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手足分离(二)
第三十六章 手足分离(二)
一个月过去了,民生还没有回来。贵生问奶奶说:“奶呀,俺弟该回来了吧。”
老太太说:“是呀,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回来了。现在正是农忙季节,种上了麦子,还要打草。那牛冬天要吃很多草料呢,不准备草料怎么过冬呀。你弟既然去了,不得把活儿干完?”
秋天过去,冬天也到了。皑皑的白雪飘起来,封住了村外的河流,封住了村路,也封住了麦田。贵生又问:“奶呀,俺弟咋还不回来呀,我想他啦。”
老太太说:“孩儿呀,你就别吵啦,我也正想这事呢,要不等雪化了,路好走了,咱去看看他?”
雪化了,路平了。一个清冷艳阳的上午,老太太把几个孩子叫过来,说:“孩儿呀,不是想你弟,想你哥了吗?咱今天就去看他吧。”
立马全家欢动。程立春套上马车,搬上捧盒,还有两个竹篮,里面塞了满满的东西。随着“驾”的一声鞭响,马车“叮叮当当”地向前驶去。
姨姥家离得不近,孩子们从未去过。走了大路走小路,转了村,走了巷,曲里拐弯,过了一村又一村,晌午时分,终于在一家大大的黑漆门前,停下了马车。
敲开大门,那个慈祥的姨姥正坐在罗圈椅里晒太阳。看到一家人进来,紧步迎上来。落坐寒喧之后,命那开门老头:“快去把孩子他爹娘叫回来,说程家庄的客人到啦。”
贵生问那姨姥:“俺兄弟呢?”
姨姥又赶快追加一句:“也找找有根,叫他快回来。”
贵生问:“有根是谁呀?”
姨姥笑笑:“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程家人除了几个孩子在说话,在谈笑,老太太、程立春和余惠兰都没有话,表情也不自然。尽管姨姥一再劝茶,除了客气地点头称谢外,都默默地呆坐着,盼望着老二程民生的出现。
大门又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和一个女人一进门,立刻满面堆笑地奔过来,先向老太太鞠了一个躬,又拉着程立春的手说:“哥呀,你可来啦,俺可早就想你啦。”那女人也拉着余惠兰的手,姐长姐短地叫个不停。
程立春说:“把孩子叫回来和他兄弟见个面,大家都很想他。”
那姨姥也斥道:“满囤你是咋搞的,咋不把孩子找回来,孩子爹娘这大老远来了,这么冷的天,不容易啊。”
满囤说:“我已经叫套叔去找啦,一会就回来,立春哥你不要着急,先喝茶、喝茶,他娘你快去厨房备饭吧,马上就晌午错了。”
满囤的女人答应一声,就辞别余惠兰进厨房去了。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说些农闲农忙,丰收减产之类的事。程家人不停地关心着大门的动静,却迟迟听不见大门的响声。
饭菜端上桌,依然没有孩子的身影。程立春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不回来,我们怎么吃饭?”
姨姥也生气地训斥:“孩子到底在哪里,怎么还找不回来,你立春哥大老远过来,不见孩子一面怎么行,他不回来,这饭怎么吃得下去,快去找啊。”
满囤只得又站起来向门外走。姨姥歉意地说:“立春你也别生气,有根这——民生这孩子自来到我们家,真是听话,现在没活儿了,他就经常跑出去玩,经常吃饭了也不说回家。他现在可有地方玩了。”
程立春不理她,老太太和余惠兰也面有愠色。贵生拉上济生,说:“走,咱们去找。”小秋红刚要撵去,被余惠兰一声喝住:“回来,跑丢你怎么办?”秋红吓得又赶紧站住。
没了孩子,家里的气氛极不自然。那姨姥似乎找不出恰当的话,只好张罗着吃菜,却没有人动,程立春呼出的烟味越来越浓,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约有十几分钟,满囤回来了,老远就说:“别等了,有根——不不不,民生跟他明哥一起去他姥姥家了,小明他娘说的,咱就别等了,快吃饭吧。”
程立春“噗”地吐出一口粘痰,站起说:“算了,不见孩子俺吃什么饭,不吃了,咱们走。”回头招呼余惠兰,“去叫贵生济生回来,我们回家!”
余惠兰出门去了。老太太拉下脸,埋怨道:“他姨姥,您弄这事可是对不住人,俺把孩子都给您啦,今儿个大老远跑来看看,咋就不让俺见见呢,兴这样吗?不兴啊!”颠起小脚也要出门。
却听见大门“哗啦”一声被撞开,贵生济生闯了进来,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说:“爹,娘,这不是俺弟吗,在这里呢!”
余惠兰的泪水哗地流出来,奔过去拉住民生的手:“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中午咋不知道回家呀!”
贵生愤怒地说:“娘,不是俺兄弟不回家,是那个开门老头把俺弟藏起来了。”
满囤夫妇赶快从门外奔进来,语无伦次地说:“立春哥,真对不起,这不是,是……。”
程立春勃然大怒,伸手拉过民生,大声说:“孩子,走,回家。”走了几步,又甩出一句,“啥球弄法。”
满囤急得面色通红,说不出话,他老婆也吓得不敢抬眼。
程老太哼了一声,站起来拉过民生的手,说:“走,孩子,咱不在这儿了,咱回家。”
几个人离开,那姨姥却在后面“嗵”地跪下,哭喊道:“孩子他奶呀,俺给您跪下了,您可不能走呀!”
