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月高桥会
第二章 三月高桥会
一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这年因年景较好,农民们对来年的生产充满了信心,农业生产一好样样都好,因此这年老成章做小炉的生意也较好,他们从正月上旬出发,到清明脚跟,摇东到西,小炉船在东南乡做了四个月,居然也赚来了五六十元大洋,老阿木等其他几只小炉船生意也很好。~~?超速首发~~
而年景好了种田人家兴旺了,雇长工的人家也多了。祥荣、贵法、阿二、和根宝等也都在头年年底,寻着了做五个月的人家。而且都拿到了预支,这样老成章和贵法家等做长工的人家日子也好过了些。老成章除了还了债,付了些“会”,连同祥荣拿来的做五个月的预支谷,居然也能吃到清明边。
“我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无常他弄不倒我!”老成章这样对老阿木说。他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
一忽,大地回春,草子发绿,麦苗儿拔节,油菜开花,布谷鸟和黄莺在发青的柳枝上快乐地呜叫,又一个春耕季节来到了。每当春耕之前。这地方有个传统习惯,总要把九龙河上游高桥对面的宁国寺菩萨抬出来,行四天“会”。这里西乡人就叫“三月高桥会”。请宁国寺菩萨到他的弟子脚下各社各乡都去巡视一下,请菩萨保佑这一方地方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当宁国那两尊黄灵宫和东狱大帝菩萨出殿的时候,各社各村的弟子不但要用鸡、鹅、猪头三牲和糕饼来祭祀它,沿路上还用旗锣、炮担、皂隶、掌扇和“肃静”、“回避”的旗牌仪仗队为它开锣喝道。还有踩高跷、甩火篮、舞龙灯、撑旱船、骑苞马以及抬着连灯、台阁、古琴、大令和三百六十行等等行会玩艺,来敲敲打打吹吹拉拉地步随它一起游行,这就叫“行会”。菩萨抬到那里,这些“会”也就跟到那里。菩萨到那个社村爵献(坐下休息),那里就要唱书演戏等来招待它,那地方就叫过社头了。过社头的村庄,亲戚朋友和邻村的人都来看戏或听书,那地方也就特别热闹了。这样从农历三月初七开始到初十,这四天时间,宁国寺菩萨经过的各社村弟子脚下:高桥、望春桥、横街头、、集士港、卖面桥、再回到高桥这四天光景,这些乡镇的沿途地方,就到处都是欢乐的节日了。
按照当地传下来的规矩,宁国寺菩萨出殿行会,长丰社芦苇漕等村,是宁国寺菩萨的亲弟子,他们出的“会”是排在永乐社——罗家桥等村前头的,可是有几年因为长丰社会头芦苇漕出不起“会”,其他村里只出一些小会,这个位置就叫永乐社罗家桥村的会占了去。罗家桥人有钱有势,出一扛漂亮的台阁,排在长丰社的位置上耀武扬威,直叫芦苇漕人气得翻白眼。
“娘的,人穷不能志短,今年我们长丰社再把古琴贳来抬出去!”二月初族里干事老成章在前头门与族长老阿来,干事老阿木、老兴发等商量准备今年再出“会”。因为这是热闹高兴的事体,经老成章干事一提议大家都赞成,特别是后生们听了更是高兴。
“每年行会都叫罗家桥人占我们长丰社的位置打前头出风头,今年我们自己出会就不许他们再占我们的位置了!”会还没出,祥甫、咬脐、金宝等后生们就气歇歇地议论开了。
“也气气罗家桥人,气气黑无常!”贵法也闪着一只眼兴致勃勃地说:“偏偏把我们的破菜橱{古琴}抬到他们台阁前头去!你罗振山势力再大,行会就不许让你再打前头了。”
因为芦苇漕是长丰社的会头,社长就有芦苇漕人来当。老族长老阿来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大家见老成章既是族里干事,又急公好义热心公益事业,各村人头又熟,于是又推选老成章来当长丰社的社长。
老成章当了社长这段时期就成了大忙人。为了各村出会,于是他就天天奔这村跑那桩的到处转悠,忙得不亦乐乎,再上加芦苇漕自己村里的会,更使他忙得脚不踮地了。
安排好了各村的会,三月初老成章召集了族里的干事开了一个会,经商量后决定,今年出会的经费按惯例由族里的会田田租开销,不够的各房各户按家境好坏再赞助一些。大家都同意。
行会的经费着落之后,初二那天老成章和和老阿木老兴发等几个族里的干事,到北乡河头市一带贳会器的地方,去贳古琴(又叫纱船或船鼓)。古琴贳好回到家里,下午又到清河乡鲍家湾去请乐师,然后又到城里请唱走书的,到望春桥去租办酒席的厨具,购买菩萨爵献来时的祭品等事情,足足忙了一礼拜。一切才准备就绪。
到了初五那天,老成章就叫祥甫、祥青、咬脐、贵法、根宝等一邦后生们去北乡运古琴。到傍晚摇回来,后生们又将多年不用积满了灰尖的古琴拆开来拿到河埠头洗涤,足足洗了三四个钟头。好在后生们干这种事体兴趣挺浓。他们赤着脚在河埠头冰冷的河水里浸着,边洗边说说笑笑,十多个人十几双手很快就把古琴洗得里光外滑。
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些古琴的架子和屏风都摸索着装配起来。第三天,乐师们也来了,他们为了先练一下多日没用的功夫,和试试这些丝弦乐器,就在祠堂里哩哩啦啦呜哩哈吧地吹弹敲打起来,使平日里总关着门、院子里杂草丛生的祠堂,顿时热闹起来,吸引了全村男女老少的人,连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们都来看热闹。
二
行会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村里也一天天地热闹起来,充满了浓厚的节日气氛。乐师们在老阿木家开的大厨房里吃饭,各家各户都来了过社头的客人,连在城里师范学校读书的罗震海,都请了假到芦苇漕他奶娘老阿木家来过社头了。
