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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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宋家父子(下)

第十四章 宋家父子(下)

从门外进来的是宋继贤的第二个儿子,少校侍卫副官宋承武。宋承武要比宋承治大三岁,今年二十八岁。但是长得白净斯文,看上去似乎要比宋承治显得还年轻。当年宋继贤的大儿子出生时,宋继贤的父亲喜笑颜开,对儿子说:“我们宋家世代行伍,我们父子仨都是在枪口刀下讨生涯。朝庭重文轻武,武官不如文官值钱。我这个长孙不要干我们这一行了,弃武从文吧,宋家也应该出一两个举人、进士了。”按照算命先生所选的“继承祖业,永世昌盛”八个字排列,承字辈的一人起名承文。

可事与愿违,承文从小受家庭的熏染,自幼喜欢舞枪弄棒,对书本不感什么兴趣。后来不仅十六岁就入了伍,而且还当上最富有军人气质的骑兵。所以当第二个儿子出世时,宋继贤的父亲望着不愿意读书,却和小伙伴在玩打仗游戏的大孙子,摇摇头说:“看来宋家出不了文相只能出武将,算了吧,天命不可违,还是从武吧!”起名承武。谁知承武却长得象个白面书生,好静不好动。虽然读过军校,也穿上了军装,特别是练了一手好枪法。但一个侍卫副官,严格地说算不上是个军人。所以亲戚朋友常笑说,是送子娘娘搞错了,使他们兄弟俩是掉了个。

宋承武进屋向父亲打个招呼,向宋承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到的。”宋承治答完后又问道,“你不在司令部呆着,怎么跑回家来?”

“在外面办点事,眼看到中午了,就干脆回家。”宋承武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有什么消息,”宋承治问,“中央有决心和日本人碰一碰硬吗?”

“怎么会呢?”宋承武掏出香烟,递给宋承治一支,自己点上,慢悠悠地说,“蒋总司令前几天不是说了吗,‘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以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之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你想,会和日本人碰硬吗?”

宋承治摇头叹道:“逆来顺受,可我们东北军可惨了。才几天的时间啊,连失沈阳、长春、吉林、营口、海城、鞍山、本溪、抚顺、开源、四平、凤城、安东十余座城市,速度之快令人惊叹,十几万正规军给人家打得屁滚尿流,闻风而逃,半个东北落入敌手。”

宋承武说:“说到底,那也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怪不得中央。”

宋承治黯然道:“是啊,是我们自己不争气,当晚要是敢打,何至于如此!”

宋继贤问:“承国有消息吗?”

“南岭的部队都撤了,死伤几百,还没有得到承国的消息。”宋承武安慰父亲说,“我想他不会有事的,他精明得很。”

“人精明不假,我是担心他的犟脾气,”宋继贤说,“他一犟起来,什么人也拦不住。”

“上面简直是拿士兵的生命当儿戏!”宋承治气恨恨地说,“老百姓骂我们连一条狗都不如,养一条狗还能看家咧,东北军三十多万,曾逐鹿中原,入主中枢,现在居然被人家赶得连家都不要了。今天我回家,连人力车伕都不愿拉我这个东北军的军官。”

“没骂你就算好了,”宋承武说:“许多军官被老百姓骂得抬不起头,跑到张副司令那里哭诉,要求打回东北去,以雪耻辱。现在老百姓很不满,到处都闹事。学生上街游行,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许多老师也参加。上海、天津等地的码头工人还举行罢工,拒绝为日本船只装卸货物。”

宋继贤说:“学生闹起来也真麻烦,听说王正廷被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宋承武笑了笑,说:“是这样的,那天南京、上海等地的学生有数千人,每人手持标语小旗,各校还打出各校的校旗,在中央大学朱家骅校长的带领下,一路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从东北滚出去,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口号,向外交部请愿。进了外交部后,一部份学生直奔北楼。到了楼上,正碰上王正廷在他的部长办公室办公。学生们一边高喊‘打倒卖国贼’,一边用小旗打他。有一个学生打得兴起,端起办公桌上的花盆向王正廷头上砸去,立即头上开花,血流不止。学生们一看出了事,这才喊着口号,退出外交部。”

宋继贤和宋承治听了哈哈直笑。宋承武说:“其实这哪能怪王正廷呢,他可是一个革命外交家啊!他是按照中央的指示办外交,他能违抗中央指示说要抗日宣战吗?这要蒋总司令说才行呀!”

