌张,她像见到老朋友那样微微一笑说,俺等了好几十年,终于把你等來了,求你不要再走了。我推脱说不行,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完,我就离开了她,走出好远了,还能听到她的哭泣声。

我推了朱小德一把。我感到面前的他十分陌生,仿佛压根就不认识他。他的话显然是编排的,破绽百出,我不会相信的。我们又互相开了几个荤腥的玩笑,用柴草遮掩一下洞口,往回走。此时雨已经停歇,风也小了许多,满山遍野都是青翠的颜色。

我们约定,要对这件冒险的事情守口如瓶,离开304基地之前,不能对任何人讲起。

经过那个下午的冒险之后,在我的心头,马兰洞的魅力不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朱小德说上回你死活不敢进去,害得我不轻,下次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积极要求进步。说完,他跳进猪圈起粪,一群膘肥体壮的猪围着他转,仿佛簇拥着一个具有绝对权威的头领。

我知道朱小德已经把我们同年兵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在夏季來临时入了党,秋天又被派去学车。学开车是我们做梦都想的事情,但我们沒有那个福分。更令人艳羡的是,朱小德已经被内定为提干对象。

然而,朱小德沒有等到提干就出事了。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夏,麦子即将成熟时节。他开一辆新解放车去远处的煤矿拉煤,拐过一个山口时,突然看到路中央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他为了躲她,猛地往右一打方向,撞在石壁上,车子损坏得并不重,可他却从前窗飞了出去,脑子受了重伤,昏迷七天七夜后牺牲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的脑袋嗡嗡地响。更令人扼腕的是,路中央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其实是一个稻草人,原本放在坡下麦田里吓唬鸟雀的,可能被乡下调皮的顽童搬到了路中央。且那天的天气好好的,朱小德却偏偏走了眼。就这样,他用这个瞬间的差错,使我失去了一个也许是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

悲伤之余,我不由回忆起一年前我和朱小德进过马兰洞的事实。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所以,我不愿把眼前的现实和那件事情联系起來,这实在是两码事,沒有任何瓜葛的。如果非要往一块扯的话,我惟有后悔我的怯懦,沒有陪他走完全程。也许真像朱小德说的那样,我是一个胆小鬼,成不了大事。

朱小德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也留下了一段传说。

秋天,上级派出的一支文艺宣传队來到了304基地。当天晚间,上千人聚集在大操场上,观看演出。有一个女演员引起了我们极大的注意,她有着无比青春的身段和面容,确切地说,她有着一头乌黑似锦的披肩长发,瓜籽脸,柳叶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坐在前排的人还描绘道,她眉心处有一颗若明若暗的胎痣。从报幕员的口中,我们得知,她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马兰。听到这个名字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散发出一阵嗡嗡声。

马兰演唱了两首那个年代流行的歌曲,还跳了一个独舞。也许她的演技并不出众,但她却获得了广泛的掌声。那天夜里,由于女演员马兰的从天而降,很多人沒有睡踏实。人们以为宣传队很快会离开,可谁知他们呆下來不走了,说是根据上级指示,要在304基地体验生活。

有一男一女两个演员下到我所在的排,那女的恰恰就是马兰。他们和我们同吃同劳动同操练,但不同住。他们集中住在招待所。招待所也是老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马兰处在我们清一色的男人队伍里,十分地抢眼。她平时话不多,喜欢蹙眉,眼睛黑漆漆的,不错眼珠地凝视一个地方,久久不动,这便使她有一种忧伤的、柔情似水的模样。其实她特别大方,你若和她说笑,她比你还兴奋。起初,弟兄们都有意无意躲着她,我明白这是一个假象,哪有不愿和漂亮女子接触的男人?只是由于不便说明的原因,弟兄们才显得寡情罢了。我注意到,马兰愿意接近我,常常主动问我话,说是想从我嘴里挖点素材,搞个新节目。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冲我竖大拇指,说你小子不赖嘛。

后來的一天,我们去菜地拔草。拔着拔着,马兰來到我身边,小声向我讲起他们演出队的生活。我被那种新奇的生活所吸引,身上**辣的。马兰突然又换个话題,说你特像一个人,个头、脸型像极了,只是他年龄比你大点。我说是嘛,像谁呢?她定定地望着我,说,像我过去的男朋友。又说他调北京去了,一位大首长看上了他,招他做了女婿。最后她补充说,不过,那位首长的千金是个瘸腿。说完她咧嘴笑了。我不晓得她为啥给我讲这些,也许她是随便说说而已。在秋日艳丽的阳光下,我看到她脖颈处的皮肤是透明的,几条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颤抖,犹如涌动的溪水,在述说着时光的无限和流逝。

马兰很快就知道了后山有个马兰洞,当然还有关于马兰的传说。她对这种巧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三番五次缠着我带她进去看看。我想起朱小德,犹豫了。她说你害怕了吗?我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怕什么?我牙一咬心一横,答应了她。我选择一个帮宣传队搬道具的机会,带她出了营门,直奔久违了的后山。

秋高气爽的日子,空气里流窜着植物成熟的清香。山上的草木已经泛黄,偶尔惊起一只野兔,眨眼间便沒了踪影。我带了两支火把,但沒带武器,因为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时刻,能有什么危险呢?我们很顺利地扒开洞口,点上火把往里走去。走出很远之后,我才发现马兰不知何时抓紧了我的胳膊。也就是说,我们是依偎着前行的。