这个罗振海就是罗震山的同父异母兄弟。他的母亲是个被他父亲罗益富强迫来抵债做女佣的佃户的女儿,十六岁时被他父亲收为小房,十八岁时生养了他,因为难产生下他后他娘就死了,他是靠他爹的佃户的媳妇,老阿木的妻子的奶喂养大的,所以,他从小就把奶妈当成了亲娘。长大了不管他大哥如何训骂他,还尽年到芦苇漕来找他的奶妈,把老阿木的儿女咬脐和阿秀当作他的自己的兄妹,奉年过节总要到芦苇漕来。阿木婶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有好吃的总给他留着,有啥喜庆事体和过社头,也总要叫人带信到城里去叫他。这会行高桥会阿木婶老早就托人带信去叫他了。
现在,姑娘媳妇们,年轻的后生们,都穿起了从箱子底里掏出来的散发着樟脑味的节日盛装,连平日从不穿花衣裳的阿秀,都穿起了那件红底白花的花布罩衫,阿姆阿婶们,连老成章老阿木等老成人们,也都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像过新年一样。
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高桥礼拜会从三月初七到初十进行,这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好时光。初七那天,老成章和老阿木、老阿来、老兴发和祥甫、祥青、咬脐、贵法、根宝等后生们和乐师们,半夜里就起来了。自然,那些弄饭的起得还要早。因行会时由族里在老成章和老阿木家的大伙房统一弄饭,全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可到大伙房里免费吃饭。所以村里人五更天就起来,半明不暗就高高兴兴地摸到大伙房来吃饭了。到东方出现一末红霞时,老成章和老阿木就领着后生们抬着古琴,乐师们跟着古琴,踏着石板缝中青草皮子上的露水出发了。祥甫、祥青、咬脐、贵法、根宝、阿二等到后生们,脚头飞快地抬着,有些空手跟着,准备做替换。他们兴高采烈吆吆喝喝,比抬新娘子花轿还高兴。乐师们跟着古琴边走边敲边拉,呜哩哈叭啼啼带带的摆弄起来,好听极了,沿路村里的人们都被吸引出来搬着饭碗来观看,使罗震海和阿秀等村里一大群跟去看会的人们,也都感到十分的荣耀和开心。
转出村庄,顺着后俞家桥大石路,拐到九龙河边,顺着河边大路,到集合地点——宁国寺对面的高桥镇和马浦村一带,沿路上到处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乐声和欢快喧闹的人声。他们与各村抬出来的去高桥镇的台阁、大令、古琴、旱船等各种各样的会,会合在一起。从各村出来的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们簇拥着他们?,九龙河上顿时热闹起来,狭小的石板路走不过拥挤的人群,抬不过四扛八抬的台阁、古琴、大令等多人扛抬的玩艺,人们干脆就跳到草子田麦子田等春花田里去,顿时把塘河边的春花田踏出了一条宽阔的泥路。而奇怪的是行会踏过的春花田,田主人都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似乎他们都愿意似的,而更奇怪的是这些被踏烂的草子和麦子,过后却长的和正常的一样好,甚至比没踩踏过的更好,据说这是因为田里别下了人气。
一会,芦苇漕长丰社的人抬着古琴来到了集合地点,——宁国寺这边的高桥和马家浦街上。跟在后面的罗震海和阿秀乍一看,高桥镇上的街面似乎阔了一倍,河边长长的一排凉亭也不见了,只剩下几根石桩矗立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凉亭都被拆掉了,靠街的河面上,还用毛竹和木板搭起了河棚,所以街面看起来宽阔多了。
嘿,现在这拆了凉亭搭起河棚的宽阔的街面多么热闹!长长的几里路长一条街道,此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彩色缤纷五花八门,挤满了各种各样行会的玩艺:有台阁、有古琴有大令有龙灯、有连灯、有旱船;还有踏高跷、甩火篮、跑街马和老鼠荡千秋等到玩艺。河里还有咚嘭咚嘭敲着罗鼓划龙船的。真是热闹极了。
像一顶凉轿似的,用五色花纺绸扎得鲜艳夺目的台阁有四五十扛,上面坐着由漂亮的七八岁的孩子们穿着戏装,画着脸谱装扮成《八仙过海》、《穆桂英挂帅》、《龙凤呈祥》、《打金枝》、《群英会》、《西游记》等各种各样戏文名人物,吸引着大人小孩指指点点看过不了;十几张大令像一架架巨大的风帆又像一面遮天的三角大旗。月白色的大白绸上,中间绣个大大的黑色“令”字,火沿边周围绣着龙虎狮豹,两边挂着几十只铃铛,风吹起来铃铃朗朗地响,它那红色的须穗随风飘扬真是威风极了。由俩个人抬着,再由八个人用绳子四方拉着,像一架直竖的梯子似的九连灯,它那一格一格的格子里,挂着一盏一盏的亮闪闪有圆有方的彩灯和宫灯,高高地矗立在空中,犹如一坐拔地而起的珍珠塔,又好看又神气,引得人们仰起头来看它时帽子都要掉下来了。旱船里乘着一个穿古装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和一个戴无顶大凉帽的,也是古装打扮的老渔翁,他们乘在“船”里把桨一划一划的划着,仿佛真在河里似的。打九面锣的右袒着一只胳膊,把用一个弯成弓字形的竹扁担撑在自己背上,在扁担的另一头挂着大大小小九面锣,打得叮叮当当响,打出十八翻等各种动听的音乐,吸引着喜看热闹的观众。二十几扛古琴,有的金漆黄亮,有的鲜艳夺目,一扛比一扛好看,它们屏风上镂着花鸟人物,上面插着许多小锡人,乘在里面的乐师们用三弦、琵琶、胡琴、笛子和洞箫等乐器,婉婉转转悠悠扬扬地奏出“孟姜女哭长城”、“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
“将军令”、“得胜令”,等各种民间曲调,听了使人忘神。
这时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架也有四个人抬着像大纺车似的玩艺,纺车的四角吊坐着四个穿彩衣的五六岁的小小孩子,上下左右四面转动,吸引着一大堆妇女和小孩子,他们感到真好玩,一个个羡慕地瞪着他们,恨不得也上去试一试。阿秀看了禁不住问抬着他们的人说:
“这叫啥玩艺呀,这么好玩?”