宋继贤说:“我们这位总司令当然是不会说的。”

宋承治说:“我们这位总司令确实不怎么样。国土被敌人占领,百姓遭敌人杀害,他却沉得住气,要忍辱含愤,请求国联主持正义。唉!”

宋承武说:“所以北平的师生指责政府‘一遇外敌,辄取不抵抗政策,询属奇耻。只请求国联出面制止,是软弱无效、坐以待毙的政策’”

宋承治说:“我看也确是如此。”

“坐以待毙!”宋继贤刚要用纸煤点烟,听他们俩兄弟这么一说,又把纸煤移开,不以为然地说,“老蒋什么时候坐以待毙?清除共产党、计破桂系、打败冯阎联盟,主动得很。这些书生们懂什么,说些小孩子的话,老蒋的城府深得很咧!”

“可现在为何按兵不动,不奋起抵抗?”宋承治问道。

宋继贤点上水烟,吧哒吧哒地吸了几口,说:“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就是实力不如人。”

“中国又不是没有军队,中央军几十万军队在江西打共产党,为什么不能打日本?就是我们东北军,现在也有三十多万,难道都是废物,不能和日本人一拼吗?中央军的一批将领都在请战了,说愿率所部与倭寇决一死战,成败利纯,概不暇计。如果全中国军队都有决一死战之心,末见得就不能一战!”

“抵抗,宣战,说起来不费事,做起来就难了。”宋继贤说,“我们的国力比日本差得太远了,硬碰硬恐怕占不了什么便宜。特别是现在各路军阀自霸一方,你派谁的军队去打?喊几句口号,做做表面功夫嘛,还行。动起真格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广东的汪精卫、陈济棠他们是人精,麻日通电说了这么多,有哪一句是说要北上抗日?还不是说要对外力求和平共处。奋起抵抗,没那么容易!至于共产党,那是不能不打的,可不能让他们越闹越大。明朝是怎么亡的,还不是因为李自成造反,最后成了势。日本人是外敌,共产党是内患,内患不除,何以御外?”

“就我们东北军也有三十多万呀!”

“不错,我们东北军是有三十多万,可是战斗力如何?能打得过日本军队吗?为中东路的路权与苏俄一战,损失惨重,教训深刻呀!要是能打得过日本,汉卿早就打了,还用得着请求中央!”

“中央现在是这种态度,求他有个屁用!”

“有用也好,无用也罢,中央毕竟还是中央,名份摆在那。”

宋承武说:“蒋总司令的意图就是先把内部安顿好,然后再考虑抗战的问题。所以,我看中央和广东方面很快就要和解了。”

宋继贤抽完一袋烟,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说:“和解也没有那么容易,双方军队摆开了,广东方面一心要老蒋下台,老蒋会这么轻易认输吗?”

“不是认输不认输的问题,”宋承武说,“目前这种局面对各方压力都很大,也不容这样长期对抗下去,不和解是不行的。最主要是大家都不想两败俱伤,让他人得利。所以,和解是肯定的了,双方无非是在讲条件罢了。”

宋继贤摇着头说:“问题是各有各的条件,哪一方都不肯吃亏。”

“唉,”宋承治叹道,“现在外敌入侵,大敌当前,我们自己内部不团结一致、共同对外,却是四分五裂、争斗不休。”

“千百年来,中国就是如此。”宋继贤不以为然地说,“宋朝灭,明朝亡,没什么奇怪的。”

“这样的话,东北只好听由日本人占领了!”