程老太恨恨地说:“咋啦,俺的孩子过继给你,俺见见就不行啦,就成了您的啦?俺就不能来看看他啦,你当初给俺承许的啥?那时说的恁好听,现在都忘啦?”
满囤夫妇也急忙在母亲身边跪下,又回头望着程立春,哀求道:“立春哥。”
程立春不吭声,他们又转头叫老太太。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瞟了他们一眼,转过脸去。满囤满脸泪水,又转向程立春,说:“立春哥,不是俺不想让你们见有根呀,实在是俺们害怕呀,有根来了几个月,每天都吵着要回家,俺要是告诉他你们来了,他还会在这里吗?他要是跟你们走了还会回来吗?他要是不回来,俺还盼个啥呀,俺这也是没有办法呀!”
老太太长叹一声,转过脸,伸手拉住那姨姥说:“他姨姥,起来吧,看跪坏了腿。”
程立春也拉起满囤,说:“起来吧,我先不走。”
满囤和姨姥站起来,又一起向老太太和程立春鞠了一个躬,拉着他们又坐在饭桌旁。
这饭菜再怎么劝也吃不出滋味了。程家人很无奈,吃也吃不下,不吃又觉得太冷酷。赵家人满脸堆笑,不住地拿眼睛瞟。赵满囤还专门拿出一瓶老白干让程立春品尝,程立春哪有心思,坚辞不喝。余惠兰没吃几下就放下了筷子,只有老太太吃了几下。几个孩子胃口好,吃了个饱。
饭后,赵满囤小心地问:“立春哥,你说这事咋办?不管怎么说,俺是错了,俺不是人,没有理解您的心情,立春哥你就看着办吧。”赵满囤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程立春看了看老太太,说:“娘,你看这事咋办?”
老太太也无奈,说:“他们也难哪,心情我理解,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子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程立春看看老婆余惠兰,余惠兰却说:“我想让儿子回家,我舍不得他,你看这过的是啥日子。俺想儿子,儿子也想俺,想他哥,想他弟呀!”
小秋红也插嘴说:“我也想俺哥。”
赵家人听见这话,脸上都木木的挂不住,姨姥拿手娟不住的擦拭眼角。
该走了,其实孩子能不能走,谁心里都没有底,如果问孩子,毫无疑问,孩子是要回去的,谁能怎么拦,又怎能拦得住?
程立春套上车,拿上盖脚的被子。老太太和余惠兰先上去,拉被子盖住腿脚,几个孩子不由分说也跳了上去。赵家人看他们的有根也跳上了车,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说要,难过得流下泪水。赵家姨姥忍不住,又跪在一边,哭喊道:“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可怜可怜俺赵家吧。”满囤和媳妇也在一边跪了下来。程立春无奈,忙拉那姨姥,姨姥却死活不起来。程老太在车上喊:“他姨姥呀,你就起来吧,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孩子不懂事,谁也没有办法,你再找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也行呀,干吗非得俺民生呢?”
赵姨姥哭诉说:“俺不是没找过,人家也是不愿意呀,你想想,咱亲戚还不行呢,人家咋会愿意呢,俺不是没有办法嘛!”
两个女人在地上跪着,这车是没法走的。余惠兰急得红了脸,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就别难为俺啦,赶快起来吧,孩子也大了,总得听听他的意见吧。”
全家人的目光一齐聚在民生的脸上,民生坐在车厢里,一只手拉着秋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
贵生和济生也跳上车,坐在民生一边。见车下两人迟迟不起,心中焦急。贵生爬起来,照马屁股踢了一脚,那马便后腿一蹬,向前奔去。一家人不由得向后一仰,马车遂即向前跑去。
马车向前跑了百十来米,大家回头一看,那姨姥和满囤媳妇还在地上跪着。又跑了一百多米,还在哪里跪着。程立春叹气说:“没办法,只好对不住他们了。”
老太太也流泪,说:“他们也不容易,到了这个时候,谁能有啥法子呀。”
又向前跑了百十米,济生说:“娘,她躺在地上了。”其实济生不说,全家人也都看见了,只是没人说话。又跑了几十米,民生忽然叫道:“停车。”
老太太问:“孩子,你要干啥啊?”
民生喃喃地说:“爹,娘,奶奶,我还是不回去吧,我不跟你们回家了。他们对我也很好,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在那里跪着,我想流泪。”
程立春说:“孩子,你可要想好,这可不是小事啊,这次要不回的话,以后就不能回家了,你可要想好呀!”
余惠兰哭道:“我说孩子呀,你可要想好呀,你要不回去,娘就不能见到你了。”
贵生和济生无语地看着他,小秋红也学着大人的话,说:“二哥,你可要想好呀!”
民生已跳下车,挥挥手说:“爹、娘、奶奶,你们回去吧。”说着转身往回走去。
马车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启动了。咣咣的马铃声中,程家人看到,程民生往回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向着马车的方向,向着爹娘离去的方向,跪了下去……