“这叫老鼠荡千秋。”一个老伯伯介绍说。
“呵,好大的四只老鼠呀!”阿秀听了和罗震海一起笑了,引得周围的观众也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处街面前的一个大晒场地上,二十四个扎着裤腿的后生们,每人手提着棍子,扛着一条长长的老龙,在人家的晒场地上弯来拐去的盘旋,仿佛一条大蟒蛇在那里蠕蠕的游动,好叫人害怕。
在不远处,四五条小花龙看老龙盘得热闹,它也在街上忽龙忽龙地滚滚动起来。
突然,半空中出现一颗明珠——一个用棍子举着一盏明角做的园球灯,两条小龙就张开大嘴呼一下窜过来抢明珠,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跳跃滚动着。四条小花龙便左盘右旋地来抢。随着明珠的跳动,四条小花龙一会儿向空中高窜,一会儿向地面猛扑,上下左右四面滚动,纵横来去张牙舞爪争抢这颗明珠,活泼玲珑稚气可爱,喜得众人大声喝采。
还有踩高跷的男人扮个老太婆,额上包着黑包头,脑后梳个田螺髻,长长的脸上搽着胭脂花粉,上身穿件大襟袄,裤脚扎起裹腿,胳肢下系一方花手帕,踩着一锄头柄高的木棍脚,在高空中半弯着腰,一手提一只香篮一手在空中一划一划地走来走去,装着要到庵堂庙宇去烧香念佛的模样,引得人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像长脚鹭鹚,在高空中摇摇摆摆跷来拐去,有时还把一只脚高高的跷一下,想要跨到人们头上来,吓得大家大笑着赶快躲开。他们累了坐在人家的屋檐上,在半空中聊天,引得孩子和妇女们钦佩地好奇地仰着头,向他们喊着叫着哄笑着。
这时忽然一阵下冰雹似的声音,从东边大道上急骤而来,罗震海和阿秀转过头去看,只见从半里镇方向驰来八匹各种毛色的高头大马,每匹马头上还系着花纺绸结成的彩球,披着彩鞍的骏马上坐着一个穿着彩衣下着大红灯笼裤的年青俊俏女子,她们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满插着珠花,脸上浓装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既像舞台上的花旦又像马戏台里的女演员,一个个身材窈窕英姿飕爽,手挽缰绳在马上一摇一晃,柔软的腰肢一扭一摆,更显得婀娜多姿引人瞩目。
“这也是会吗?”罗震海问身旁的一个人。
“当然是会。”那人说:“这叫苞马。”
“看哪,看哪,这是些什么呀?怎么那么多人呀?”随着人们的喊叫声看去,阿秀和罗震海见东边又出现了一长队穿着各种服色手上提着各种家伙的队伍。
“呵,这是三百六十行。”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声人们这才想像起来:那走在前面头戴草帽赤脚露手裤管挽得高高的,手中捏着一把镰刀的自然是农民。农民后头是一个一手拿着瓦刀一手提着一只泥桶的泥瓦匠。泥瓦匠后面是一个一手提着墨斗一手捏着一柄大斧的木匠。木匠后面是一个一手捏着劈篾刀一手拿着一节毛竹的簟匠。簟匠后面是个腰系着帆布布拦左手捏把火钳,右手捏把榔头的铁匠。铁匠后面是一个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捏着一根竹尺的裁缝。裁缝后面是一个肩挂一把竖琴似的弹花弓,一手捏着一把弹花锒头的弹棉花匠。接着还有杀猪的,腌鸡的,剃头的,修阳伞、补锅的,肩挑盘担做小贩的,手摇拨浪鼓的货郎担,直到打莲花络要饭的,各行各业应有尽有。使人们看得眼花燎乱目不暇接。
除了这些会以外,阿秀和罗震海抬头看去,街道两旁的河边沿和屋檐下,还摆满了各种各样摊贩,这里有摆着甘蔗、桔子、香焦、苹果的水果摊,有火钳夹得拍拍响的大饼油条摊;有摆着赵大有金团方糕的糕点摊;有盘篮上摊着不倒翁洋娃娃和木刀木枪烂泥叫子和动一下咕哇咕哇会叫的泥蛤蟆的玩具摊;还有摆着五颜六色丝线,散线、顶针、发夹、胭脂花粉、小镜子、牛角梳、吊袜带等等的妇女化装品和各种洋广杂货摊。此外还有赤膊耍大刀卖狗皮膏药的;推着独轮车撑着大雨伞拔牙的;手臂上可怕地缠着伸着舌头的眼睛蛇卖蛇药的;用五色泥巴灵巧地捏出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唐僧等人物的捏泥人的;以及鸟笼里关着一只会叨纸牌的鸟算命排八字的。总之,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五花门无啥不有。于是好多大人小孩和有钱的人,一边看会一边便在那里买吃的买玩的和买用的。罗震海口渴了,买了两节甘蔗,和阿秀一人一节创了皮一边啃着甘蔗一边溜览着洋广杂货摊,顺便给阿秀买了个新发夹和一段扎辫子的红绸子,正好叫芦苇漕的一个小媳妇看见,那人对阿秀说:“阿秀呀,要买什么多买几样呀,今天机会难得呵!”说得阿秀脸红到脖子根。
看看“会”已经越行越到前头去了,他们也便跟着大家走上去。