“那也不会,”宋承武自信地说,“就算中央可以不要东北,但东北是我们的老家,张副司令还能不要?我们东北军的实力基本都在,真要狠心和日本人拼起来,这胜负还难说。当然,最好是不要打,和平解决。这就需要谈判,需要时间。”

“是啊,是需要时间。”宋继贤说,“中日问题由来已久,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麻烦多,牵涉也广,中日两国的实力悬殊又大,贸然开战,确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宋承武掏出一支香烟,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说:“国贫民穷,四分五裂。因此中央采取外交手段,请国联出面制止日本,实在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但老百姓难以理解。”

“具体情况怎么样,”宋继贤问,“有点眉目了吗?”

“现在还很难说。”宋承武说,“国联毕竟不是法院,只是个议事机构。它要花很多时间来开会讨论,一时还不会有什么决定的。”

二十一日,施肇基向国联理事会控告日本后,国联于第二天举行理事会议讨论。施肇基向理事会报告,形势正在进一步恶化,要求理事会迅速采取相应措施,制止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中国政府准备接受国联为此作出的任何决议力保和平。

“日本代表芳泽谦吉也在会上发言,他说日本对中国决无野心,日军的行动只不过是局部事件,日本政府准备与南京政府直接交涉谋求解决。他本人认为,如果国联鲁莽从事,介入其中,这会激起日本国民的愤怒,使事情更加难以解决。他说这是他个人的看法,还没有接到日本政府的训令,不能正式表示其他的意见。”宋承武说,“他要求理事会暂时休会,他要等待日本政府的训令。”

“芳泽是老外交了,”宋继贤说,“避实就虚,以争取时间。”

宋承治气愤地说:“如果日本政府没有训令,这会议岂不是不用开了!”

“拖时间是真的,会议不可能不开。”宋承武笑了笑,说,“理事会同意了芳泽的要求,暂时休会。中国代表根据其他一些同情中国的代表建议,向理事会提出,派一个由各国驻华官员组成的调查团,奔赴沈阳调查这次事变真象和目前情况。日本代表反对,英国代表则要和美国一起行动。如果美国同意派人参加的话,国联就可以不顾日本的反对,照样派出调查团。但是美国认为他不是国联成员,不愿意惹上麻烦,因此调查团也就派不成了。”

宋承武啜了一口茶,继续说:“三天后,芳泽在理事会上报告说,他接到日本政府的训令,日本关东军九月十八日夜晚的行动完全是属于自卫,是由于中国军队对日本军队挑衅所引起的。日本对于中国东北毫无领土野心,现已将大部份部队撤回南满铁路的范围,并准备在日本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得到保障的时候,再将其余部队撤回原驻地。日本政府希望与中国政府直接谈判,目前国联最好避免干涉。中央政府恐怕也预料到日本会来这一手,坚决依靠国联解决问题。所以施肇基说,中国方面对于保障日本人生命财产安全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日本政府毫无任何理由不撤兵。只有在日军完全撤退后,中国政府才能与日本政府直接谈判,在此之前不可能谈判。”

“哼,”宋承治冷笑道:“也就是说,大家都在打嘴皮仗,毫无结果。”

“这事急不得,嘴皮仗还是要打的。”宋承武说,“现在日军的进攻不是已经停下来了嘛。要和欧美强国较量,恐怕日本还不敢吧!”

宋继贤捧着水烟袋呼噜噜地吸了几口,然后慢吞吞地说:“靠别人终究不是办法,别人凭什么帮你?没有好处谁肯帮你?讲来讲去,主要的还是自己的实力。”

宋承武苦笑道:“问题就是在于我们没有实力。如果有实力,还用得着去求国联吗?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样,能打得赢,还会跑回家去告诉大人吗?”

“唉!”宋承治长叹一声,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院中几十盆将要凋落的花卉,摇头说,“怪来怪去,只怪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争气罢了!”

“谁说的,我们东北许多军政要人就很争气。”宋承武自嘲道,“袁金铠、于冲汉、赵欣伯、阚朝玺、熙洽他们就能‘为民挺身而出’,大有‘勇士气概’,大大的为中国人争气!”