洞里虽然潮湿,但并不像朱小德描绘的那样滴水成河,只是洞顶洞壁上悬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偶或落下三两颗來,激起微弱的响声。我们的足音倒是无比悠长,在石壁上反复冲撞,居然撞击出诗意來,像一曲具有古典风格的旋律。行进的过程中我们几乎沒说一句话,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依偎着行进。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到我们,或许会把我们当成新石器时代的部落人。第一支火把快要燃尽时,洞子突然开阔起來,头顶上吊立着数不清的石乳,它们奇形怪状,精彩纷呈,但它们万变不离其宗,每一个都接近人类性器官的生动模样。而且确如朱小德所说,那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角上堆放着一些不知哪个年代遗下的物资,早已**,稍微一碰,它们就会变成粉末。

我们决定在此止步,因为前面的道路被石块封死了。我引燃第二支火把,马兰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露出一个柔美的微笑。然后,她把平台当作舞台,无声地旋转起來,锦缎一样的黑发飘荡成一面旗帜。我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中,高擎火把,眼睛像追光灯一样热烈地跟随着她。恍惚间觉得她和传说中的马兰融为了一体,但我沒有任何恐惧感。后來,马兰转到我面前,她突然停下來,踮起脚尖,在我额上亲吻了一下。我们站在平台上,坚实的平台宛若一张巨大的床。那个瞬间我觉得我的青春到达了光辉的巅峰,我相信以后它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了。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和马兰私自溜进马兰洞一事当天就被领导察觉了。晚上,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黑着脸听我反复讲整个过程,一个细节也不能漏掉。焦点最后集中到那个平台上。我把我们在平台上的那个蜻蜓点水似的亲吻说成是我主动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那个时刻的被动。但不论怎么辨说,他们就是不信。他们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个叫做“胡搞”的单词,后來我深切地感到,这个单词是所有汉语词汇中最令我反感的一个。

那天深夜,住在招待所里的文艺宣传队也出了点事。一条小青蛇钻进了某位女演员的被窝,她当即凄厉地尖叫起來,弄得全队的人一夜沒睡好觉。翌日天明,他们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304基地。

当年冬天,我也退役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

二十年之后,混迹商界的我成了所谓的大款。望着存款折上的数字我时常发怔,觉得二十年的青春仅换回一串枯燥的数字,不知其意义何在。听留在部队的战友讲,304基地在整编时被撤销了。304基地就成了一个过时的番号,残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不久前,我坐飞机去大青山东麓的一座省会城市谈一笔生意。在那里听说山脉的阳坡上发掘出一片元代墓葬,而附近的一座老营房改建成了民俗博物馆,便动了旧地重游的念头。踏着陷的石板路,只身行走在棋盘状的老房子之间,我竟沒了先前的感觉。我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目睹着那些与我拉开了百年距离的老屋,心若止水。当年我睡的那间兵舍现在是一个小卖部,售货员是位齐耳短发的少妇,我进去时她正坐在小圆凳上织毛线,而那张小圆凳就放在当年我的床头的位置。

后山的马兰洞也已经整修过,洞口上方的“马兰洞”三个字出自一位著名书法家的手笔,但他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我站在洞口,看到游人并不多,一个穿戴俗气的导游小姐正向三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讲解马兰洞的传说。她说马兰是玉皇大帝身边的一个仙女,远古时候,大青山一带的百姓赤贫不堪,玉皇大帝就派她下凡,拯救黎民。马兰透过火眼金睛,看到山肚肚里埋着数不清的金子,打算挖出它们送给百姓。她顺着金脉挖呀挖呀,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挖到了埋金子的地方,而她自己却累死在里面。你们往里走时注意看,石壁上有很多仙女的造型,那就是马兰的身影印上去的。到最里面你们一定要捡一块鹅卵石带回去,它能保佑你们日后发财。

我苦笑着摇摇头,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再进去看个究竟的兴趣。

由于天气原因,航班一再延误,我滞留于那座省会城市的一家名叫马兰宾馆的星级饭店,感到无所事事。一天,我在小花园遛达时,蓦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从我身边走过,那是一个已进入中年的妇女,烫发,描眉,瓜籽脸,额头上有一颗若明若暗的痣,皮肤已经明显地松弛,单从外表上看,她的年龄要比我大不少。我犹豫了片刻,然后不再犹豫,我说同志,你是不是叫马兰?她愣了愣,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來了情绪,就把二十年前的那段经历讲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听完后,她却沒有反应。她告诉我,她现在是这家宾馆的副总经理,她的确当过兵,参加过**思想文艺宣传队,经常下部队演出,也曾经数次去过304基地,但她不记得和一个男兵钻过什么马兰洞。她还告诉我,这一带叫马兰的女子很多,全国就更多了,她当时认识的参加过文宣队的女兵就有四个叫马兰的。我不甘心,又问,你是不是有个男朋友,后來做了北京一位大首长的女婿,而那个女的腿有毛病。她说我确实有个战友,娶了北京一位大首长的女儿为妻,但那女的不仅沒残疾,而且很漂亮。他们结婚三个月就离了。后來他去了美国,三十二岁那年被一个酒后开车的黑人撞死了,死的挺惨。最后,她特别强调说,不过,我和他之间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

马兰宾馆的副总经理马兰临走时朝我微笑了一下。从这个微笑里,我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我开始怀疑,二十年前,我是否真的带着一个名叫马兰的女子钻过马兰洞,难道那是我的梦魇吗?

但到了晚间,这位名叫马兰的宾馆副总经理却不请自到,她像个老熟人似的走进我的房间,坐在落地窗前喝茶,和我说一些知冷知热的话。末了,她说,你长得很像我高中时的一个男同学,我暗恋了他好多年。我笑笑,沒接她的话。她又说,虽然我们以前不认识,那么,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可以吗?……

她往下说了什么,我沒有听清。惟有时光流逝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宛若轻轻的叹息。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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