尽管“会”已经这么多,人已经这么挤——不时甩火篮的看人太挤了常甩着红闪闪的火篮来把路开阔,街头上早堵死了,——但九龙河两岸各社各村还继续吆吆喝喝挤挤塞塞地来会,尽管各村各社的“会”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是因到“会”的时间不一,往往该排在后面的跑到前头去了?,该排在前头的落在了后面,于是大家互相争吵起来,好胜争强的后生们大家谁也不肯相让,于是你挤我推大喊大叫吵闹起来,这就忙怀了排会的各社社长。老成章到了那里早把自己村里的“会”扔给老阿木了。他从“会”头奔到“会”尾,又从“会”尾奔到“会”头,一会儿奔到前头调解,一会儿又转到后头安排,到处做调解员。在人丛中拥来挤去忙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直排到早半上,太阳升到三晾杆时,才大体上安排定当。
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口水讲燥,喉咙喊哑,老成章却精神振奋,心情舒畅,十分高兴。
约莫十点钟光景,突然高桥对面宁国寺门前,炮声铳声震天响,旗锣堂堂敲,吆吆喝喝地从寺里拥出来旗牌、黄罗伞、掌扇等仪仗队,轿队,中间簇拥着三顶大桥,浩浩荡荡而来,人们兴奋地喊:
“菩萨来了!菩萨来了!菩萨出殿了!”于是人们神情肃穆地都往那里观看。只见头顶大轿里坐着一尊头戴红色绒球帽,身穿大红袍,白脸没有胡须的先锋神黄灵宫菩萨,第二顶轿子里坐着是头戴王冠,身穿黄龙袍白脸长须的主神东狱大帝;第三顶轿里坐着的是头戴红色绒球帽,身穿大红袍红脸长须的陪神太保菩萨。当这三顶大轿抬过去的时候,大家紧盯着它们,异常激动,一些老婆婆还“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虔诚地念起佛来。
菩萨和仪仗队呼隆呼隆一到高桥这边“会”尾,只见领“会”的老成章把手中的小旗子一挥,炮声铳声便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十几面旗锣低沉粗犷地堂堂地响,那连接几里路长排在九龙河边行会的人们,都吆吆喝喝地抬起自己的“会”器缓缓地行动起来。于是大令缓缓前行,龙灯滚滚起舞,台阁、连灯摇摇晃晃地前进,古琴敲起了梅花曲,喇叭吹起了将军令,台阁前面的小喇叭吹着“大都!大都!台阁在后头!台阁在后头!”这时苞马、旱船、莲灯、九面锣等各种各样玩艺,都纷纷敲打和舞动起来。于是,一会儿鼓声、钹声、琴声、笛声叮叮当当呜哩哈叭婉婉转转悠悠扬扬地都响了起来?,盖过了那烦琐的噪音和人们的喧闹声,响澈四面八方,直透九霄苍穹,仿佛传说中的玉帝开了南天门,天上的神仙下凡尘,仿佛把人们带到了极乐世界。令人欢畅,使人神往。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
罗震海和阿秀一时只顾看会,掉在了后面,以致什么时候长丰社的“会”已经到前面去了也不知道。反正她们俩个人是来看会的不是来行会的,跟不上就跟不上吧,便在后面只顾高兴的看别的“会”去了。
“喂!会来了!会来了!”正在这时,突然从马家浦方向又吆吆喝喝地窜出一架鲜艳夺目金碧辉煌的台阁来。这扛台阁坐在上面的小孩子的衣服也特别鲜艳瞩目。轿手们都一色穿着崭新的毛蓝布衫裤,每个人的腰里还都系着一条雪白的白毛巾,个个年青力壮。除了八个现抬的轿手外,后面还跟着七八个提着青柴棍做备手的。前后还拥着许多拿小旗子的后生们,他们咋咋呼呼吆吆喝喝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向走在前面的长丰社的人冲来,人们都不满地望着他们?,待走近一看,那打头的挥着一面小黄旗,矮个子尖下巴,金鱼眼罗锅腰,呲着的阔嘴里露着两颗光闪闪的金牙齿的,却是罗家桥罗震山家的作头矮子二妹。接着大家都认出了许多罗家桥人,但也有好多面目生疏的。原来这架台阁是罗家桥人的。
“怎么这么晚才来?”
“再等一下会儿都要散了!“
“别乱插乱撞了!排到后面去!排到后面去!”人们不满地纷纷批评他们?。可是领会的矮子二妹却仿佛没听见,依旧神气活现横闯直撞地带着他的台阁和一班后生们只顾往前闯,往头里芦苇漕的古琴前面插。祥甫、咬脐、贵法、根宝、阿二、祥青等气得大叫:
“懂规矩吗!”“不许插进来!”“这么晏来还要插到前头来!”芦苇漕人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阻拦他们?。
长丰社带会的老阿木也火了,瞪着他们愤愤的说:“你们也太不象话啦!“会”已经行了好一会你们还只来,还要抢到前头来,就是早来,按规矩你们也是排在我们长丰社后面的,这晚来你们还要插上来!”
“快到后面去!快到后面去!”
“不许你们插!”
“滚到一边去!”祥甫、咬脐、贵法、阿二和根宝等一片声的批评他们。
“哦!还是你们哪!”矮子二妹冲到祥甫和老阿木跟前,仿佛才发现芦苇漕人似的,轻蔑地冷笑,听见芦苇漕人指摘他们,他挥着小旗子破口大骂:“滚你妈的蛋!哪姆的!你们快给我抬到后面去!”