“什么东西!”宋承治转头气昂昂地骂道,“这些大人物,平时还人模人样,高高在上,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到了关键之时,却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到了关键之时,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熙洽一心要复辟清朝,恢复他的皇族身分,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这投降也还说得过去。袁金铠可是大帅的军师,号称什么关东大儒,自认为是当今的诸葛孔明,却也甘心做汉奸,这可不知如何说。赵欣伯还是个法学博士呢,不知他学的是什么法!”

“不要被他那顶博士帽唬住了,”宋继贤捧着水烟袋悠悠地说,“不见得真有本事。”

“嗬,我也听说了,他的那顶博士帽来路不太正。”宋承武说,“爹和他有交情,肯定清楚。”

“有个屁交情,”宋继贤笑道,“我是拿枪杆子的,他是舞笔杆子的,见过几次面,点个头而已。对他的事,我也是在日本时道听途说的。他……”

赵欣伯,字心白,河北宛平县人,生于一**○年,据说袓上原是旗人,年轻时曾在京城禁卫军里当过一阵子亲兵。他长相还不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很有女人缘。他在天津北洋大学读书时,就以演文明新剧、男扮女装饰茶花女而风流一时。在辛亥革命后,他进了北京的一个文明新剧团。因为常饰演旦角,扮相俊美,颇受太太、小姐及一些旧王公、贝勒家眷们的喜爱。也因此得到一位国民党元老的赏识,把他也拉进了国民党。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后,袁世凯捉拿国民党人。赵欣伯虽然算不上什么角色,但他平时爱吹嘘张扬,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国民党,因此在北京呆不住了。他演戏时勾撘上了一个王公的小妾,此时见事不妙,便带着她一同逃到大连。

赵欣伯觉得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国民党,没干什么事,却弄到要亡命的地步,是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便把自己名字改为刘笑痴。至于他的本名叫什么,好象没有人知道。那位王公的小妾姓王,大他几岁,因为爱上他,抛弃了富裕的生活,死心踏地和他一起亡命,所以也跟着改了名,叫王爱痴。

一对痴情人两手空空逃难来到大连,生活十分困难。好在赵欣伯因常演文明新戏,能说一口流利好听的北京话,日本人要进入中国的各行业,必然要和中国人打交道,需要学中国话。这样,赵欣伯就以教日本人说中国话维持生活。王爱痴后来经日本人介绍,在大连公学堂作小学教师,这样他们就结识了不少日本人。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攀上了三个颇有实力的日本人,这三个日本人资助他夫妇俩到日本留学。赵欣伯进入明治大学法科,这才起用赵欣伯这个名字。

他俩虽然得到日本人的资助,但生活并不富裕,还是一边读书,一边教中国话以补贴生活。这样一来,他们又认识了不少想到中国发财的日本人,特别是结识了不少想到中国来建功立业的士官学校师生。后来,王爱痴怀孕难产,在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手术时不幸死去。赵欣伯在学校教授们的支持下,提出诉讼,控告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医师,要求赔偿损失。医院方面为了维护医院的名誉,便尽力运动东京地方法院。根据日本的法律和判例,对于医师因用药或施行手术而危及病人的生命时,从来不以杀人论罪。因此,法院仅以过失处理了事,赵欣伯连一点赔偿也没有得到。

赵欣伯诉讼失败后,便以“刑法过失论”为题,提交了他的博士论文。这篇论文在教授们的捉刀帮助下,抄袭了“大清律”的一些旧东西,再用日本刑法的条文加以解释,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尽管这篇论文没有什么学术价值,但日本有“远见”的教授、学者们主张从政治上看问题。出身于日本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还从来没有获得过法学博士的称号,如果授与赵欣伯法学博士,可以取得中国留学生的好感,使他们积极亲日,以便将来他们回到中国后能为日本做事,这对日本大有好处。赵欣伯本人更是四处托人活动,一些财阀、军阀也乐意帮忙,终于使这篇论文得以通过。