“你这蓄牲开口骂人?”祥甫听了气得冲着陈二妹回骂:“你娘的外路人没资格到这里来指手划脚!”
“我是罗老板家的作头佬官,我是领会的,为啥不可以!”矮子二妹瞪着金鱼眼说。
“你是替黑无管田头的,没资格来管这里行“会”!快滚到一边去!”
???“我偏偏不滚,我就要领会!“矮子二妹凸着金鱼眼挥着小旗子又来赶芦苇漕人。
“这是怎么说?”这使老阿木也气得忍无可忍了:“按规矩这前头的位置从来老是长丰社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行会就是看好看,好看的会应当排在前头,难看的会应该排到后头去!”矮子二妹说。
“啥叫好看?啥叫难看??你们出一扛抬阁有啥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就是比你们破菜橱似的古琴好看!就是比你们破菜橱强得多!”
“我们不要你们看!也不许你们插!”
“我们就是要插!”
“我们坚决不让!”芦苇漕人拉起手拦挡起来。
“看你们能不能挡住我们!”矮子二妹带着罗家桥人大喊:“伙计们冲过去!冲过去!”说着罗家桥人的抬阁就向芦苇漕人的古琴横闯直撞。两个会挤在一堆一下子就乱了套。
就这样,一方以老阿木和祥甫为首的芦苇漕人,一方以矮子二妹为头的罗家桥人与不明真相的温岭黄岩人和毛头小伙子们双方争吵冲突起来。“会”被堵住了,周围围了一大堆看热闹和抱不平的人。后面行会的人看不能前进也急躁地走上来责问:
“咋啦!咋啦!咋不上去?”
“喏,他们这么晚来还往前头抢。”
“这是罗家桥人没道理!”
“早来排在前头,晚来应当排在后头嘛!”
“本来他们就应当排在后头的。”
“仗着罗家桥人财大气粗!”
“扯黑无常的排头,蛮不讲理!”
“这样强横霸道真是岂有此理!”
矮子二妹一看形势对他们不利,突然跳起来大叫:
“婊子儿!哪姆的!你们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他把衣袖一捋,小旗子一挥向罗家桥的后生们和不明真相的打手们大叫:“伙计们!他们不让,咱们就打——”
刹时里那些穿毛蓝布衫裤腰系白毛巾的温岭黄岩人横起青柴棍就呼的一下冲上来,那些抬台阁的轿夫们见状也放下台阁拔出轿扛挥舞上阵,一齐气势汹汹地向芦苇漕人冲来。吓得站在古琴旁的乐师们和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赶快躲开,也吓得罗家桥自己台阁上扮戏文名的孩子们哇哇地大哭起来。
“伙计们,不要怕!只顾打!给我狠狠的打!”矮子二妹扔下小方旗自己也握拳冲上去,人们看见他都纷纷躲开,犹如见恶鬼奔过来一般,矮子二妹就乘机和他的打手们左冲右突横闯直撞大呈凶横。
三
这个矮子二妹了得!我们曾在大樟树的风波里初见过他,但还不熟悉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矮子二妹他是个温岭人,——那地方常以女人的名字取男人的名,大概是以为女人好养的意思吧。这矮子二妹从小不务正业,在家乡打、砸、抢、掠,无恶习不作。十年前,因他在家乡抢劫杀人,罪恶太大,呆不下去了,便和一伙土匪朋友们,带着一个抢来的老婆——一个被污辱的良家女子逃了出来。但那女人不愿意跟他这样凶横霸道的人,也不愿意离乡背井跟他到处流浪,半路里想逃回去,结果在途中就被他一刀杀掉扔到海里去了。
他逃到宁波之后,自然是东闯西荡没干好事,后来碰到一个同乡在这里做长工的,把他带到罗家桥来赌博,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黑无常,并介绍给黑无常做长年,黑无常欣赏他大胆泼辣,敢作敢为,便把他留下来给他的作头老薛根当助手。他这个作头助手,不听作头的,却事事越过作头向黑无常汇报,对黑无常百般逢承,自己不干活,却能训斥打骂长工和看牛娃给黑无常干活,深得黑无常的赏识。不到半年,黑无常把他由作头助手直接提到正作头,大洋一百五十元一年。而却把原来的作头老薛根,说他无能贬作一般长年。他当了作头之后,黑无常家的长年做五个月和看牛娃们就倒霉了。这些做长工和放牛娃们,在干活和放牛时,稍有不到之处,矮子二妹就对他们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特别是对小看牛娃们,草割得稍慢一点,他就用沾过桐油的马鞭子向他们夹头盖脑地乱抽,打得他们满地乱滚鲜血直流;被他打得伤筋断骨的不知有多少,被他打死的也不只一两个。所以小看牛娃们,一看见他就吓得混身发抖。可是黑无常却对他百般信任,不但把田头的事都交给他做,连屋里的事也好多叫他去管,比如酒坊酿酒,逢年过节办酒席,过年做年糕、谢年,都叫他去操办,俨然像个二老板,大管家。
黑无常对他如此赏识重用,矮子二妹自然也非常感激他知遇之恩,以命相报,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上次黑无常叫他去芦苇漕锯大樟树的事体便是一例。当时他知道芦苇漕老成章父子和芦苇人不好对付,弄不好要被打的,但是他还是欣然去了。他派人在芦苇漕蹲了三天三夜专门侍候老成章外出机会。结果在第四天早上到底把这株大樟树给锯倒了。当时虽然吃了老成章们一顿拳脚,一时没能成功,但是以后通过乡公所特务班长阎金堂的帮助还是把那株大樟树弄到了罗家桥。