赵欣伯获得法学博士头衔后,在日本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提高了,交游也更广了。虽然他在日本有了一点小名气,但国内却没有人知道他,回国后混得并不好。一九二六年,日本驻华公使馆武官、曾给张作霖当过军事顾问的本庄繁向张作霖推荐,说赵欣伯是个精通法学、品学兼优的学者。张作霖是出身绿林、崇拜枪杆子的人,对什么博士、法学毫无兴趣。但既然是本庄推荐,每个月拿出几百块钱赏他吃饭,也算是给本庄一个面子,便聘他为东三省巡阅使署法律顾问。

赵欣伯有了法律顾问的头衔后,在政治上也算有了一点资本,便往来活动于中国和日本的军政界,交朋结友,逐渐地提高了声望。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他还以提倡研究中国法律为名,组织起“法学研究会”,从张作霖那里骗得每月一千元的经费,搞了一个《法学研究》杂志。他本人常常在《法学研究》杂志上刊登一些翻译文章,渐渐地在学术界也露了头。

宋继贤最后说:“他和日本人一直来往密切,因此投靠日本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他的法学博士是混来的?不大可能吧!”听完父亲的讲述,宋承治怀疑道,“能进入日本明治大学,而且读完博士,至少日文要过关吧,一位留日法学博士就这么好混?”

“他本来就是北洋大学的学生,在大连和日本人混了几年,”宋承武说,“日文当然是过关了。”

“他当初是怎么进入明治大学的?”宋承治摇头说,“会说几句日语,日文就能过关了?”

宋承武解释说:“明治大学是由三个日本人于一八八一设立的,最初叫明治法律学校。一九二○年,明治法律学校根据大学令而成为“明治大学”。他有关系,进一所私立大学留学有什么不行?”

“是这样啊,”宋承治说,“他是北洋大学毕业,能进入明治大学,又能读完博士取得学位,这本身就说明他还是有真本事的嘛。”

宋继贤问:“你想和他攀亲?”

宋承治感到莫明其妙:“没有啊!”

宋继贤指着儿子哈哈笑道:“且说之,姑听之。你又不想和他攀亲,刨根问底干什么?”

宋承武也笑着说:“你这人就是过于认真,他有真本事也好,混来的博士也好,关我们屁事!”

宋承治此时也感到好笑:“这倒也是,与我们毫不相干。”

“你们父子仨大概可以说饱了,”门帘一挑,黄丽凤进屋笑道,“大家等着你们开饭呢,你们不饿,我们可饿了。”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正是饭点之时,京华大酒楼有七成多的客人,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因此跑堂的也来了精神,楼上楼下来回吆喝忙碌,端着菜盘在人群中穿行。楼上的一间雅间里,三男一女四个人对着七、八盘菜肴边吃边谈。

“大哥,你来北平干什么?”黄丽凤扭头向身边的男子问道。她今晚身着丝绒墨绿旗袍,镶钻项链带在白皙的脖子上,一头黑色卷发披肩,显得娇媚而华贵。

“我是专程来看小妹你的呀。”身着藏青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笑道。

此人叫黄德义,福建人,三十六岁,是黄丽凤的长兄。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曾在在北京政府任过职,现在在司法行政部工作。由于黄丽凤年幼时,他们的父母就因病先后亡故,黄德义便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黄丽凤在结婚之前,一直与哥嫂同住,黄德义对她可说是亦兄亦父。

“哼,你别说得这么好听,”黄丽凤一撅嘴,不满地说,“专程来看我,那为什么不到家里,却要住在饭店?”

“是啊,黄大哥,”宋承治说,“干嘛要浪费钱,到家里住,也方便些嘛!”

“不了,”黄德义说,“这次来北平实在是为了私人的一点事,我只呆两天就走,不上你家麻烦了。”

“嗯,要不是承武碰上你,你不不打算来看我了。”黄丽凤不高兴地说,“快一年了吧,你把小妹全忘了。怪不得人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来到北平你也不来看看我,兄妹之情你都不顾了。”

“可别说得这么难听。”黄德义笑道,“你可是女师毕业的时代新女性,又是在德国洋行做事,不是封建的小脚女人。听你的话,好像你在夫家受了好大的委屈似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要向承武问罪了。”

“受委屈?”宋承武怪叫道,“怎么可能呢,她可是我们宋家的凤辣子!”

“好哇,” 黄丽凤在宋承武的肩头捶了两下,嚷道,“你敢说我是王熙凤,我弄了什么权术!”

“黄大哥,”宋承治岔开话题问道,“中央对东北究竟打算怎么办,你知道吗?”

“我只是个小职员,又不是中央要人,我怎么会知道呢?”黄德义嘴里含着肉,语言模糊地说,“承武不是在你们少帅身边吗,还用得着问我?”。

“你是京官嘛,消息灵通准确。”宋承武举起酒杯,“来,干一杯!”

“报纸不是都登了嘛,”黄德义举起酒杯,说,“请求国联出面主持公道。”

“不准备出兵和日本人碰一碰?”宋承治身子倾了一倾问道。

“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黄德义一扬脖子,白酒下了肚。

黄丽凤问道:“大哥,你认识不少日本军政界的人,你说说这日本人到底想怎么样嘛?”

黄德义一边把筷子伸向菜盘,一边说:“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宋承治问,“难道真是要想把东北弄成朝鲜一样,划归他日本国?”

“是的,”挟一只鸡腿放在面前,黄德义的筷子在空中虚晃道,“你们想,日本人以巨大的伤亡,从俄国人手中好不容易才把半个东北夺到手,又经营了二十多年,投下了大量的本钱。可是我们却想把日本人从东北挤出去,他会甘心吗?日本绝不会放手东北的,这次军事冲突,应该是日本蓄谋已久的。”

宋承治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愤慨地说:“日本也不要太猖狂了,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东北军三十多万人马未必不能一战!”

黄德义笑问:“可你们张少帅敢打吗?你们的军长、师长、旅长们敢打吗?”

宋承治无言,望着宋承武。宋承武摇摇头,一声不吭端起酒杯。

蒋介石从南昌回到南京后,马上给张学良发了电报,告诉他:“沈阳日军行动,可作为地方事件,望力避冲突,以免事态扩大。一切对日交涉,听候中央处理可也。”

号称关外雄兵的东北军,面对敌寇入侵不抵抗望风而逃,速度惊人,让敌寇在自己的国土上横行残暴。引起东北人民和全国人民愤怒的责难,同时也使得其他部队对东北军产生了极度的鄙视。北平街头还出现了“打倒卖国贼张学良”的标语,为此东北军的许多中下级军官深感屈辱和不满。张学良也感到不安,但开会磋商,社会名流、饱学之士都认为依靠国联,听命中央为上策。他又专程派出万福麟、鲍文樾两个大员飞去南京见蒋介石,请求指示。

“你们回去告诉汉卿,东北的事情,中央是一定要管的。”蒋介石叮嘱万、鲍二人说,“现在他一切要听我决定,切不可自作主张,鲁莽从事。千万要忍辱负重,要顾全大局。”

万、鲍两人回到北平,将蒋总司令的指示转达后,张学良又召集在平津的高级军官开会讨论。

“蒋总司令的话说得很清楚,东北问题实际也是全中国的问题,”张学良在会上说,“我们当然要按中央的命令行动。希望各位务必认识到这一点,不可草率行事,以免发生更大的全面冲突。”

“敌强我弱,从大局着眼,理应如此。”平津警备司令于学忠说:“但日军现在仍继续侵占东北各地,横行不已。我们虽然避免全面冲突,但也应集中几个旅的兵力,牺牲两三团人,给敌人以打击,以挫其侵略气焰,并取谅于国人。”事变一开始,于学忠就主张要相机抵抗,否则军心不稳,民心丧失。

提到国人的责难,张学良显得颇为激动,他说:“现在有人不理解我,骂我是卖国贼。我对他们讲,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他们打死我,我都无怨。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地去做,总之要使之平均发展。要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中国在统一的局面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将我的头颅割下来,也是情愿的。”

河北省主席王树常说:“一些年轻的学生不懂事,不知事情复杂,以为喊几句口号就可以把日本人吓跑了!”