这次行高桥会之事,黑无常只嘱咐了他一声,他就呼呼喝喝地张罗起来。在出会的前一天,黑无常又吩咐他:赛会赛会就是要比赛!我们出一架这么漂亮的台阁,要排到长丰社前头去,把芦苇漕的破古琴给我压下去!他们若敢阻拦你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个把人也没关系,由我担待。于是陈二妹当即在长工队里,挑选了七八个野性野气的天台人,又在村里伐色了一批出好出风头的毛头小伙子,加油添醋地传了罗震山行会要争先的话。杀了两头大肥猪、五口羊、十只鹅,从酒厂里抬来十几埕老酒,头天晚上请这些人吃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出会时,又发给所有抬台阁和参加行会的人,每人一套毛蓝布衫裤和一条白毛巾,把白毛巾系在腰里,以作为罗家桥人的记号;陈二妹再三嘱咐他们:一定要把台阁抬到芦苇漕人前头去,争这回威风回来,罗老板还要好好尝尝大家。
雇来的人和罗家桥的毛头小伙子们,认为赛会赶热闹那个不想到前头去?争前恐后出出风头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因此大家也都满口答应了。
矮子二妹在江湖上学过一些蛤蟆拳,当天出会时,便把一个伤人的暗器——拳冲,象一个小拳头似的铁疙瘩揣在怀里。并吩咐大家,到了那里一定要听他的指挥,碰到芦苇漕人阻拦,“给我狠狠的打!就是打死人也不要紧,由罗乡长担待。”
其实,罗家桥族里本来也有自己的族长,可是黑无常一手遮天,由他出面的事情别人还谁敢过问?当时别的忠厚的族里长辈也不同意这种霸道作法,可是人们都惧怕他的权势,谁敢反对他?因此真正族里的族长和干事们倒没了权力,却让陈二妹这样一个外人来领会。
当下,喊声:“打——”那十几个不明真相不知是非的天台人和罗家桥受蒙蔽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们,便纷纷从抬阁上抽出抬扛和横起青柴棍,叫喊着夹头盖脑地向芦苇漕人冲来。
“啊!你们敢打?!”祥甫气得大叫一声,与咬脐、贵法、根宝、祥青、祥海、阿二等抬古琴的后生们,也立即抽出轿扛来抵挡。于是倾刻间棒对棒拳对拳碰里拍啦你叫我骂地对打起来。
起初罗家桥人仗着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地十分厉害,看见芦苇漕人就横冲直撞乱砸乱打,但是祥甫、咬脐、贵法、根宝、阿二等后生们,都从小跟父兄打铁抡大锤出身,他们也是不好惹的,手把劲相当有力,也是很厉害的,他们横起抬台搁的扛棒左桃右扫上砸下捣,一下子把罗家桥人打得落花流水。罗家桥人一看势头不对就步步后退,与此同时在他们前后的各社各村赛会的人,看罗家桥人倚仗黑无常势力太强横霸道,也都过来帮长丰社芦苇漕人。芦苇漕人更加勇气百倍,直打得罗家桥人东倒西弯七零八落,有的悄悄溜掉,有的边打边退。矮子二妹一看,芦苇漕越打越勇,人越打越多,而罗家桥人却越打越少,眼看要吃亏,回去怎么向罗老板交待?急得睁大金鱼眼咬紧雷公嘴,悄悄把暗器摸出来捏在手里,见祥甫、咬脐贵、法等那些棒小伙子正在对付他雇来的天台人,又见老成章的二儿子——那个憨里憨气不怎么灵活的祥青,这时正在扶旁边一个受伤的人,便向他冲去,乘其不备用握着铁疙瘩似的拳冲,狠狠地向祥青的腰眼冲去,只听祥青“嗳呀!”一声惨叫,身子一晃,立刻倒在地上。接着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脸色顿时变成纸一般白。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啊呀!打死人啦!”有人大声呼叫。
众人忙围弄来,祥甫一看是祥青,叫声“二阿哥——”急忙把他背到草子田里去急救,马上,咬脐、贵法等其他人也都立即回弄来,又替他拍背又替他摸胸,又替他揩带血的嘴。
“这是谁打的打得这么凶?”
“祥青!祥青!你怎么啦!”
“我-难-受-”祥青说了这么一句,身子卷曲着,手按肚子,眼睛显得无限痛苦,发紫的嘴唇颤抖着,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再不会说了。矮子二妹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他的内脏被打成重伤,造成内部大出血。
“二阿哥——”祥甫痛切心肺地大叫一声,使劲地替他按摸肚皮和胸脯。
咬脐、贵法、根宝、阿二等众伙伴们一个个气恨得咬牙切齿:
“娘的找罗家桥人算帐去!”
“那个王八蛋打得这样狠?”
“打死人要以命抵命!”
根宝说我亲眼看见是陈二妹打的。
“祥青根本没打他们,他为啥要打他?”
“找矮子二妹算帐去!”
“找罗家桥人去!”
但是这时罗家桥人早抬着台阁跑了,祥甫、贵法等人遍寻他们不着,一时大家气得干瞪眼。这时从后头赶来的老阿木说声:救人要紧,快把祥青抬到宁国寺菩萨面前去!人们说声:“对!对!”暂时把罗家桥人抛在一边,马上到马家浦借来一块门板和两根麻绳,贵法、咬脐、根宝等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祥青扛到门板上,赶紧把奄奄一息的祥青飞快抬到宁国寺灵官殿那尊没出殿的小灵官菩萨前。老阿木虔诚地跪着,手捧一束香火含泪祷告着:
“弟子张祥青,前来行会,不意被人打成重伤,他是为菩萨出殿行会而被打伤的,求菩萨多多保佑,施放良药,尽快恢复祥青身体健康。”他念完以后便在菩萨面前的铁香炉里抓一撮香灰,就着从庙祝那里要来的一杯水,搅和了用筷子撬开祥青紧闭着带血的嘴,把黑呼呼的香灰糊灌进祥青的喉咙里去。老阿木等老一辈人说,这是唯一救护行会受伤的人的好办法,吃了菩萨施与的灵药——香灰,伤很快就会好的。
但是祥青并没有好转,他躺在菩萨面前的门板上,肚子一下一下起伏着,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变得越来越难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芦苇漕人行会的兴趣也没了,只是为表示对菩萨的虔诚,那架古琴仍叫老兴发领着,另叫祥海祥明等一般小后生们抬着,吓得惊魂未定的乐师们拉着凄凉哀伤的曲调,跟在人家后面无精打采地行进着。
一支香功夫,咬脐把在会前头奔忙指挥的老成章急忙叫来,老成章来到阴森森的小灵官菩萨面前,看见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的祥青双手哆嗦着,跪倒去扶着儿子的头发和面孔,颤声地呼叫着:“祥青!祥青-”
祥青听见父亲哽咽的叫呼声,已呆呆的眼睛乏力地望了一下老父亲胡子扎拉的脸,已变成黑色的嘴唇吃力地动了一动,似乎想向老父亲说句什么话又说不出来,突然头一侧,又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一阵猛咳噎过气去。
老成章望着脸色惨白嘴角流血的儿子,叫一声:“祥青——”半天回不过声来,眼泪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和胡子,扑簌簌地流下来。滴在祥青惨白的脸上。
“咳!孩子!爹对不起你呵!”他痛心疾首地啜泣着。
“婊子儿子!这个仇一定要报!”祥甫望了躺在地上门板上祥青一下,孟地跳起来说。
“他娘的罗家桥人也太狠了!”
“找矮子二妹去!”
“找黑无常去!一定是他暗中指使的!”咬脐、贵法等也愤愤地骂。
突然祥甫奔出去说:“走!弟兄们跟我到罗家桥去!打矮子二妹去,给我二哥报仇!”
“走!走!走!我跟你一道去!不把这个矮子二妹打死老子誓不回来!”
“走!统统走!向罗家桥人讨命去!向矮子二妹讨命去!”贵法咬脐等大声叫喊着,后面还跟着根宝、阿二等一伙芦苇漕的后生们,个个摩拳擦掌的拥过去。
“好甭去的!”突然老阿木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挡住大家摇摇头说:“没用处的,你们去了也是白搭。这是黑无常有意借机报复的。”
“为啥白搭!打死人难道没王法?”
“明明知道他是有意报复的为什么不能找他算帐?”后生们不明白地质问。
老阿木长叹一声说:“历代规矩传下来,行会打死人是不偿命的,黑无常来这种场面行凶,恶毒就恶毒在这里。再说就是看见陈二妹打的,你又能对他怎样呢?他会说他们也有被我们打伤的。何况当时他下手打祥青时我们又没有当场捉住他的手,他也不会承认。这些道理黑无常比我们懂得多。所以你们去也是白去。”
但是祥甫等后生们不肯罢休:“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我们祥青被他打死了总是事实!打死人就是要偿命-这口气我们不能咽。”他们不管老阿木等的劝阻,坚持要要去罗家桥找陈二妹和黑无常。不想他们刚走出人堆,祥甫和咬脐正好与一个急冲冲赶来的人撞个满怀,咬脐抬头一看,原来还是罗震海。
“嗯,是你-”
祥甫望着嫌疚地站在那里的罗震海说:“看来你是知道的?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你们去,你说你们罗家桥人为啥要把我们二哥打死?!”
“罗震海,我们错把你当成了自己人,罗家桥人这样蓄意要报复我们,打死我们的人,你事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矮子二妹现在在那里你知不知道?”大伙愤怒地瞪着他。
原来刚才长丰社芦苇漕人与罗家桥人相打时,罗震海与阿秀正掉在后面看别的“会“。路差了好一段,当时发生的情况他们不知道,待人们传说前面打起来了,打伤了人,他俩也奔上去看热闹。到了那里才知道相打的竟是芦苇漕抬古琴的人和罗家桥抬台阁的人,据说把芦苇漕的一个后生打成了重伤,已经抬到宁国寺菩萨面前去了,于是俩人便关切地急忙奔到宁国寺来。到了寺里一问才知道,被打成重伤的竟是祥青,阿秀的堂兄弟,他和阿秀便焦急地前来观看,不想一到这里就碰到了从灵宫殿里拥出来的祥甫和咬脐。罗震海一见祥甫和咬脐这样问他,他不知如何回答。祥甫见他这样又进一步问他:
“你看见你家作头陈二妹了吗,他们到了那里去了?”
罗震海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村的台阁抬到那里去了?”
罗震海还是摇摇头。祥甫看他这个样子不由的生起气来:
“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的到底是卫顾罗家桥人!”
“你这混账东西,我们把你当作自己人,关键时光又站到你阿哥一边去了,我们白对你好了!”咬脐也气得白着眼骂他。
“阿哥,阿哥,你怎么怪他哪?他刚刚跟我一道在后头看“会”,你们相打时我们看也没有看到呀,你真会冤枉人。”站在一旁的阿秀赶快替罗震海辩护。
“不用你包庇他!”咬脐白他阿妹一眼望着罗震海说:“他是故意回避的”
罗震海只是急急地摇摇头,愧疚地低着头也不辩解,于是咬脐更加气愤地骂他:
“我妈白喂了你三年奶!”
“罗家人一个也没好东西!”
“看你怎么对得起你奶娘?”
“看你以后还怎么走进芦苇漕来?”
“还是读书人呐!真是个没情没义的东西!”