张学良马上接着说:“我对在北平的东北学生代表也说了,我是听从中央,忍辱负重,不求见谅于人,只求无愧于心。我敢断然自信,一,不屈服,不卖国。第二,不贪生,不怕死。”

行营秘书王树翰皱着眉说:“几个学生喊喊也就罢了,可有些军官也跟着不明事理起哄。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来,那就麻烦了。”

张学良马上又接着说:“我这几天都在给官佐们说,我爱中国,我更爱东北。因为我祖宗的庐墓均在东北,如果由我的手失去东北,我的心也不安。但我实在不愿以他人的生命和财产作为我个人的牺牲品,也不愿以多年跟随、屡共患难的部属生命,愽得我一人民族英雄的头衔。日本人这次进犯,其势甚大,我们必须以全国之力赴之,才能与他们周旋。如果我不服从中央,只是一时之愤,因而祸及全国的罪过,则更严重了。”

当家的把什么话都说完了,而且又是中央的决策,其他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于是在一片“是,是”的声音中,会议就结束了。

老诚持重的于学忠最后一个走,他提醒张学良说:“现在情况不好,军心不太稳,部队确实要管好,不然容易出问题。吉黑两省的军事负责长官都应该返回原防地掌握部队。”

张学良抬起削瘦的脸,望着于学忠,点头认真地说:“你说得很对,我马上就去交待。”

第二天晚上,张学良颇难为情地对于学忠说:“我已经几次劝告他们返回原防地,但看他们的举动,均有不愿意马上回去的意思,唉,只好以后再说了。”

吃了一点菜,黄德义慢吞吞地说:“你们少帅心中无底,当官的不愿惹事,中央与广东现在闹得一塌糊涂,其他的事更不要说了。”

宋承治沮丧地说:“这么一来,不说东北的老百姓骂,留在东北的军队会寒心的呀!”

“也不见得,宋承武苦笑嘲道,“有些人正欢天喜地庆新生咧!”

“些人是十足的卖国贼。”宋承治说,“当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灭了明朝和李自成,最后他自己也没有好下场。我不信这些汉奸又会什么好场!”

黄德义听了,脸上浮现尴尬的神色。他端起酒一饮尽,然后说:“国家之事很难说。战国时七雄并立,最后合并为秦,那究竟哪一国算亡国?蜀魏吴三国归晋,都是亡国奴了?蒙古人灭宋建立元朝,满清灭明建立清朝,如果是亡国,那么全中国人早就当了几百年的亡国奴了。其实老百姓哪管这么多,只希望吃饱穿暖,安稳的过日子。”

“照这么说,面对侵略者,不应该抵抗?”

“应不应该抵抗,要看有没有这个实力。”黄德义说,“文天祥、史可法是抗元、抗清大英雄,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可谓尸横成山,血流成河。可结果又如何呢?这么多的人白死了,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唉,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实在不足论,很难说谁爱国,谁卖国。”

“黄大哥,”宋承治讶地问道,“难道处事为人就没有准则了?”

“这可不大好说。”黄德义问道,“就拿你们东北军来说吧,你们大帅当年和国民革命军是生死之敌,兵戎相见,刀枪相拼,誓不两立,为此死了多少人!而少帅却易帜归顺南京,这又算是什么呢?”

“这怎么能一样呢!这……”

“算了,”黄丽凤拦住话说,“别把话扯得太远了,国家大事,自有上面做主,用不着我们瞎操心。”

“现在我担心的是黑龙江,”宋承武扯开话题说,“日本人志在整个东北,既然得了辽吉两省,恐怕是不会放过黑龙江的。”

黄德义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肯定的事,根本不用多想。”

“走哈尔滨直取黑龙江是近道,但哈尔滨涉及到苏俄的利益,日本恐怕还不敢得罪苏俄。”宋承治分析道,“走洮昂线夺取黑龙江,迎头会碰上洮辽军和屯垦军。”

“洮辽军!”宋承文摇摇头,“唉,张海鹏恐怕靠不住,据可靠消息,他已经在和日本人谈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