老阿木看外面转帐围着一堆人,不知是啥事体,过来一看,见是儿子咬脐和侄子祥甫在围攻罗震海,咒骂罗震海,他走过来皱着眉头劝他们说:
”哎,吧呀!吧呀!你们向他发啥火?他大哥做的事体那里会让他知道?他要事先知道还会不来告诉我们的?他是向着我们芦苇漕人的。”见众人疑惑地望望他,他接着说:“你们忘记啦?上次为大樟树事体,你们叫罗震山抓去关在乡公所里,后来不还是他奔到乡下来,找金士昌先生去保出来的?再说这两天他不都在我们村里过社头?他到罗家桥去也没去过,他咋会晓得罗家人的事情呢?”
咬脐、祥甫他们听阿木叔这样一说也就不作声了,白了罗震海一眼,想再出去找罗家桥人:
“婊子儿,反正这人不能给白打死,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矮子二妹坏种!”
“我说你们去也是白去的,”老阿木对后生们说:“如今祥青这个样子,等下这里有事要紧要慢要人邦忙找谁去?”祥甫咬脐等这才没有坚持再要去。
罗震海见大家已不大介意他,他便急着走到菩萨神龛前来看祥青。见祥青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嘴唇发黑,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木板上,他忙用手去祥青的鼻孔边晃晃手又俯下身去耳朵贴着祥青的胸部仔细地听了听,又见嘴巴黑乎乎的一问说是吃过了香灰,他哎呀一声说:
“这有什么用!这样放着怎么能行!?赶快把祥青抬到望春桥李露林先生处去看看!”
“你滚开吧!甭在这里乱放屁!”不想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咬脐和祥甫的白眼相骂:“你罗家人把他打成这样,你还想在这里出坏主意害人!”
老阿木望望尴尬地立在一边的罗震海说:
“你是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菩萨治不好谁还治得好?”
这时有人用一只庙祝处借来的青花碗,又从菩萨面前的香炉里抓一把香灰用水搅和着,叫老成章用筷子撬开祥青紧闭的嘴,盛一汤匙香灰糊要再灌到祥青嘴里去,祥青似乎还有点知觉,他嫌这香灰不好吃,又把嘴紧闭起来拚命摇着头不让灌。罗震海看了大叫:
“这不能吃!这么脏的东西不能叫他再吃了!吃了会加重他的病情的!”
不想咬脐一把抓着他猛把他向外一推说:“罗震海!你还不快给我滚!”
老成章和老阿木也一齐责怪他说:“你说些啥?你这样说要秽浊神灵的,你还是走吧。”
阿秀见这样子也嗔怪他说:“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吧,还赖在这里作啥?”
罗震海痛心地望望躺在门板上的祥青,望望五岳朝天地瞪着三只眼坐在神龛里的小灵官菩萨,望望大家愤怒生气的面孔,无奈地只得一步一步的退出来。走到门口忽然他加快了脚步,并向阿秀招招手,阿秀立即出来问他有啥事。罗震海盯着阿秀说:
“我奔到望春桥去找李露林医生,你劝劝老成章大伯和阿爸,顶好还是把祥青抬回家去,这里这样躺着有啥用!”
“我不敢对他们说,他们不会听的。你要去望春桥请医生你就快去吧!”阿秀说。
“嗳,那好!我通通通的奔去,找着了李医生我立即就来。”
“李露林是有名的大医师,他肯来吗?再说今天他可能也在看会。”
“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从小认识他,只要找得到他我一定能把他请来的。”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向望春桥方向跑去。
只吃一顿饭的功夫,罗震海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手拎着一只藤夹,这就是西乡有名的李露林医生。罗震海高兴地叫着:
“露林医生来了!露林医生来了!”他怕祥甫等会激烈反对出来阻拦,但是这会竟没一个人阻拦他,却见人们默默地冷漠地望望他,他感到气氛不对,带着李露林医生赶快钻进人丛中去。挤到灵官殿菩萨面前躺在地上的祥青跟前,老成章老阿木等只泪汪汪地望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李医生赶快俯下身去抓起祥青的一只手切胍,一摸手已经冰冷,又拔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就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期望地看着他的罗震海叹一口气说:
“晚了-”
但等到医生出去时,咬脐等众人又骂罗震海说:“都是你!刚在在菩萨面前乱说一起,说得菩萨都不救祥青了。”
罗震海也不敢辩论,只是难过地立在一边流泪。
到末结,罗震海只求李医师(李露林医生也是当地慈爱善机构的负责人)帮助老成章求望春桥慈善机构——同济会赊给一口薄皮棺材,给祥青盛殓。李医生当下点点头就答应了。
由于当时的风俗,人死在外头还不能搬进屋里,祥青抬回来的遗体只得搁在自家门前临时搭的破竹棚里。第三天,咬脐、贵法、根宝、阿二、祥海等四人抬着,把祥青的薄皮棺材搁在了十九年前他母亲的草披棺材旁。于是这祠堂后张家老坟摊上,又多了一口新的草披棺材。
老成章在家整整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祥荣、祥甫兄弟俩和从四明山叫来的阿妹秀娥也整整陪了他三天。祥荣本想埋怨祥甫几句:不该与罗家桥人结怨,不该与罗家人相打,吃那份哑吧亏,白送了祥青性命。可一想人都已经死了,再说还有什么用。再说父亲已经够难过的了,也就不想多说,只是心里暗暗恨祥甫太爱出风头生事。两天后,祥荣怀着无限悲痛的心情,告别父亲和弟妹,默默地再去鲍家湾做五个月。
罗震海高高兴兴的来芦苇漕过社头,想不到后来会弄得这样难堪的下场,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虽然祥甫、咬脐等数说他,甚至骂他过,他也不感到委屈,阿秀的堂阿哥祥青人都已经死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后生被活活的打死,谁不难过!他们的怨气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和大家一样痛恨那个矮子二妹心狠手辣,捏着鸡毛当令箭,胆大妄为屡屡替他大哥做坏事。他更恨仗着国民党的权势到处欺压百姓的他的大哥——罗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